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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辦公室職員變身為急救員,他讓人生充滿“笑淚尖峰時刻”
《救命啊:急救員的28場笑淚尖峰時刻》的作者杰克·瓊斯(是個筆名)是一名高級院前急救醫(yī)士,十多年前也曾是一名辦公室職員,上班下班兩點一線,一眼望盡余生……職業(yè)瓶頸帶來的心靈枯竭和對新的挑戰(zhàn)的渴望,促使他辭去辦公室職務,克服自己的重重恐懼,成為一名院前急救員。
一個個或荒誕或離奇或溫情傷感的故事,在作者細膩的筆觸下,如同電影鏡頭般層層推進,沉浸倫敦街巷,空間、色調、觸感、氣息一應俱全;并且總在意想不到之處融入獨特的英式冷幽默,令人哭笑不得。
今晚的夜讀一起走進一場新生兒的急救時刻。
01
房間只有三米長兩米寬,剛剛夠放一張雙人床和一張嬰兒床—外加一只嬰兒提籃、一只沒拆塑封的汽車兒童座椅、一堆盒子和幾只塞滿衣服的大垃圾袋,還有一個五斗櫥,上頭擺著一臺電視。還有五個人。和一條狗。
兩扇窗簾拉到了中間,用幾只夾子夾住,擋住窗外的陽光。除了照在被子上的一塊三角形光斑,房間里一片黑暗。我等著眼睛適應。
漸漸地,暗室中浮現(xiàn)出了一幅場景。里面的人物定了格,等待指示。為我開門的婦女佇立門邊。她的兒子跪在一塊裸露的地板上,臉色煞白,險險就要暈倒了。但我今天來,不是為他,是為了他的女友,她現(xiàn)在筋疲力盡,又哭又笑,臉色潮紅,呼呼冒汗,身上除了一件背心之外一絲不掛。她雙腿張得很開,用手肘撐著后仰的上身,正半躺在床的中央,周圍是一片濕透的毛巾形成的沼澤。她的女兒剛剛出生不到五分鐘,現(xiàn)在蒼白,疲軟,裹著一層厚厚的羊水、胎糞和血,外面松松地圍著一條毛巾,正躺在母親的兩腿之間。
“哎呀。恭喜恭喜!”
“謝謝。”
……
一時間,屋內一片寂靜—除了還有條狗。這種時候總是有狗。它又跳又吠,像一只活的節(jié)拍器 ;而它可以撲騰的地方只有一個——我的兩腿之間。我對新晉媽媽說 :
“你叫什么名字?”
“麗貝卡。”
“好的,麗貝卡。你做得真棒。是男孩還是女孩?”
“女孩。”
“好的,我們來看看你的小姑娘。”
急救人員對分娩有著復雜的情感。對一些人,這是全世界最簡單的任務 :出力的全是母親,我們要做的只是接生、清洗、夾住臍帶、剪斷、抱抱孩子、道一聲喜。你有幸參與了一個家庭生命延續(xù)的重要時刻,四周人人微笑,氣氛祥和,你有了一個精彩的故事可以告訴朋友。但是對另一些人,分娩意味著臟亂、混沌和壓力——主要是臟亂。要是哪里出了岔子,附近可不會有人幫忙。助產士的那種鎮(zhèn)定自若的風范來自漫長而艱苦的訓練,而對于我們這些急救人員,接生和其他許多技能一樣,我們只是掌握了一些基本知識,但愿現(xiàn)場不要超綱。我就知道有許多同行樂于處理重傷、心臟驟停和暴力型精神病人,但他們說什么也會避免打開分娩急救包。
可以說,我自己在開始這份工作時,也曾對接住一個新生兒、守護他生命的最初幾分鐘感到無比恐懼。這是嚴肅的任務,而我有不良前科。
今天的分娩消息是我上中班上到一半時收到的,消息是分著段兒,一點一滴發(fā)過來的:
22歲女性,孕婦,正在分娩,2級
這時我人在八九公里外,正獨自駕著一輛快速響應轎車。我打開警燈響起警笛,但聽起來情況還不太嚴重。我在一個路口被堵住了,屏幕上“嗶”的一聲更新了消息。第二段兒:
羊水已破
跟著是:
產婦準備用力
我?guī)缀跄芨杏X到線路那頭的緊張勁兒正在上升。我塞了一把手套在口袋里,并在心中清點了我需要的裝備。具體需要多少還難說,但謹慎起見最好多帶。“產婦準備用力”的話我以前也聽過,但不親眼看到我還是懷疑的。
接著,一分鐘后:
嬰兒出生,1級
我還有三公里多。我將是第一個到達現(xiàn)場的,但后面應該還會來一輛救護車。這時屏幕又“嗶”了一聲:
嬰兒疲軟,呼吸困難
這時調度那里又發(fā)來一條消息:
無救護車可派,請持續(xù)報告進展
大意就是:全靠你了。
……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轉身走出房間。我把所有的包都放在了外廳,只拿起迫切需要的東西走了回去:分娩急救包和氧氣包。
“你們能不能把狗帶走?”
