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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在梨泰院的夜晚
韓劇《梨泰院Class》里有一句臺詞說:“大多數人會為了慶祝萬圣節到梨泰院來。”因為是韓國新冠疫情政策放開后的首個萬圣節,梨泰院這個有“萬國城”之稱的觀光特區再次成為年輕人聚集的圣地。10月29日這天,大約10萬人聚集在此,原本要度過萬圣節的狂歡,卻經歷了韓國近8年來傷亡最慘重的公共事故。
這一夜,在梨泰院的五色燈光里,迷幻的音樂聲、哭泣聲、尖叫聲中,一些人消逝,一些人幸存。
疫情后的狂歡
劉欣冉2019年從國內赴韓留學至今,完整經歷了韓國疫情的收緊和放開。
4月,韓國政府解除了社交距離限制,9月26日,韓國政府將室外佩戴口罩令由“國民義務”降級至“建議佩戴”,此次萬圣節是三年來第一次“沒有口罩的萬圣節”。
萬圣節去梨泰院,也是劉欣冉心心念念的。劉欣冉幾周前就在網上瀏覽各種變裝服飾,頗費心思地選了一套“皇帝”的衣服,快遞到學校就花了一周。
梨泰院是韓國年輕人夜間娛樂的主要街區之一。2020年,梨泰院一度成為韓國聚集疫情的漩渦中心,沿街店鋪的生意冷冷清清。每年萬圣節的活動也是街區的一大特色,在停擺兩年多后,今年重新回歸梨泰院。
10月29日,是萬圣節前的周末,劉欣冉與朋友們相約來到梨泰院。
同一天,中國留學生王雨計劃扮成小惡魔,和同學去梨泰院過最熱鬧的萬圣節。“梨泰院和弘大周末都很熱鬧,大家都習慣性、自發來這邊慶祝萬圣節,度過周末。所以可能下午五六點的時候這邊人就很多了,晚上人會更多。”
去年因為疫情,她沒敢去梨泰院,而是去了樂天世界。如今,韓國的疫情政策已經放開,“沒有人會糾結這個疫情。”王雨說。
同樣因為疫情,從事職業品牌公關的李強尼很久沒有去過韓國。這次,他赴韓探親。他對梨泰院的萬圣節氣氛早有耳聞。
10月29日,李強尼約著朋友去梨泰院喝酒。晚上8點半,他走出地鐵。電梯停運,只能爬樓。每個臺階上都站著人。出站的人太多,要排隊,地鐵口也擠滿了人。
武漢人王坤已經在韓國生活、留學了10年。疫情之前,每年的萬圣節他都會去梨泰院過節。10月29日那天,王坤和妹妹一起走到梨泰院的街上,路人衣著各式各樣,“大家好像把家里最貴的衣服都穿過來了一樣,感覺那天去梨泰院的人都很開心”。
王坤回憶,他8點半下了地鐵,這里人還沒出站,新到站的地鐵又送出兩千人。平時走到地鐵出口5分鐘的路程,他和妹妹用了1個小時。
據韓國《京鄉新聞》報道,10月29日首爾地鐵6號線梨泰院站的客流量達到了13萬,而這個數值是前一個周六的近三倍,更是超過了疫情之前同期客流量近30%。
另據《韓國文化日報》報道,梨泰院地鐵站內部共設置了14臺監控,在梨泰院站信息引導中心可以觀看實時監控視頻。雖然乘客人數呈幾何級數增長,通行受阻,但梨泰院站站長在事故當天沒有采取通知6號線地鐵“甩站”等限流措施。
圈出來的箭頭處是王雨所在位置,圓圈是事發地。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晚上9點半左右,王雨和朋友從地鐵站出來時,穿過人流,朝那條聚集著餐廳、酒吧的小巷走去。她們要先經過一條上坡路段,接著有一段下坡。霓虹燈光在頭頂閃爍,動感音樂飄蕩在上空,吞沒掉人聲。差不多是同時,中國留學生安安和韓國朋友抵達梨泰院。安安來韓國兩年了,這是他第一次過萬圣節。因為臨時決定來梨泰院,他沒有任何裝扮,打算到了目的地再付費化一個妝,無奈人太多,根本排不上隊。
擁擠,是王坤對梨泰院的唯一印象。但在他的觀念里,這不難理解,這里的酒吧很自由,沒有性別、性向歧視,對全世界的文化都開放。再加上韓劇宣傳,受歡迎是理所當然的事。最重要的一點是韓國大部分的財閥和明星都住在那里,來這里也許可以看到明星。
