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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金的足跡 ②:英格蘭鄉村的挽歌
周仰
在伯明翰,如果說哪個地點對托爾金的“中洲”有實際的影響,那首先要數距離市中心七公里左右的薩爾霍磨坊(Sarehole Mill)。約翰·加思(John Garth)在《托爾金的世界》(The Worlds of J. R. R. Tolkien)中記錄,托爾金曾在報紙采訪中提到過,霍比特人的夏爾(the Shire)“靈感來源于珍藏于記憶中的方圓一英里,一個叫做薩爾霍的真實鄉村”。
如今,薩爾霍村連同這個地名都已消失,只有薩爾霍磨坊因其本身的歷史加上與托爾金的關聯,成了伯明翰博物館群(Birminghan Museums)的一部分,從穆爾街(Moor Street)公交站坐5路雙層巴士,大約20分鐘即可抵達磨坊。
薩爾霍磨坊
薩爾霍磨坊
1896年初,托爾金和弟弟跟著母親梅貝爾回英格蘭探親時,其父親亞瑟在南非因病去世,他們一家就此留在了故土英格蘭。在父母家蝸居一陣之后,1896年夏天,梅貝爾終于找到一個租得起的住處,便是格雷斯維爾小屋(Gracewell Cottages)5號。今天的地址成了維克格林路(Wake Green Road)264號,在磨坊西邊,只隔一條馬路。
對比20世紀初的老照片,我們依然可以辨識出這三幢帶有督鐸式黑色裝飾線條的小房子,只是門前從土路變成了規整的人行道與車道,原本自然雜亂的灌木叢也成了修葺過的籬笆和草坪。這房子現在是私人住宅,并未掛講述歷史的藍色銘牌。
格雷斯維爾小屋老照片,約1905年,圖片來源網絡
格雷斯維爾小屋如今是私宅
在老照片中,格雷斯維爾小屋對面是一片開闊田野,畫面之外,會有一條叫做科爾河(River Cole)的小溪流,薩爾霍磨坊標志性的紅磚建筑和高聳煙囪就在對岸。
今天以磨坊為中點,沿科爾河向南北各延伸三公里的狹長地帶已經是當地的自然保護區,在2005年被命名為“夏爾鄉村公園”(Shire Country Park),作為對托爾金的致敬。伯明翰5路公交車停在磨坊南側,下車從樹籬開口走進去,是個小停車場。左手邊的紅磚房原本是馬廄,現在是磨坊博物館入口和紀念品店,主要陳列了幾個版本的《霍比特人》和《魔戒》。還有一些托爾金相關的圖書,甚至包括一本《精靈菜譜》,副標題說靈感來自托爾金的精靈的佳肴配方。穿過紀念品店,是個以大松樹為中心的戶外休息區,沿著一側的小徑就可以來到磨坊的院子里。
如今磨坊建筑群包含博物館、茶室、烘培坊和一個小型托爾金展區,博物館每周三至周日開放,需要買門票并跟著導覽(只有每個月的第一個周六可以買了門票自由參觀),這次剛好錯過了時間。
薩爾霍磨坊對托爾金的介紹
夏爾鄉村公園
茶室和戶外空間則是免費開放,正是午餐時間,便點了茶室的披薩,填肚子還行。托爾金展區就是一些印制的展板,以知識普及為主。薩爾霍磨坊本身的歷史頗為悠長,大約1540年前后,此處就有磨坊了,而現在的主要建筑則是1765年造的,內部有兩個水車輪子,在19世紀中葉又添加了煙囪和蒸汽機,目前該磨坊屬于英國二級遺產保護名錄。
搬到格雷斯維爾小屋的時候,托爾金不到五歲,弟弟希拉里兩歲半,但兩個孩子很快就開始在周邊冒險。他們來到磨坊,去觀看巨大的水車輪子,或者去看院子里的人們把一個個麻袋甩到馬車上。
根據《托爾金傳》(J. R. R. Tolkien: A Biography)作者漢弗萊·卡彭特(Humphrey Carpenter)的記錄,當時這兒的磨坊工是一對父子,其中兒子的樣貌讓托爾金兄弟感到害怕。他目光犀利,衣服上沾滿白色粉塵,因此托爾金私下稱呼他為“白食人魔”。當“白食人魔”吼著叫兄弟倆走開,他們就跑到磨坊后面,那里有池塘,據描述,還會有天鵝在其中游泳。現在繞過磨坊建筑南沿,就可以到達池塘邊,這里如今有香料花壇和整潔的木制棧道。推開木欄桿上的門,可以進入林地,并抵達一處觀景平臺,將池塘和磨坊盡收眼底。不過,近來綠萍已經覆蓋了整個水面,也沒有天鵝,倒是有一群不知名的水鳥在嬉戲,對岸的樹上似乎還能見到兩只白鷺。
夏爾鄉村公園
磨坊池塘