“它不肯的。”
“讓它克服克服。”
狗想要鉆到床下躲起來,但新任祖母沒心思跟它玩捉迷藏。她一把抓住狗項圈,把嗷嗷叫喚的它拖出了房間。我經過新任爸爸的身邊。
“覺得有點辛苦嗎?”
“我看他是累壞了。”
“喂,受累的都是你女朋友啊!”
我拉開了分娩急救包。
“我開玩笑的,伙計。你也受驚了吧?你到床上去行嗎?給我騰點地方。你去躺一會兒。”
新爸爸艱難地攀爬上床,仿佛是在登珠峰。然后,他背靠墻壁,面如死灰。
“好,我們來看看寶寶。你們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出來的嗎?”
我從母親手上接過孩子,把她放到毛巾上。
“五分鐘前?”
她的臍帶還連著母親,不能抱得太遠。到這一步,一切都駕輕就熟。我開始給孩子擦身。
“給她起名字了嗎?”
“還沒有。”
孩子有呼吸,但我還沒聽見她哭。我從她的頭面部開始用力擦拭,擦去上一場磨難留下的油膩,然后往下擦前胸后背,擦去亮晶晶的黏液,接著我把毛巾翻了個面,找了塊干凈的地方繼續(xù)擦臀部和四肢,刺激她的身體做出反應。要是能聽見哭聲,我可太高興了。
我的對講機嗡嗡作響:
“全體廣播,全體廣播,需要救護車支援,正在處置一起B(yǎng)BA, FRU正在現(xiàn)場。附近救護車請前往增援。”
FRU說的是我,快速響應組( fast response unit)。BBA :到達前分娩( born before arrival)。
目前還沒人說能來。
02
我心里有些擔憂,但不想讓這對父母看出來。當媽的看上去筋疲力盡,當爸的也面白如紙,再來點恐慌他就完了。眼下我已經有兩個病人要照顧,不想再增加一個了。
孩子的膚色不怎么好,身子也還軟趴趴的。只要她能正確吸氧,這兩樣都會改善。這個小姑娘必須叫出聲來 :那是新生兒受到創(chuàng)傷的尖叫,是一個人被丟出樂園、丟進泥潭后的激烈控訴。這一聲尖叫會將肺部的積液擠出,讓肺里充滿空氣。但直到現(xiàn)在她還一聲沒吭。
誰要是曾經覺得自己多余,一定能理解這個將為人父的男人在大限來臨之際感到的困窘。這一刻,“備用件”這個詞對他再合適不過了。一個男人即使在腦筋最好使的時候,生孩子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是一個謎。而萬一事情開始朝向一個亂糟糟的結局狂奔時,這位一直自以為不可或缺的雄性參與者,更會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么無關緊要。敞開說吧 :他能貢獻什么呢?他提供的生物材料九個月前就過期了。他也拿不出什么有用的技能。你說他伴侶的劇痛越來越厲害?他可沒本事為她止痛。他的孩子就要生了?有他沒他,孩子都會出生的。從來沒有在哪件事上,一個人類被賦予了這么多,能造成的影響卻又那么少。
這就是麗貝卡的男友詹姆斯面對的現(xiàn)實,他似乎也對這個問題陷入了沉思。他或許是在體味其中的反諷 :成為父親,本該是男人一生中感覺自己最重要的時刻。又或許他只是被眼前的殘酷嚇住了。
在分娩的旁觀席上,一個勤懇的男人會被兩股對立的沖動拉來扯去。一方面他很想支持伴侶,想出一份力、為她鼓勁、做個好男人。但另一方面他又根本適應不了這個場面,害怕自己會說錯話、做錯事。他無法體會分娩的劇痛,但或許他可以表示同情?
“要不要喝點水?”
“不!不要!”
伴侶一把推開水杯。
“宮縮更厲害了嗎?”
“廢話!當然更厲害了!”