但疫情以來,梨泰院沒有對外開放,王坤從來沒有再去這里過節。今年4月放開線下活動管控之后,他明顯感覺到大家都很期待再次去梨泰院過節。
王坤記得,到了晚上10點左右,人流變得更加擁擠,路邊排起了付費化妝的長隊,路上時不時走過“財神爺”、“孫悟空”,“大家臉上最大的表現就是很開心”。
“像游泳憋氣,也像穿著束胸衣”
在這個道路縱橫交錯的商圈,每一家商店都播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
林悅今年8月才從中國來韓國延世大學留學,當晚,她與劉欣冉等幾個朋友同行,她回憶說,路上人貼著人,心里煩躁,很多人嘴里飆出臟話,所有人像石頭一樣都壓著你,根本挪不動。
她和朋友很快走散了,“沒有辦法用語言描述的感覺,(感覺)人都要死了,心里很絕望。非常憋,像游泳憋氣一樣。也像一直穿著束胸衣,喘不過氣”。
當晚,不管是梨泰院的大路還是從地鐵站出去的幾條小路,都擠滿人。林悅看到一個亞洲女生,整個人癱軟著,頭和胳膊都往下垂,長發遮住了臉,穿了吊帶和短裙,被一個很壯的男生扶著才沒有倒下去。男生很壯,穿著黑色常服,看著像警察。林悅以為這個女生喝多了,還湊過去看,事后得知梨泰院發生了踩踏事故。
劉欣冉身高一米八,由于cosplay皇帝,所以他一直保持一只手在前一只手在后的帝王姿勢,這種姿勢加上身高無形中保護了他。一路上有不少人和他合影,大路比較擁擠的時候也不能挑場景,有時候就隨便在一家店鋪前合照。剛走到大路的時候,他和朋友就全被沖散了,“人是想象不到的多”。他并不著急,因為人群并沒有停止,還在緩慢移動,他只想著趕緊出去。
林悅和劉欣冉都選擇在第二個岔路口趕緊出來,旁邊一條小路上人很多且是斜坡,第二條小路是平路,人也沒那么多,但也是“拼了命才擠出來”。平常這樣的距離只要五到十分鐘,那一天他們用了五十分鐘。
在那條上坡路段,王雨和所有人都無法再往前移動。她放眼望去全是人。她被擠得完全不能動,感覺全部力量都壓在自己身上。“我整個人都慌了,場面突然失控,我感到最慌的是人群像海浪一樣在涌動,撞到我身上,一下把我架起來不能動,只能隨著他們推來推去。”
王雨開始慌張,壓迫感和窒息感涌上來。但她并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么。她只能一直喊“別擠了,別擠了”,但旁邊商店的音樂聲蓋過了她的聲音。
她決定不往前走了,在原地停留幾分鐘,等人群稍微動起來時,她和同學往反方向走。出去之后,看到一輛輛救護車開進來,才知道在離她十幾米遠的地方發生了踩踏事件。“如果我們再晚一點出來,可能就是另外一種結局。”
事發小巷。
現場視頻顯示,踩踏事故發生在梨泰院洞中心漢密爾頓酒店旁一條狹窄的小巷內。據韓聯社10月30日報道,事故發生在長度僅45米,寬度僅4米左右的梨泰院“四季美食街”,是位于首爾地鐵六號線梨泰院站1號出口旁的一條地勢陡峭的小巷。正常情況下,這里僅能容納5-6名成年人并排同時通行。九點半從地鐵站出來后,安安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人,“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那么多人”。他當時就站在那條路上,事故現場就在對面。為了等另一個朋友,他在一個附近的餐廳待到關門,又站在一個冰激凌店前等了一個半小時。他個子比較高,所以看得清清楚楚。等到朋友后,他們本來打算往人最多的地方走去,但剛到那里五分鐘看到很多人都被擠下來,“前胸貼后背方圓幾公里都擠滿了”,他們也進不去。
在距離事故發生地不到5米的地方,中國留學生王坤察覺到不對勁,路面上到處是鞋子,以及天線寶寶的發箍之類的道具,甚至不遠處有不少人躺在地上。由于梨泰院本身是一個喝酒蹦迪的場所,他的第一反應——是不是有人喝醉了?
