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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一衡:森林是中國社會演變的核心部分
孟一衡,本名伊恩·M.米勒(Ian M. Miller),出生于美國費城,哈佛大學歷史及東亞語言博士,師從宋怡明,現為圣約翰大學歷史學助理教授,研究領域為環境史、森林史、中國史。他的著作《杉木與帝國:早期近代中國的森林革命》中文版最近由上海光啟書局出版(列入該社“人與環境”叢書)。該書展現以杉木為主的人工林與宋元明歷朝政治經濟的交織,考察了約1200—1700年的中國森林史,挑戰了伊懋可在《大象的退卻》提出的“大毀林”的論斷。以下是該書中文版編輯肖峰對孟一衡的文字訪談。
你的老師宋怡明專門為《杉木與帝國》的中文版寫了推薦語,提到你將明清社會經濟史研究的方法運用在了環境史這樣的新領域,可否說《杉木與帝國》既是一本環境史的書,又是一本早期近代中國(宋元明)社會經濟史的書?你在哈佛的求學經歷,尤其是跟宋怡明的求學經歷,對這本書的寫作有怎樣的影響?
孟一衡:我非常幸運能夠在哈佛大學跟隨宋怡明教授學習。受教于他,我不僅學習了采用宏觀視角的社會經濟史,還學習了將社會經濟史作為一種利用史料的方法。他教導我關注諸如契約和家譜等日常文獻。我在探究的問題顯然很大程度上是跟環境有關的,但我的研究方法幾乎都來自社會經濟史。我也希望我的書能夠幫助人們有些許不同地看待社會經濟史。畢竟,中國不僅僅是農場和城市之地——它也是森林之地,這些森林是中國社會演變的核心部分,也扮演了重要的經濟角色。
環境史是史學的一個新門類,在美國已經很成熟。森林史在美國的歷史甚至更加悠久,根據J.唐納德·休斯先生的《什么是環境史?》,美國森林史學會將起源追溯到1946年,從1959年開始獨立存在,在1996年與美國環境史學會建立合作關系,共同發行《環境史》雜志。這意味著在歐美,尤其是美國,森林史研究有自身獨立的邊界,能介紹一下如今美國、歐洲的森林史研究的大致情形嗎?尤其是他們關于中國森林史的研究情況?
孟一衡:就我所知,美國和歐洲的森林史源自林業服務的分支。其中許多林業服務在最初從事新林地的調查工作,尤其是在殖民地和美國西部。這些機構為了試圖控制他們的資源而調查森林,此時產生的文獻就構成了美國和歐洲大部分早期森林史的基礎。當然,這導致了它自身的一些問題。比如,印度有大量關于殖民地林業的文獻,但是殖民地時代之前林業的文獻很少。直到最近,關于中國的英語世界研究寥寥無幾,大部分來自有中國旅行經歷的美國林業專家,比如羅德民(Walter Lowdermilk)斯坦利·D.理查德森(Stanley D. Richardson)。這種情況隨著伊懋可發生了改變,如今的年輕學者對中國林業有了更大的興趣。
你在書里關于中國人工造林的研究對伊懋可《大象的退卻》形成了挑戰和補充,在中文版序也提到在使用“early modern”術語時有與歐洲林業史研究者對話的意味。彌補歐美學界關于中國森林史研究的主流敘事的不足,是不是寫這本書的一個主要驅動力?
孟一衡:在歐洲學術界,“早期近代”(early modern)是人們為了理解預演現代、但還沒有完全進入現代的歷史時期而發展出的框架。歐洲歷史學家使用不同的事件作為早期近代的起點——1453年奧斯曼征服君士坦丁堡、1492年哥倫布開始前往美洲的航海。他們通常以法國大革命(1789年)作為“早期近代”的結束。不過對中國歷史學家而言,這些時刻都無足輕重。另一方面,我希望研究歐洲的歷史學家能來讀我的書,用“宋元明時期”指稱本書描寫的歷史時段對他們沒什么意義。這是一個問題。為了與歐洲歷史學家對話,我是不是要將中國的“早期近代”起點定位在跟歐洲一樣的時間——大約1450年或1500年?但是在我的書描寫的歷史時段,這個時間只是中點?;蛟S我應該從中國自身的“早期近代”發端開始?在森林史上,12世紀中國的一些發展看起來很像16世紀起步的歐洲林業。我希望挑戰歐洲歷史學家,激起他們的回應,所以我將本書描寫的歷史時段稱為“早期近代”。
中國有林業歷史研究的悠久傳統。比如本書的譯者張連偉、李莉、李飛、郎潔團隊,他們來自素以林業史著稱的北京林業大學;為本書中文版提供外審的文榕生先生,延續了其父文煥然先生的研究,他們是歷史地理領域從事森林變遷研究的代表;你在著作里還提到了清水江文書,張應強先生的《木材的流動》是對該文獻研究的代表作,他和他的同仁還共同推出了“清水江研究叢書”。你在寫這本書的時候,主要參考了中國的哪些研究成果,中國的林業史研究給你有哪些啟發?
