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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鼻子一起前行
在尼古拉·果戈理(Nikolai Gogol)的短篇小說《鼻子》(The Nose)中,一個名叫科瓦廖夫(Kovalyov)的公務員清晨醒來時,發現自己的鼻子不見了;原本是鼻子的地方現在僅是塊平滑的皮膚。沒了鼻子,科瓦廖夫發現自己無法工作,也無法吃東西,甚至害怕到不敢出門。在他女友們的面前,他覺得鼻子的缺失除了是某種臉部特征的缺失,似乎還意味著別的缺陷,顯得他身份低下。可更糟糕的是,科瓦廖夫的鼻子獲得自由之后,正身穿“黃金編織的高領制服、鹿皮馬褲和飾有帽章的帽子”,衣著光鮮地在圣彼得堡四處游蕩。
果戈理本人就有一個著名的大鼻子,但這個故事講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有關沙皇俄國社會中趨炎附勢現象的抽象諷刺作品。故事里有許多與鼻子有關的智慧。盡管喜歡有著大眼睛、寬額頭和小鼻子的嬰兒般的面孔是人的天性,但我們仍有許多理由來珍視自己的鼻子。在我們的一生中,鼻子勇敢地走在我們前面,并隨著時間流逝而緩緩下垂、變大,或許這是要表明我們正日漸成熟和足智多謀。鼻子也是我們面部表情的組成部分,一旦失去或損壞,整張臉似乎會變得相當怪異,這也是人類為何有著以義體替代失去或損壞的鼻子的悠久歷史。
16世紀的天文學家第谷·布拉赫(Tycho Brahe)有個銅鼻子。英國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被毀容的士兵裝配了精心制作的錫鼻子,并進行了基本的皮膚移植,雖然這種技術在當時還不太成熟。最早的植皮手術記錄就是為了修復鼻尖,在1795年于印度完成。現在,整形手術已經有豐富的手段來重塑一個鼻子的結構,選擇性鼻外觀整形手術(elective rhinoplasties,也就是俗稱的“隆鼻”)的廣受歡迎,正表明這個最公開的人體器官的完美感對于人類自尊的重要性。
鼻子賦予我們嗅覺,其召喚記憶的速度比我們的理智思維更快,它還可以為我們的食物增加滋味;實際上,我們的味覺大都來自氣味。如果你不相信的話,不妨試試一邊吃蘋果一邊聞汽油。因為意外或疾病而喪失嗅覺的人,絕大多數有胃口衰退的癥狀,食物對他們來說味同嚼蠟。嗅覺還可以改變心智。研究顯示,吸入垃圾的味道會影響人的道德判斷,使人的政治傾向趨于保守。狡猾的房產中介會在你參觀房子的時候“逼迫”你聞溫暖的香草味,這種味道會讓你容易動搖,覺得“唔,我必須要買下這間公寓——它聞起來像蛋糕和快樂的童年”。嗅覺讓我們的呼吸傾訴、歌唱、痛罵,賦予它們生命。人體敏感的嗅球(olfactory bulbs)可以記錄下各種化學物質,讓大腦享受各種事物,從花束中玫瑰醚(rose oxide)異構體的單一芳香到數百種物質組成的咖啡香氣,我們的大腦都能欣賞。
我們實際上有四個鼻孔,兩個在外部,另外兩個則在鼻腔內部通向咽喉的地方。四個鼻孔交替運作,讓我們能辨識復雜的氣味以及它們的來源。外部的兩個鼻孔各自有著無數的毛發。這些是我們的鼻毛,很久以前曾是人類的須,有助于凈化每次吸入的空氣,鼻中的黏液也有此功能。我們的黏液受鼻內表皮細胞纖毛的催動,其所含的化學物質可以抵抗疾病和抑制花粉。每天,鼻子會濕潤14000升的空氣,以便讓呼吸更順暢舒適。果戈理筆下的科瓦廖夫丟了鼻子不敢出門是對的,畢竟沒有鼻子出門是件很危險的事。
出門在外,我依靠鼻子來避免社交災難,這是因為我的認臉能力很差,但對短暫聞到的某人氣味的記憶卻可以持續多年。但在重復地向人解釋這種情況,也就是我的“殘疾”的時候,我才明白,任何與氣味有關的話題本身就是場社交災難。這是因為氣味是私密、獸性和原始的東西,簡單地提及就足以引發尷尬(如果不是歇斯底里的話)的笑聲。這就是為何我們那復雜、有用且美好的鼻子常常會淪為笑點。
人們愛嘲笑鼻子。紅鼻子是小丑身上唯一不恐怖的部分,即使沒有穿上小丑服,僅紅鼻子就可以瞬間增添歡樂。這可能是嘲笑因毛細血管破裂而略呈紫色的鼻子的一種習以為常的方式,并讓我們聯想到醉鬼、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或從事戶外工作的人。小丑們有時讓人感到害怕,也許正因為他們本來就讓我們聯想到向我們撲來的、無法無天的人。