直到他聽到身邊有人說發生了踩踏事故。王坤記得當時路面上大概躺了20人左右,多是年輕的女性,她們穿著cosplay的衣服,很多人的鞋子都掉了,腳上有很多印子,“感覺腳好像被弄斷了一樣,沒有力氣,感覺好恐怖”。
王坤聽到人群中有哭泣聲,他和妹妹不敢說話,直冒冷汗,而旁邊酒吧的蹦迪聲仍然很響亮,完全蓋過了警車的聲音。
安安仍然不知道前面到底發生了什么,直到看到迎面駛來的救護車,抬出來做心肺復蘇的傷者。等退出人群時,安安看到那些擺放在路邊蓋上裹布的尸體,以及那些哭泣的人,“現在一閉眼就是那個場面”。
無序和失控
林悅再次回到地鐵2號口。
人群中的救護車。
晚上10點50分,林悅從梨泰院的人流中掙扎出來,又回到早先出站時的地鐵2號口。林悅決定繼續向前走向下一個地鐵站,經過踩踏發生的路口時,看到消防在那里拿水往里呲,她還以為是著火了。這時候也有警車、救護車,但并沒有開展救援。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有人用手機放大看,還有人在錄像。林悅還在路口看到了韓國一家電視臺的車在現場,當時和朋友以為是電視臺來報道萬圣節盛況的,她后來回想,當時應該已經出事了。
法國學者邁赫迪·穆薩伊德在他的《新烏合之眾》中,提到了對于踩踏事故的研究。
密度到了5人/平方米的時候,誰也休想往前挪一步了。人群停了下來,就像大風暴來臨之前那片刻出奇的寧靜。緊接著,地動山搖。整座人山、整片人海前晃后倒,左傾右搖,人們仿佛站在一塊不穩的平臺上,止不住地亂晃。
等密度指標一路飆升到9人/平方米時,相當于一個標準浴缸里同時站著14個人,或者一張乒乓球桌上站了38個人,或者60平方米的房子里擠著540個人。在這種不穩定狀態下,人的身體相互之間形成強大推力,一個人最輕微的動作也能誘發一股沖擊力,通過人們的身體擴散。這樣的人浪如果撞在一面堅硬墻壁上,接觸這面墻壁的人將立刻承受極大的壓力,甚至可能被壓碎骨頭。如果幾股沖擊力交匯,處于交匯中心的人失去平衡,就會引發多米諾骨牌式的崩塌和踩踏。
劉欣冉走出來時看到一個女生躺在一個用來拍照打卡的臺子上,有個男生在給她做心肺復蘇。“這時已經是一條大路了,沒有小路和梨泰院大路那么擠,但也還是非常擁擠。”
10月初,劉欣冉和朋友去漢江邊看煙花大會,他記得人也很多,不過場地很大,有指揮的人。
此時此刻,警察在喊著什么,他卻聽不清。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的人出事了,前面擠得不動,大家都在狂歡,整條街的酒吧、飯店、街上的活動都在放音樂,求救的聲音被淹沒,前面動不了,但是后面不斷有人往前走。“出事了導致走不動,走不動又導致出事了,一個惡性循環,愈堵就愈堵。加上當時手機根本沒信號,沒有人知道出事了,所以才造成那個路口在出事,另一條路上在狂歡。”劉欣冉回憶道。
李強尼記得,主干大街馬路上有車行駛,所以人們被迫只能在道路兩邊行走。雖然人行道有人在管理秩序,但三四米寬的路擠滿人,還有車在里面行駛。
警力去哪兒了?
