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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那些事兒⑤|從醫三十載,我一直稱這位護士為老師
【編者按】
他是一名外科醫生,行醫30載,細心記錄著職業生涯以來的點滴故事;
他是上海第六批援鄂醫療隊領隊,帶領百余醫護在抗疫一線與死神賽跑。
他是諸多醫學生口中的“胡爸爸”,用溫暖的心靈呵護著年輕一代;
他也是萬千病人眼中的“好醫生”,用人文關懷照亮他們的生命之路。
他的名字叫胡偉國,是上海交大醫學院附屬瑞金醫院的副院長。
澎湃新聞持續推出胡偉國的“行醫軼聞”。透過文字,或許可以更好地了解醫患關系,讀懂臨床醫生的真實一面。
本篇講述的是胡偉國與手術室護士之間的故事。
在我的醫者生涯中,有一位讓我很難忘的手術室護士,從業三十多年來,我都喊她“潔芳老師”,我的職業成長經歷中,離不開她的鼓勵與支持。
潔芳老師(左一)在手術室。
闌尾切除是外科最基本、最常見的手術。1991年畢業后,我來到瑞金醫院外科當住院醫生,當時科里有三條關于闌尾手術不成文的規矩:
一是新入職的住院醫生必須先看老師開三臺手術,然后在老師主刀時做三次助手,再在老師的指導下主刀完成三臺手術,這樣才能獨立上臺完成急診闌尾手術。
二是闌尾手術只有臺下的巡回護士(備注:巡回護士是手術中十分重要的一種崗位,除特殊情況外,不得擅自離開手術室,要隨時注意室內整潔,適當調整燈與室溫,給醫生擦汗,及時增添手術所需的物品,并記錄備查等,確保手術前中后各項工作的安全開展),臺上的護士由實習醫生承擔,目的是培養其手術臺上穿針引線的外科護理基本功。
三是闌尾手術不配備電刀,所有手術中的出血點都要求年輕醫生用最基本的結扎和縫合來止血,目的是讓他們熟練掌握外科手術的基本技能。
我的第十臺手術也是我第一個獨立完成的闌尾手術,當時是在凌晨2點開始進行的。
當我帶著兩名剛剛輪進外科的實習醫生準備接受這一挑戰時,心里七上八下,因為是第一次獨立上臺手術,還帶著兩名沒有任何手術經驗的實習生,動作肯定不夠熟練,配合肯定不夠默契,手術時間肯定不會短,夜深人靜跑來協助我們的麻醉師和巡回護士當然也不會很樂意。
另外,我還擔心萬一在手術臺上出現了突發狀況無法應對時,深更半夜驚動在值班室休息的上級醫生,對方一定會在次日全科晨交班會上,將那個張皇失措的尷尬場面描述一遍,初出茅廬的我,不敢想象臉面該往哪里放。
當我心神不寧地走進手術室,當班年資最高的老護士便沖著我問:“怎么沒有看到過你?是新來的?在外科幾病區?你師傅呢?”