磨坊的存在可以說是托爾金的夏爾與真實的薩爾霍之間最直接的相似處。在《霍比特人》中,比爾博·巴金斯出門冒險時“跑過街道,跑過大磨坊,越過小河,接著又跑了有一哩多”,而歸來時,則“經過了河邊的磨坊,終于站在了比爾博自家的門前”。雖然故事中的磨坊并不推動情節發展,但這一出一進都特意提到它,似乎托爾金是將它當作飛速變化的世界里的一處永恒的地標。托爾金在薩爾霍住了四年,暮年回望這段歷程,他寫道,“卻似乎是最長的四年,也是我生命中最有奠基意義的四年。”
薩爾霍磨坊
1900年,他以八歲的低齡考入伯明翰市中心的愛德華國王學校(King Edward’s School),為了縮短上學路程,他們不得不搬家。后來,1933年托爾金帶著自己的家人重訪伯明翰,他傷心地發現,磨坊猶在,但田園消失了,這個地區成了伯明翰市郊的一部分。薩爾霍村成了托爾金心中再也回不去的失落天堂。
或許正是這種遺憾讓他直接說夏爾的靈感來自薩爾霍村——實際上,他并未原封不動地將薩爾霍拷貝到中洲,正如約翰·加思在《托爾金的世界》中指出,霍比屯沒有原始林地,薩爾霍也沒有小丘,“他(托爾金)的直覺是去深挖、混合和疊加,從個人經歷、閱讀和想象中汲取靈感——這兒取一點,那兒取一點,還有憑空出現的一抹異彩”。
除了磨坊,托爾金最初這個家附近也有其他地點逃過了城市化的浪潮,那就是距離格雷斯維爾小屋三百米左右的莫斯利澤地(Moseley Bog)。這里曾經也是磨坊的蓄水池,后來池水抽干,周邊被大自然重新占有,到了托爾金在附近玩耍的年代,這里已是一片滿是野花和黑莓的“神奇幽谷”。許多旅游宣傳手冊會提到這里是《魔戒》中“老林子”的靈感來源——
他們越往前走,樹木就越顯得高大、黑暗和粗壯。偶爾有潮濕水汽凝成的水滴從靜止的樹葉上滴落,除此之外,整片森林寂靜無聲,此刻也不聞樹枝間互相低語,不見它們移動。但他們都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覺得自己正被監視著,那眼光 起初充滿了不贊成,接著不贊成的程度加深,變成了厭惡,乃至敵視。(托爾金,《魔戒》,卷一第六章)
莫斯利澤地
莫斯利澤地
不過,作為托爾金生命中的第一片森林,莫斯利澤地給他留下的印象顯然不像老林子那么充滿敵意——畢竟,托爾金一生都熱愛樹木與森林,不是將它們當作木材的“資源”,而是欣賞樹木本身的美。因此,約翰·加思認為,像莫斯利澤地這樣最初的森林體驗,很可能“對中洲的森林有著更深、更持續的影響”。實際上,中洲的森林有著復雜的秉性,從充滿敵意的老林子和危險的黑森林,到作為庇護所的“黃金森林”洛絲羅瑞恩,還有神秘的古老范貢森林,或許這些不同的情緒體驗都曾經出現在一個五歲孩子對于莫斯利澤地這一小片樹林的感受中。
從格雷斯維爾小屋往西北向走幾步,在幾排單調的郊區聯排住房后面,就是莫斯利澤地的一個入口。如今這片樹林步道明晰,大多是土路并由木條標記邊界,也有一些木棧道和樓梯,時而有周邊居民來遛狗,或者帶著孩子們來散步。
這片寧靜來之不易,在名為“發展”的時代巨浪中,莫斯利澤地并非僅僅靠著與托爾金的關聯就幸存下來。20世紀30至60年代,澤地的西面一半曾經被伯明翰政府當作填埋場,后來又被整平。作為附近學校的操場,只因為太過潮濕,便讓它回歸了自然狀態。
1980年,莫斯利地區居民喬伊·菲弗(Joy Fifer)女士和鄰居們發現市政規劃正在考慮將澤地的一部分變成建筑用地。在此之前,城鎮化進程一直都繞開了它,使得澤地成了許多植物和野生動物的家園。菲弗決定要拯救這片城市荒野,她召開集會,發起了“保護我們的澤地”運動。經過10年努力,1991年,伯明翰市政府將該地塊列為地方級自然保護區(Local Nature Reserve)。2000年,這里被正式命名為“莫斯利澤地和喬伊樹林”,以紀念喬伊·菲弗在保護澤地過程中付出的巨大努力。
樹林本身倒是對于由它引發的保護運動一無所知,它似乎天然帶有隔絕時間的功效。沿著步道往里走兩三步,高大的喬木遮天蔽日,小溪流靜靜地流過,鳥兒撲騰著沖出樹叢。四下無人的時候,林間的任何響動都牽動著神經,讓人緊張又期許,城郊的居民區和汽車都被遺忘在腦后。進入林地,就是進入另一個世界,行走在其中,我們會理解為什么托爾金將大量筆墨花費在描述中洲的森林上。
莫斯利澤地