“或許很快就會變好的……?”
“我不想變好!就是要厲害!不厲害怎么生孩子?書你難道沒看嗎?!”
他真的沒看。他跳過了那一章。因為他沒膽子看。
“水拿來!”
他把杯子舉到她的唇邊。
“手給我!”
他把手伸過去,她一把抓住,面容扭曲——又是一陣宮縮。她的指甲掐進他的手里,用力地捏,接著更用力地捏。他顧不上疼,只覺得高興 :自己終于派上用場了。
但這時還有一種對策,它頗受老一輩滑頭男人的喜愛 :悄悄遁走。也叫逃跑。這條對策符合“眼不見心不煩”原則,好處是明顯的,但也有它的風險。在關鍵時刻不打招呼就溜之大吉的話,這個新父親一輩子都會背上前線逃兵的名聲。
不過,還有第三條路。根據這條對策,男人這個罪魁禍首可以既在現(xiàn)場又不在場。他可以一邊在名義上支持伴侶,一邊又巧妙地完全幫不上忙。怎么做到這一點呢?新爸爸會使用一種意外流行起來的戰(zhàn)術 :暈倒。
這似乎就是麗貝卡的男友詹姆斯采取的戰(zhàn)術。不過,詹姆斯并沒有全套做足、徑直倒地不省人事,而是在一種可稱之為“輕度虛弱”的狀態(tài)中找到了逃避的妙法。他自己是情愿當昏兵還是逃兵,我們不得而知。不管是哪種吧,幸好有他母親在現(xiàn)場收拾殘局。
“孩子出來的時候哭了嗎?”
“沒有。”
“她到現(xiàn)在哭過嗎?”
“沒有,這不對嗎?”
“還行,但我們可能得幫幫她。”
“是哪里出錯了嗎?”
“我先剪臍帶,好吧?”
我在臍帶上夾了三只塑料夾,兩頭各夾一只,保險起見中間再夾一只。臍帶滑得像果凍,牢得像繩索,它旋轉著,鼓脹著,活像一只海洋生物。我抄起彎剪,咔咔兩下剪斷臍帶,讓嬰兒這邊連著的臍帶上還留下兩只夾子。我把孩子用一條干毛巾裹住,重新放回床上,然后匆匆出門,去取吸液裝置——我已經發(fā)現(xiàn),嬰兒呼吸時鼻孔周圍有黃褐色的泡泡,說明她在分娩過程中可能吸進了一些胎糞。我用一根細小的塑料管,從她的口腔和鼻孔中吸走了這些穢物殘跡。
03
“新媽媽,感覺怎么樣?”“還好。”她的樣子開始有些擔心了。“頭不暈嗎?”“不暈。”“還在宮縮?”“沒有,已經停了。孩子還好嗎?”“挺好,我就是想檢查檢查。”“是不是有哪里不對?”我取出卷著的聽診器,拉開來,放到嬰兒的胸口聽:我能聽見心跳聲,也看見了胸膛的起伏。但我還是對她的膚色不太滿意,加上她仍舊疲軟無力,而且始終沒有吭聲。我將球囊面罩拆掉包裝,把這個最小號面罩蓋到了她臉上——這張小臉僅比一只橡膠頂針稍大一些。
“別擔心,新媽媽,孩子有呼吸。我只想再幫她一把。”“她真的沒事嗎?”“像她這樣挺普遍的,稍微幫一下就行了。”我將聽診器放在嬰兒胸口,把面罩按在她臉上。我一邊傾聽她的呼吸,一邊擠壓氣囊,將空氣推入她的肺部。我告誡自己動作要輕—她的肺太小,我的胳膊又太精神。只在氣囊上輕輕一捏,她的胸口就鼓脹起來。
我像這樣搞了半分鐘。這是一段表面鎮(zhèn)定的精致插曲。但外表是會騙人的。就在我一邊觀察她的胸部、一邊輕柔擠壓氣囊時,好些念頭涌入了我的腦際:麗貝卡在流血嗎?我還沒給她做檢查。嬰兒在變冷嗎?可房間里蠻暖和的。她的肺里還有沒有胎糞?她的父母有多擔心?新爸爸是不是又要昏倒了?我有沒有漏掉什么?肯定有漏掉的。要是孩子老這么萎靡我怎么辦?這要是在產科病房,我就能按下墻上那個紅色大按鈕,一隊助產士和產科醫(yī)生就會出現(xiàn)。但在這里,唯一的按鈕就是對講機上那個。增援還在N多公里以外——甚至他們還會來嗎?