“二班李老師已經看過病人,確診是急性闌尾炎。”我答道。
“你做過幾個闌尾手術了?”老護士繼續盤問。
“看過三個,當助手三個,主刀三個,今天是第十個。”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好吧!潔芳,你來做巡回,記得他開不下來,不許硬撐,盡快叫二班來。”看得出老護士對我這個“新手”在凌晨獨立開刀并不抱有多少信心。
手術室里,只剩下那個叫潔芳的這位年輕護士,看上去還是個青春女孩,但也已有五年工作經驗。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和藹地寬慰我說:“別緊張!誰都會有第一次獨立上臺的時候,你盡管慢慢開,反正現在只有你這一臺手術,沒有人催你,我們都陪著你。”
潔芳的一席話,立刻緩解了我緊繃的神經。手術開始了,我一刀切開皮膚、軟組織,用蚊式鉗夾住出血點,再用絲線一一結扎止血。壞了,好不容易打開腹膜,卻找不到闌尾,我焦急地不停地鉗夾腸管,但始終未見闌尾的蹤影。
我用求助的眼神,朝著兩名當助手的實習醫生望了望,看到的也是一臉茫然,我在他們稚嫩的臉上找不到絲毫的啟迪和答案。
就在我一籌莫展之際,潔芳站在我身后輕聲說:“你們老師也經常找不到闌尾,別著急!他們找不到闌尾的時候,就延長一點切口,準能找到。這個病人太胖,腹壁太厚,你做的切口又節約!”這句玩笑話,像為在黑暗中摸索的我點亮了一盞燈,于是我立即向下延長切口。
具有五年多手術室經驗的潔芳繼續提醒我:“用卵圓鉗夾結腸袋,這里最厚實,抓得住!對,沿著結腸袋就一定能找到。”果然,在她的提示下,闌尾一下子顯露了出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結扎闌尾系膜,在闌尾動脈充分暴露后,在其根部穩穩地扎上絲線。
“剪線!”我自信地向助手們發號施令。
誰知,實習醫生笨拙地將我結扎闌尾動脈的外科結竟然一起剪掉了。頃刻間,闌尾動脈殘端的噴出的鮮血充溢了整個手術視野。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狀況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驚慌失措地連忙求救:“快,快叫外科二班來!”
潔芳一邊準備吸引器,一邊鎮靜地說:“壓住出血點,用紗布壓住!”在她的指導下,我火速用紗布壓住出血點,并用她準備好的吸引器吸去手術視野的血塊,在移去按壓紗布的同時,一下子找到了闌尾動脈的殘端,干凈利索地將它鉗夾、扎住。
緩過神來后,我馬上問潔芳:“外科二班還沒有來嗎?沒來就別催了。”
“對不起,剛才一忙,我忘了叫二班。”潔芳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我頓時明白,她借口忘了的背后,是對我充滿善意的信任與支持。
胡偉國(左二)在做手術。
第一次獨立手術不算順利,但還是大功告成,我不免有些得意。在最后縫合皮膚時,為了表現一下老師的身份,我開始教導實習醫生如何縫針,順便顯擺一下自己的各種縫合技巧。
縫合完最后一針,我將夾有縫針的持針鉗重重地放回手術臺,“砰”的一聲,樂極生悲,意外再次發生,持針鉗一松,細小的縫針一下子失去了蹤影。
盡管我已縫合皮膚,縫針不可能遺留在病人腹腔內,但是手術室有規定,手術器械未清點齊全,醫護人員不能離開手術室。
怎么能在寬敞的手術室里找回這枚纖細短小的縫針?我心如亂麻,急得滿頭是汗,更擔心護士和麻醉師們的責怪。天很快就要亮了,整個手術團隊將為我的低級錯誤而毫無意義地忙個通宵達旦。
此時的潔芳,顯得鎮定自如:“不用慌,你已經縫合了切口,絕對不可能掉進肚子里去!麻醉師可以先將病人移到蘇醒室,我們再慢慢找針。”
病人移走后,潔芳雙膝跪地,埋著頭,瞪著眼,默默地東尋西找,嘴上沒有半句怨言。
我和兩個實習醫生也仿效她的樣子,趴在地上到處尋覓。“哇,找到啦,在這里!”潔芳欣喜若狂地喊道,終于找回被我丟失的縫針。為了找到這枚針,又多花了足足一個小時。
老護士推門而入,劈頭蓋腦地責問:“怎么回事?一個闌尾,兩個小時,早就應該叫二班來!”
“今天的病人特別肥胖,的確難開!”當時,潔芳絲毫不提掉針的事。
之后,我開始經常在手術室與潔芳打交道,每次見到她,一種發自心底的尊重就會油然而生。盡管她與我同齡,手術室里所有的外科醫生護士都親昵地直呼其名,但我始終像第一次認識她時那樣,叫她一聲“潔芳老師”。
三十多年過去了,盡管我已經逐步由一名剛剛畢業的住院醫生,成長為主治醫師、主任醫生、外科教授,還是醫院的副院長,直到如今,我稱呼潔芳時,仍然會恭恭敬敬地加上“老師”兩字。
(澎湃新聞首席記者 陳斯斯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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