1900年,托爾金的閑散鄉村歲月告一段落,他進入了學校和城市。不過在1904年6月,他還有機會再次短暫回到鄉間,只是代價頗高。那時梅貝爾患上了糖尿病,身體虛弱,不再適合居住在滿是煙塵的伯明翰市區,奧拉托利會教堂的摩根神父幫助她在伯明翰西南部距離市中心約17公里的村莊雷德納爾(Rednal)找到了住房,在一處林間小屋(Woodside Cottage)與村郵遞員夫婦住在一起。
此前梅貝爾住院時被送去親戚家暫住的托爾金兄弟也能與母親團聚,約翰·加思描述,“天氣好的時候,他們會度過最好的假日,與弗蘭西斯·摩根神父一起放風箏,采摘覆盆子,畫素描,以及爬樹”。這是托爾金記憶中美好鄉村時光的絕唱,當年11月,梅貝爾去世。托爾金后來在某個采訪中說,他寫霍比特人的故事,“一部分是出于那種無法實現的渴望”——渴望“快樂的童年時光,那在我成為孤兒時就結束了”。
居住在雷德納爾村時,梅貝爾有時會租輛馬車,帶托爾金兄弟倆去南邊五公里處的布羅姆斯格羅夫鎮(Bromsgrove)參加彌撒。他們去的圣彼得教堂(St Peter’s Church)建于1858年,現在也屬于英國的二級遺產保護名錄。梅貝爾去世后,就被安葬在圣彼得教堂后的墓地里。
從伯明翰新街火車站(Birmingham New Street)出發,有一條火車線的終點站就是布羅姆斯格羅夫鎮,車程大約半小時。因此,探訪雷德納爾-布羅姆斯格羅夫一線時,我選擇先去較遠的布羅姆斯格羅夫。從火車站到圣彼得教堂步行大約兩公里,一路都是英國常見的聯排別墅式住房,還會經過中學。教堂獨自矗立在一個路口,周六中午,大門緊閉。這并不是那種隨時接待游客的大教堂,因此一般只在彌撒前后開放。我正在拍門口的圖案,一位中年女士叫了我,問我是不是需要到里面去拍照。原來她丈夫會為教堂處理些日常行政事務,他們正在為晚上的彌撒做準備,從側面小門出來就看到我在拍照。
圣彼得教堂
教堂內部并不華麗,但也有繪制了宗教故事的彩色玻璃窗,陽光透過來,給木質長椅增添了五彩的光暈。雖然現在內部沒有哥特式教堂典型的柱子,但屋頂還是哥特式,十分高挑。上面并沒有彩繪,露出了木質結構。這位女士的丈夫忙完了手里的事,開始給我講解歷。據她說,這里的祭壇頗有來歷,其中包含了許多從法國大革命中搶救的文物。
了解到我為了托爾金母親的墓而來,他們便領我到后面的墓地。梅貝爾的墓碑是距離教堂建筑最近的一座,造型很別致,在一般的十字架上還加了圓環。這是摩根神父選的式樣,據說與雷德納爾的神職人員墓碑相同。教堂中這對夫妻說,托爾金弟弟希拉里還有后人留在這個教區,他們有時會來做彌撒,并拜訪梅貝爾之墓。
對于托爾金來說,這座不起眼的小教堂顯然非常重要,卡彭特在《托爾金傳》里引述他在母親去世九年后寫下的一段話,“我親愛的母親是個真正的殉道者,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和希拉里那樣,如此輕易蒙受上帝無上的恩典,給了我們這樣一位母親。她在勞作和病痛中犧牲自己,換來我們對上帝的虔信。”
托爾金母親的墓碑
圣彼得教堂
卡彭特認為,托爾金將對母親的熱愛轉化成了對宗教的信仰以及研究語言的決心,因為梅貝爾不僅將托爾金帶入了天主教的世界,也是他的第一位老師,鼓勵他將語言作為愛好。喪母之痛也對他的個性有著深遠的影響,即他的樂觀和干勁背后,潛藏著某種悲觀主義,正如《魔戒》所表達的希望背后,總是有種失落和傷感——他借洛汗國王希奧頓之口說,“無論戰爭的結果如何,中洲許多美麗又奇妙的事物都將難逃一劫,就此消失,難道不是這樣嗎?”
離開教堂,穿過鎮中心,可以坐到去雷德納爾的公交車,托爾金曾經短暫居住的林間小屋應當在現在的利基路(Lickey Road)上,只是如今這里也是城郊景象,全然不見鄉村。不過,樹林環繞的利基丘陵(Lickey Hills)或許還保留著一些托爾金年少時見到過的場景,雖然老照片中的田園似乎已經被草坪替代,但林地總是有一絲古老的氣息。與陽光下人們遛狗的草坪比起來,樹林的入口幽暗,既像是邀請又像是禁令,它代表著一個非人類中心主義的世界。
利基丘陵
森林比我們熟悉的世界更古老,也會更持久。雖然托爾金熟悉的那些鄉村衰退了,但只要他流連過的樹林還在,那么他熱愛的那個世界就不會全然消失,對于我們來說,中洲也就總是有跡可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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