最后,還有最關鍵的那個問題:我現(xiàn)在做得對嗎?
也許是詹姆斯的窘境讓我產生了自我懷疑。這個新爸爸已經幾乎躺平,無法參與這個重要時刻,這副可憐相我太熟悉了,看了不可能開心。它將我?guī)Щ亓宋业谝粋€孩子出世的時候,那是我自己的“曠世慘敗”。當時我站在一邊為妻子加油,站在一邊遞上葡萄糖片,站在一邊遞東西,繼續(xù)站在一邊看氣氛變得更緊張、更多人圍上來。最后關鍵時刻到了,我一下子意識到,我再也站不下去了。當我的兒子嶄露頭角,我的體內涌起一股熱流,堅固的世界仿佛成了流體,開始在我眼前抖動,我轉身看見了一張正好擺在那里的椅子,于是徑直沖過去癱在了上面。
你可以說,一個無法在緊急臨床環(huán)境下保持直立的人,不是干急救職業(yè)的料。其實,你還可以說,那次經歷應該看作對我的訓誡,叫我別走這條路。要是我再癱倒一次怎么辦?試想一下:在病人痛苦掙扎的危急時刻,我頭昏乏力躺倒在地……
可人類的天性不就是要考驗自己嗎?決心從事急救或許只是出乎本能,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意義:它迫使我和自己的缺點交朋友、與它們和解。它們是我的生疏、我的憂慮、我對紅色黏液的隱約恐懼。當我改換職業(yè)時,它們始終在我心中縈繞不去。它們陪我參加了培訓,并把我趕上了路。如果之前我還為工作中缺乏掙扎、缺乏對抗而惋惜,那么現(xiàn)在我如愿了:我走進了一片缺乏安全網的競技場,我害怕自己會像上次一樣慘敗。我已經主動開啟了一個彌補遺憾的過程,我要用充足的準備在自己難堪的秘密周圍搭起一圈腳手架,并始終希望這副支架會隨著時間不斷鞏固,最終能承接我心虛的重量。但能否成功,我還毫無把握。
幾年后的今天,當我跪在這名新生兒旁邊,輕柔地向她的肺部擠壓氧氣,我感覺自己好像走過了漫漫長路,但又好像一步也沒跨出。那熟悉的恐懼還在,但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體驗到它的人。時過境遷,我還是我,但我的角色變了,處境也變了;那段失敗的記憶還在,我用它來遠離自滿。
我感受到了種種獨特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局促的空間,悶熱的空氣,凌亂的環(huán)境,我從外面帶來的醫(yī)療設備;產婦耗盡了體力,亟待我安慰兩聲,年輕的父親軟軟地倚在墻上,熱切的奶奶,亂吠的狗;特別是還有這個嬌小無助的嬰兒。如此種種,不僅是真實世界一項工作中的幾個次要難題,它們還是保護性的距離標志,使我能專心任務、無暇他顧。
我從嬰兒臉上抬起面罩,再次檢查呼吸。她的膚色好些了,肌肉時緊時松。我在她的胸口窩輕輕一按,那里的皮膚瞬間變白,隨即血液回流,成了深粉紅色。她深吸了一口氣,空氣都凝住了。接著她四肢顫動,向內收縮,然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那是平穩(wěn)而有彈性的號哭,起初聲勢很弱,接著漸漸變強。她又深吸一口氣,胸部跟著擴張,接著再度號哭,而且更響亮:“哇嗚!哇嗚!”她一下子擁有了一只專屬于自己的微型警笛。這是世上最惹人憐愛、最令人寬慰也最受人歡迎的聲音。
她的皮膚煥發(fā)出健康的血色,肌肉也似乎注滿了能量,正對這個新的環(huán)境表示憤慨。這團深紅色的小東西叫嚷著:竟敢這么折騰我?
號哭之后,她匆匆吸氣幾口,隨后陷入一陣略顯哀怨的嗚咽。我聽了聽她的心臟:它正歡快地跳動著,速度快得數不過來。我重新給她裹上毛巾,把她抱起來,送到媽媽手里。媽媽把她摟在胸口,嗚咽聲越來越輕了。
我把雙手藏到身后,不讓這對父母看見它們在顫抖。
內容選自
[英] 杰克·瓊斯/著
高天羽/譯
理想國·北京日報出版社
原標題:《從辦公室職員變身為急救員,他讓人生充滿“笑淚尖峰時刻”丨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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