安安回憶,事故發生前,現場的維持秩序的警察不多,“很多人都在肆意橫穿馬路,導致交通堵塞”。事故發生后一段時間,才來了800多名警察維持秩序。
更讓安安感到心堵的是,他第一次看到一輛救護車被堵在原地四五十分鐘動不了。
10月30日,政府聯合簡報會上,當被記者問及“確切部署了多少警察”時,韓國行政安全部長官李祥敏回答說,“我不知道警察的確切人數。”他稱,踩踏事故當天,由于首爾市中心多地發生抗議活動,警察被分散到各地,因此無法在梨泰院部署大量警力。
但據韓聯社報道,韓國警方強調事發當天在梨泰院部署了137名警力,遠多于2017年至2019年各年份部署的37到90人。但是這些警力主要是應對毒品和性犯罪,并非致力于人流和道路管控。
梨泰院的慶祝活動是自發形成,并沒有任何主辦方,但這并不意味著此事無從追責。首爾市政府方面10月30日承認,“對于萬圣節活動,市政府并沒有制定特別對策方案。”龍山區召開了相關會議,卻未涉及人群聚集的安全管理。
上海應用技術大學副教授麻庭光長期關注公共踩踏事故,他認為踩踏事故發生,原因主要一是人多;二是環境有缺陷,空間狹窄、燈光不足;三是有一些刺激。“韓國這次踩踏事故,沒有一個針對大規模人群的安全管理對策,這屬于社會預警機制失靈,商業策劃結果失控,這不是個人層面考慮的問題。我們能做的是控制人群的規模、力度。”
為避免悲劇再次發生,麻庭光認為,商業策劃者應當就這種大型聚會準備應急方案;地方政府應當保持敏感;此外則是使用技術手段,及時診斷、增派人手、增加吹哨;還應當從管理層面預防,比如增加照明、人手、吹哨和路障等,以及圈出空地用于急救。
逃離梨泰院
李強尼順利走到馬路上。
夜里11點左右,李強尼看到許多人被擔架抬走,也有趴在地上吐血的人。馬路被各類救護車占據,刺眼的警示燈和霓虹燈光交織,尖銳的警笛響徹街道,但無法蓋住人們的尖叫聲。馬路的另一側,躺著一排排暈倒的年輕人,他們臉上的妝容還在,幾十名救援人員正在給傷者做心肺復蘇。每個人都緊繃著嘴唇,不斷地重復著按壓的動作,上下起伏,形成一大片人型波浪。23點06分,林悅手機有了信號,收到朋友的消息,才知道梨泰院有傷亡。
23點半,劉欣冉看到,大馬路已經癱瘓了,人很多車也很多,馬路像是人行道,警察當時也進不來,警車強行開路才能到達出事的小路。
警察在路上拿了一個大喇叭喊“讓,讓,別走,別走”。“喇叭聲音很大,像是他們警車上的,能蓋過當時的音樂聲。”劉欣冉說,“當時有救護人員,也有一些自發救援的,不斷把人抬出來。有些人沒有擔架,是三四個人一起把一個人抬出來。”
當晚因為交通管制,打不到車,王雨走了很遠的路想打車,想回家,但沒有車。地鐵也停運了。后來她找了一家便利店,待到第二天早上第一班公交車運行,她才回了家。
離開梨泰院后,安安第二天早上出地鐵時拍攝。
劉欣冉打了一個小時的車,凌晨0點30分才坐上車。路上他看到了新聞報道,最開始死亡人數是2人,路上就變成了五十幾人。凌晨1點時,他看新聞報道說已經死了一百四十多人了。離開梨泰院后,他決定以后不再參加萬圣節慶典了。10月30日,韓國國務總理韓德洙宣布,從即日起至11月5日24時為國家哀悼期。
10月31日,韓國警方從各處抽調了475名警力組成調查本部,負責調查梨泰院踩踏事故原因。另據韓聯社報道,韓國總統尹錫悅10月31日就梨泰院踩踏事故的后續措施表示,須針對無主辦方的群眾自發性聚集活動制定安全管理體制。
截至11月1日11時,事故遇難人數增至156人,傷者151人,其中29人重傷。醫學專家將大多數遇難者的死因歸結為窒息造成的創傷性心臟驟停。
據紅星新聞梳理,韓國藝人李智漢、金有娜和日本模特冨川芽生均在梨泰院事故中遇難。
24歲的李智漢為選秀節目《PRODUCE 101》第二季練習生,好友為其在網上發布訃告:“2022年10月30日,智漢離開了這個世界,希望大家慰問智漢,送他走最后一程。”
同樣生命定格在24歲,金有娜是KIA老虎隊啦啦隊的一員。2016年,她作為韓國職業棒球LG Twins助威團的啦啦隊隊長,為人熟知。
冨川芽生今年26歲,6月到韓國開展為期半年的留學計劃。她的父母看到新聞后焦急聯絡,未料接起電話的是警察。
10月31日披露的消息中,有四名中國公民在梨泰院遇難。其中有兩位是浙江寧波人,據《都市快報》,一位是22歲的寧波慈溪女孩,正在韓國留學;另一位是男孩,是寧波一名退休教師的兒子。
王坤想起,那晚他和妹妹在警察的驅趕下,準備離開梨泰院,但沒有出租車。他和妹妹在一家飯店坐到早上6點,趕上第一班地鐵回家。那時候的地鐵車廂很安靜,除了悄聲討論踩踏事故的聲音,再沒有其他聲響。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林悅、劉欣冉、王雨、王坤、安安、李強尼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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