馬克斯兄弟(Marx brothers)是群才華橫溢的喜劇演員,但讓他們開了個好頭的卻是他們令人印象深刻的鼻子。玩具商店一直都有賣連著塑料鼻子的格勞喬眼鏡[Groucho glasses,以馬克斯兄弟中的格勞喬·馬克斯(Groucho Marx)命名],這種又名“獵兔犬臉”(beaglepusses)的玩意上面粘著假鼻子。這個堪稱經典的鼻子比它的主人還要長壽。
愛因斯坦是個天才,也是很棒的溝通專家,可是他持久的聲譽都來自其理論物理學的吸引力嗎?難道我們不會稍微因為他臉上親切且引人注目的鼻子,而對他那令人相形見絀、轉變想象力的概念感到溫暖并記憶深刻嗎?生平不詳的作家西哈諾·德·貝杰拉克(Cyrano de Bergerac)是世界科幻小說先驅,就我們目前所知,他那大于一般人的鼻子,總是在他的決斗、辯論和異想天開之中挺身向前。
在埃德蒙·羅斯丹(Edmond Rostand)的同名戲劇中,他放大了西哈諾的鼻子,并塑造了一位令人難忘的英雄人物。這部以西哈諾為主角的戲劇是出無法形容的悲劇,多少讓我們忘記了嘲笑鼻子;我們就是會笑,無論是我們看到吉米·杜蘭特(Jimmy Durante)唱著溫柔的情歌,或者是看著伍迪·艾倫(Woody Allen)在其未來派喜劇電影《傻瓜大鬧科學城》(Sleeper)中拿著槍指著一個獨裁者所剩下的鼻子。
電影《傻瓜大鬧科學城》劇照
我們不僅嘲笑鼻子,同時似乎也憎惡鼻子;它們的引人注目顯然冒犯了我們。不合時宜的好奇心驅使鼻子四處亂探。爛俗的醫療劇販賣的是演員誘人的雙眼,故而利用手術口罩遮蔽了不浪漫的鼻子,這也是戴著誘惑面紗的美人們常用的手段,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們蔑視鼻子時卻把自己的鼻子揚起來,否則我們只得傻傻地走在它后面。
我們描述氣味的第一個和最簡單的詞都與身體的親密性(母親的皮膚和頭發)有關,然而這些詞更常用來指那些讓人發自內心感到不舒服的氣味,而且極可能是我們的過錯。弗洛伊德認為氣味是原始的,而且與人類發展的肛欲期(anal stage)密不可分。即使是“有味道”(smelling)這個中性詞也絕非是中性的。你要是對你所愛之人說“親愛的,你有味道”,雖然接在這句話后頭的是“聞起來像糖果屋和天堂”,卻可能在一開始就破壞了剛剛萌芽的關系。
人是動物,卻不想聞起來像動物,所以有數十億的產業是為了讓人類遠離自身的體味、腳味、口臭、汗味。在知道微生物的存在之前,我們甚至把感染歸咎于壞氣味作祟——“瘴氣”。雖然有關氣味的中性詞相當有限,但描述“臭”的詞匯則可以說是數不勝數:英文有stink、stench、reek、pong、honk、howff、hum、ming,德文是das stinkt,西班牙文是eso apesta,法文是?a pue,俄文則是это воняет。
我們的偏見是有神經學原因的。與惡心相關的氣味會走杏仁核(amygdala)這條捷徑,而杏仁核是大腦中相當情緒化、不細致的邊緣系統(limbic system)的一部分,主導著我們原始、獸性的一面。而比較愉悅和中性的味道則經由腦皮質來處理,這里是比較聰明、已經巧妙進化的大腦皮層,讓我們得以制造出奶酪絲(string cheese)和除臭劑,并且可以超越香味所挑起的情緒。
就進化的角度來看,臭味代表的是危險、腐爛、恐懼、疼痛、逃離和反抗,因此能夠快速察覺并加以反應是很重要的。當談論某個東西在道德上令人惡心,我們可能會說這個東西的味道不好、很臭,這也多少說明,我們的大腦會像面對真正惡心的事物一樣處理心智上的反感。
臭味受到我們特別的重視是因為它們可能威脅我們的生命,那么其他的氣味又如何呢?嗅覺對于生存來說非常重要,因此與大腦最先進化的部分有諸多關聯,例如邊緣系統和腦干。我們之所以會用對待不歡迎的侵入者的方式來對待氣味,是因為其運作于人體深處——我們意識的深處。氣味與儲存語言的左側皮質之間的聯結很少,這意味著我們描述不具潛在威脅的氣味的能力是先天發育不良的。
清晨樹林如管弦樂般混合的復雜味道聞起來……很好聞?有鄉土氣息?森林的味道?巧克力聞起來……像巧克力?氣味并沒有它們獨特的詞匯,甚至精于味道的人也是如此;那些靠鼻子吃飯的人,如專業品酒師、香水評測員,會以其他事物來描述香味和味道:些許的檀香和蛋殼、瀝青的余味等。我們只能形容強烈程度、甜度和辣度,但是除此之外就不多了。
