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 | 杜鵑

十點人物志原創

2019年對于鶴崗這座城市有深遠的意義，在這之前，它是一座東北老牌工業城市，資源枯竭的“煤城”，大量人才外流，常住人口不到80萬。

而在“中國鶴崗房價最低”的消息不脛而走后，它又成為了自由職業者的圣地，普通年輕人手握一套房產的最后念想。

廣東男青年鄭前，在某天上班時無意看到了鶴崗房價低的消息，思考再三后，他辭了職，帶著所有家當跑到鶴崗，花4萬6買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子，開始在東北定居。成了一名“鶴漂”。

三年里，鄭前熬過了南北方在生活習慣上的差異，經歷過自由職業的失敗，最終迎來曙光，在當地開了一家房產中介，賣鶴崗的便宜房。

近日，十點人物志聯系到了鄭前，想聽聽一個廣東人在鶴崗定居的心路歷程，或佐證、或澄清普羅大眾對于鶴崗這座城市的疑問。

也希望借由他的故事給還在城市中掙扎焦慮的年輕人們，提供一個可選擇的路口。

此去鶴崗，定居三年

第一次抵達鶴崗時，鄭前身穿一件可以包裹到腳踝的羽絨服，手縮在袖子里，腳踏一雙出發兩天前才到貨的大棉靴。此番裝扮，是一個廣東人對初次進入東北最基本的尊重。

10月末，鶴崗的天氣已經零下，鄭前在臨時住下的酒店前攔下一輛出租車，直接讓司機開到房子最便宜的小區，他此行來的目的很簡單：在鶴崗買一套房子。

2019年，因為“房價白菜價”的新聞黑龍江鶴崗市上了熱搜，幾萬塊錢就能買一套房子的天方夜譚在名不見經傳的黑龍江邊陲小城成了夢幻般的現實，一些在大城市耗盡心力也買不起房的年輕人，像在懸崖邊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聞風北上。

93年生的廣東人鄭前，也是其中之一。

鄭前本人/受訪者供圖

在去鶴崗之前，鄭前是個很普通的男青年。普通的家庭環境，在普通的大專讀銷售專業，畢業后進入一家普通的汽車部件零售公司，賺著每個月4000多塊，普通的工資。

每個月工資到手后，房租要扣除800，剩下的錢也都花在衣食住行上，鄭前本是個不愛出去玩的性格，每個月的工資卻仍所剩無幾。

好在鄭前攢了一些積蓄，讀大專的三年里，上午上課，下午他就去學校后門附近的肯德基打工。從下午3點干到晚上12點，每天工作8小時，三年里很少請假，存了十來萬。

步入25歲之后，家里催著鄭前結婚生子，一開始他也會耐著性子應付過去，可是被問得多了，他漸漸厭煩，心想：“父母不能提供什么幫助，自己一個月就賺這么點錢，沒車沒房，拿什么去結婚？”

所以看到鶴崗2、3萬就能買套房時，鄭前最初的情緒是質疑，“真的假的，騙人的吧？”再是心動，“要不去鶴崗看一眼？沒準是真的呢？”最后是沖動，他網購了長款羽絨服和棉鞋，辭了職，退租了在廣州的房子，將自己全部的家當收進一個行李箱，26小時48分鐘后，他來到了距廣州3757公里外的鶴崗。

鶴崗商場/受訪者供圖

和東北很多城市一樣，鶴崗的建城史并不長。依靠資源而興，與雞西、七臺河、雙鴨山同為黑龍江“四大煤城”。

隨著煤炭資源枯竭，人口外流，“煤城”的光環逐漸暗淡，但工業時代給這座城市留下了完善的基礎設施。

坐在出租車后座向窗外看，鄭前看到了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樣的城市。本來他以為房價跟當地的經濟情況掛鉤，按理說這么便宜的房價對應的城市設施應該也比較破敗，但眼前的鶴崗就是一個很正常的小城，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甚至因為比鄰俄羅斯，好多建筑的屋頂都是圓弧形的，頗有異域風情，偶爾還會路過一兩個帶鐘樓的居民樓。

司機按鄭前“去房價最低小區”的指示，把他放在一個小區大門附近，小區的公告欄上貼滿了賣房的電話，鄭前沒約房產中介，而是照著小廣告上的電話挨個打過去。前后看了兩天，很快的定下了一套小兩居，61平的毛坯新房，房主開價5萬多，被他講價到4萬6。鄭前很開心，一次性付清了。

鄭前在新房/受訪者供圖

房子裝修了兩個月，花了4萬多，又放風了10來天，鄭前住進了新家。第一晚他興奮得睡不著覺，不停地從床上翻身下來這瞅瞅，那看看。

當時他還沒有完全定居鶴崗的想法，只是欣喜自己終于擁有了一個房子，雖然不大，也不精美，但好歹是個家。誰曾想，他這一住就是3年。

廣東人生活在東北最北端

作為一個在南方生活了20多年的老廣，別說東北，鄭前連廣東省都很少出。而在東北定居生活，生活習慣和文化沖突讓他每天都感覺十分新奇，從人間觀察的角度，算是打開了眼界。