只有少數對氣味敏感的文明(通常誕生于光線不足的環境)有一批跟味道有關的詞匯。像印度洋的安達曼群島、巴布亞新幾內亞和亞馬孫雨林的一些部落,他們有詞匯來形容微妙相連的氣味群組。對他們來說,一種氣味可以清楚地類似于同一氣味群組的其他氣味,就好像藍天、藍色警察崗亭和淡藍色,盡管這些東西大不相同,但它們都是藍色的。有些研究人員認為,這種以嗅覺為主要感官之一的特性可能是人類祖先丹尼索瓦人(Denisovans)遺留的早期特征,而且有些人體內至今依舊帶有這種基因。我自己就很向往這樣一個世界,那里可以接受氣味所建構的香味的調色盤,并且擁有無數形容芳香的詞匯。
許多語言中確實都有用來形容復雜氣味的詞匯,由于相當普及有用,因而流傳了下來,大概在狩獵采集時期就有了。這個詞在英文中是“petrichor”(土霉味),那是讓我們知道快要下雨的一種味道。
當然也有些研究表明,優先考慮“原始”感官的族群或許是不開化的表現,但這也可能是我們刻意否決嗅覺的偏見。聞聞嗅嗅會讓我們察覺到不需要語言就能知曉的信息,但不是每個人都喜歡這樣的方式。這種方式似乎更適合犬類或其他的多毛靈長類動物,而不那么適合人類。從古至今,有錢有權的人都不愿意在窮人聚集的下風口處安家,以防沾上他們的味道。
文明程度始終與沒有味道相關,至少自然的體味是無法被接受的。堅持理性和節制的柏拉圖認為使用香水會導致男子漢氣概的喪失和道德淪喪,甚至康德也反對氣味。鼻子總讓人產生粗魯骯臟,甚至有點有傷風化的聯想,而我們為了報復,已經讓它飽嘗譏諷。
我們當然應該感謝氣味。當20世紀初期的神經學家企圖了解大腦結構時,他們解剖了小鼠,并且注意到小鼠擁有巨大的嗅球;近期,這些實驗正幫助神經學家開始了解我們人類自己。與這些嗅球緊連的是小鼠大腦里最初命名為嗅腦(rhinencephalon,又稱nose brain)的區域。如今,我們將小鼠和人類大腦的這個區域稱為邊緣系統。邊緣系統不僅與提高警覺、性欲和情緒處理有關,同時可以幫助我們制造回憶,這也是為何某些氣味并非只是獸性入侵的象征,它帶著我們穿越了時間,是歡樂,是家,是心碎。
我永遠不會忘記,即使在祖父過世多年之后,聞到擦身而過的男子身上散發出的祖父須后水的味道。那一刻,我潛入記憶,又回想起他的聲音、他的容貌,并再一次投入他的懷抱之中。這是鼻子帶給我們的禮物。
盡管如此,我也必須承認有些禮物看起來很令人不安。鼠太太可以通過味道知道現在是否是該跟男鼠伴制造鼠寶寶的時候,或者通過氣味來辨識包括鼠寶寶在內的親友,這些都沒有問題。鼠太太甚至會與親近的鄰居鼠女士協調自己的生理周期,這是因為她們吸入了彼此的信息素(pheromones)。我們人類(包括我)極為依賴視覺——感官之中那個又酷又世故的時尚攝影師,但人類也依靠嗅覺來辨識親戚和選擇伴侶。人類可以用嗅覺來判斷生殖能力,甚至是特定的基因。我們也可能因為味道的關系而覺得某張臉龐更加迷人,人們選擇香水的標準也是為了強化自身散發出的氣息。為了消除天生的體味,我們可是所費不貲,然而信息素依舊會改變人的情緒、注意力,以及看待彼此的方式,并讓女性的經期同步。數百年來,陰莖面具(phallic mask)和與鼻子有關的情色笑話讓我們體會到鼻子的奇特性感。我們現在已經知道氣味可以幫助我們進入和維持親密關系,鼻子甚至含有勃起組織……至于那些我們與之親熱,結為伴侶的人,我們喜歡近距離地嗅聞彼此的味道;我們的身體在彼此的呼吸中延續。這也難怪藝術上狂野而充滿激情的浪漫主義運動(Romantic Movement)那么推崇氣味。
鼻子讓我們得以呼吸、給予我們生命:嬰兒肌膚或是愛人溫存的芳香,回家時聞到的門廊氣味,每口食物所帶來的愉悅,以及讓時光倒流的力量。因此,請勿再對鼻子開玩笑或羞辱它,我們應驕傲地帶著鼻子一起前行。
本文摘自英國惠康博物館編《器官之書:作家講述的身體故事》(周佳欣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9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現標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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