東北人的熱情，正在讓非常“社恐”的鄭前的心，在刺骨的冬天被一點點捂熱。

鄭前的鄰居王大娘，頗為熱情，自從知道鄭前是個獨自在異鄉打拼的年輕人，有事沒事就給他送吃的，去年過年王大娘看他一個人在家，還要拉他去家里吃飯，因為實在是比較討厭社交，鄭前都拒絕了。

雖然有些手足無措，但是面對這種不求回報的關心，他還是心里暖呼呼的。

鄭前自己下廚/受訪者供圖

生活習慣上的不便，大多在飲食方面，鄭前實在是吃不慣重調料的東北菜。每次外賣一到，菜一打開他就開始皺眉，眼前的外賣看起來都很油，還飄著各種香料的香味，這對于習慣清淡飲食、吃食物本味的廣東人鄭前來說，一時間不太好適應。

經過他多番“試菜”，歷經幾次腸胃不適后，終于總結出了幾家“吃得慣”的菜，以后只點固定的幾家外賣，或者不忙的時候，自己下廚。東北大米也成功的讓他的體重在3年內從120斤飆升到158斤。

在鶴崗的幾年里，他驚奇地發現東北人極其怕冷，零上5度左右的天氣里，鶴崗人就穿起了秋褲。某年冬天下大雪，鄭前穿著短袖短褲到家樓下的小賣部買吃的，小賣部的老板像看見了外星人一樣說：“小伙，你不冷啊？真抗凍。”鄭前低頭一看是有點和當地人格格不入，下次去小賣部象征性地披了件外套。

值得鄭前驕傲的是，在東北人360度環繞式輸出生活方式下，他守住了廣東人，亦或是南方人的底線：絕不在浴室裝浴霸，以及口音還沒有被帶跑偏。

鄭前家窗外的鶴崗夜景/受訪者供圖

面對生活環境的差異，鄭前在漸漸適應，更棘手的問題還是如何謀生。普通人最感興趣的莫過于年輕人到了鶴崗的工作問題，是否真的如網上所說“發展前景堪憂”。

這一點，鄭前很坦誠，他說如果不是可以居家辦公、遠程辦公的職業，例如：主播、寫手、網紅、設計師等，年輕人來鶴崗定居還是要三思，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浪漫。

剛到鶴崗的時候，鄭前想賺錢，打算通過拍短視頻、直播變現，拍攝主題是“廣東人在東北”，表現南北差異，一條“潑水成冰”的視頻在某音有幾百萬點贊，幾千萬的播放量。

制造了一條小爆款短視頻讓鄭前提振了信心，在粉絲數達到6萬時，他開始嘗試直播帶貨，都是些洗碗巾、紙巾、洗潔精之類的日常用品，斷斷續續播了一個月，只開了一單，賣了一個泡腳桶。

直播時的評論區里，討論貨的人很少，討論鶴崗房的人很多。“房價低是騙人的吧”“鶴崗的房價都是營銷手段”，鄭前只能一遍遍地解釋，“是真的，我自己就買了一套”，最后他實在懶得辯駁說：“你們不信的話，來鶴崗，我帶你們看房。”

鄭前在鶴崗的家/受訪者供圖

此話一出，像是打通了在鶴崗謀生的任督二脈，起先只有十幾個粉絲加他的聯系方式咨詢鶴崗買房，后來變成幾十個，幾百個，幾千個。鶴崗的當地人也聯系他，看小伙子有一定粉絲量就商量著兩人合伙賣房，鄭前負責拉客戶，當地人負責找房源，成交一套給他2000提成。

房子越賣越多，連帶著鄭前短視頻的主題也成了“在線看房”。但給別人打工，鄭前總覺得不得勁。

不過他起碼明白了一件事，短視頻、直播變現的路不是什么人都能走，不想出去打工，自己就要思考之后的出路。

這里會是年輕人最后的烏托邦嗎？

鄭前至今都記得第一次見到付哥時的情形，那是鶴崗的盛暑，天氣是完全不同于廣東的干熱，付哥穿著一個花短褲，一件白T恤，開著一輛尼桑，見他來了，抬了抬頭道：“來了，老弟。”

付哥是本地人，已婚，有個8歲大的女兒，兩人也是通過賣房認識的，鄭前給付哥的評價很高：辦事利索，跟別的房主合作一個合同能拖一個月，跟他一個星期就搞定了。

就這樣，跨越山海奔赴理想生活的廣東人和快人快語熱情四射的東北人一拍即合，成立了一家房產公司。

為節省開支，鄭前在公司組裝座椅/受訪者供圖

公司開起來不復雜，注冊是免費的，門店一年的租金2萬塊，雜七雜八的裝修加起來3萬多點，鄭前和付哥一人一半。公司人員構成也很簡單，鄭前和付哥，一個退休了開車帶人看房的楊哥，和一個管過戶、裝修的曹姐。

如今公司開了兩年，平均每年能賣出去100套房，因為鶴崗實在太偏太遠，能來線下看房的人只有十分之一，其余的人都在線上咨詢買房，鄭前變得異常忙碌，只要清醒著就在回信息，有時候忙得一天忘了吃飯，回家后外賣商家都關了門，他只能在深夜11點給自己煮碗面。鄭前不方便透露收入，但總的來說小日子過得挺滋潤。

之前生活的無奈和現狀的滿足形成了對比：“按照以前在廣州的生活，是每個月賺幾千塊的月光族，可能一輩子也過不上有房有車的理想生活，但現在，賺一分是一分，很踏實。”

離開廣州，是鄭前做過最有勇氣的一件事，因為一則新聞，他迎來了一場狀況外的豪賭。到達鶴崗前，他甚至已經想好如果房價低是騙局，該買哪輛火車回家。還好，他賭贏了。

每天都有幾百個咨詢信息/受訪者供圖

賣房兩年來，鄭前接觸過太多咨詢買房的年輕人，很多是在大城市打拼的白領，他們來咨詢的時候都會說類似的話：在大城市實在受不了了，我要來鶴崗跟你躺平。

每每聽到這樣的言辭，鄭前都愿意多囑咐一嘴，買房和定居是完全兩碼事，鶴崗的高薪職業并不多，人均工資在2500左右，謀生方式有限，還想繼續賺錢的年輕人實在不必將未來耗在這里。

那為何年輕人還是想一股腦兒地在鶴崗買房呢？因為這是他們能夠到的，一個家的最低標準。

鄭前對一個跟他買房的拉薩大哥印象深刻，那時候他還不像現在這么忙，拉薩大哥訂了房后，兩個人去附近的裝材市場閑逛。買房讓拉薩大哥的積蓄消耗一空，沒錢裝修，他就自己買非常便宜的材料自己裝，不會鋪地板革，就在網上學。

后來房子裝修的還挺漂亮，大哥請鄭前去坐坐，陽光從窗戶打進來，屋里暖洋洋的，大哥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將來要是結婚了，就把家里都拆了，重新花錢裝修，當婚房使。兩個異鄉人就這樣坐在一個“粗糙”的新家里，提前向未來道喜。

鄭前和公司的人團建出游/受訪者供圖

還有人想買鶴崗的房做投資，打算在房價較低時撿漏，這樣的人往往帶著一大堆問題找到鄭前，比如會不會建機場、什么時候修高鐵、最近房價上漲的是哪個小區？

鄭前是個實在人，遇到這樣的客戶都會勸，買房做投資這事兒別干，他住在鶴崗這3年，是賣房最熱的時期，房價都沒漲過，據他估計，未來2年，甚至20年都不一定會漲。

他早已明白了鶴崗房的定位：一些在大城市奮斗很久也無法安家的人，一些想提前給自己留條后路的人，一些總覺得自己在城市中無效地漂泊，心里從未有歸屬感的人。

“年輕人到了鶴崗肯定能生活，城市的面貌也不像網上說的那么不堪，快遞、外賣、連鎖快餐遍地皆是，劇本殺、livehouse、酒吧也一應俱全，若是把心態放平能活得挺好。”鄭前說。

但也要認清一個現實，這座偏遠寒冷的小城，很可能永遠不會讓你實現在大城市懷揣的人生理想，它也不是年輕人的烏托邦。它只是提供了一個足夠自由的選擇，可以讓人不被生活的瑣碎困住。

鄭前在玻璃棧道/受訪者供圖

如今的生活讓鄭前很知足，忙時充實飽和，閑時有三兩好友。今年6月份，他們公司四個人組織了一次團建，去鶴崗50公里開外的一個農場玩，農場邊上有個玻璃棧道，恐高的鄭前磨磨蹭蹭半小時才走上去，其他三個人就走在前面等著他慢慢走過來，4個人在棧道的終點拍了一張合影。

熱情的付哥總拉他去家里吃家常東北菜，喜歡喊他“小老弟”，鄭前想著老是去蹭飯不太好，在家做了一桌子廣東菜請付哥來吃，付哥嘗了一口青菜說：太淡。

鄭前斬釘截鐵地認為自己的口音沒有被“東北味”帶跑，可當聊天時“哎呀媽呀”不經意間脫口而出的時候，他微微怔了一下。他驚覺，自己跟鶴崗這個城市的鏈接又加深了一層。

文中配圖均由受訪者提供。

原標題：《在鶴崗賣房的廣東人：一套房4萬，一年賣出100套》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