孟一衡: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對中國關于森林的地方歷史研究感到相當震驚,包括張應強對清水江地區的研究、陳柯云等學者對徽州的研究。自《杉木與帝國》英文版問世以來,我又發現了更多這樣的研究,我多么希望之前就有參考它們!尤其是杜正貞與鄭振滿最近的文章。我也受到歷史地理方法的啟發,尤其是將歷史數據運用在地理框架內,中國的學者比大部分美國機構的學者都更加看重這套方法。從另外的角度而言,我也覺得中國歷史悠久的制度史研究很鼓舞人心。這可能從杜佑就開始了,在現代歷史學家當中,我從梁方仲那里學到的最多。
以張連偉教授為代表的譯者團隊在譯者后記中提到,北京林業大學的森林史研究側重于史料搜集和文獻整理,理論研究有所不足。這可能側面反映了中國林業史研究的整體狀況。你是否認為,中國的森林史研究還需加強與國際的對話?你也提到,歐洲的林業史研究者會按照他們的理念來看待中國的森林歷史,中國的森林史研究是否急需在國際學術界有更多話語權?
孟一衡:中國研究者自然會比國外學者更加關注收集歷史資料,畢竟,北京林業大學和其他中國機構的學者可以更加便捷地接觸到史料,沒有他們的工作,國外學者要利用這些史料會經歷更加艱難的時間。不過,我確實希望不同國家的研究者之間可以有更多會面。即便我并不研究德國或英國歷史,我也通過閱讀關于這些地方的著作了解到許多。最近,我編輯了一部關于東亞森林史的論文集,這本文集揭示了中國、朝鮮與日本之間一些令人感興趣的相似點(以及差異)。我認為這樣的交流只會加強我們對森林史的理解,尤其是通過提出我們在其他情形下想不到的問題的方式。
19至20世紀的中國一度經歷了森林濫伐。自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在森林保護方面取得了顯著成績。有數據表明,在1949年,中國的森林覆蓋率只有大約8.6%,而根據自然資源部2022年9月公布的數據,覆蓋率已經達到24.02%。這種情況是我們樂見的。這樣的現實情形與你在書中所寫的,中國宋元明時期通過人工造林實現了森林的持續發展,似乎是前后呼應的。你在書的結論部分提到,中國還沒有走出宋朝開啟的森林時代,但是對此沒有更多地解釋。能展開講一講嗎?你是否認為如今中國的森林發展延續了宋朝以來的某些特征和做法?
孟一衡:說到這一點,我希望強調的是,中國在人工造林方面依舊是非常獨立的——就像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樣。中國的森林覆蓋率如此迅速地提高,這是一個好消息。但是我坦率地說,我認為外國人會很輕易地批評中國近期造林項目的缺點。當然,問題是存在的,不過在這么短的時期內達到覆蓋率接近四分之一的成就,確實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突出意義。盡管如此,我認為造林的歷史確實需要人們更多地了解——既包括成就,也包括缺陷。有一種觀點不時存在,認為隨著煤、石油、天然氣的開發——如今是太陽能與風能,我們已經退出了森林的時代。然而,我們依舊非常依賴森林,從森林獲得燃料和建筑材料、像氣候穩定這樣的生態系統服務、動物棲息地,甚至是娛樂。如果我們視森林為與人類社會不相干的某種東西,那是錯誤的,就像視森林為供我們隨心所欲來消費的“自然資源”一樣錯誤。無論哪種情況,都說明我們沒有吸取歷史的教訓。
《杉木與帝國》在華盛頓大學出版社出版后,我看到有多位學者發表了書評。尤其是張萌,《杉木與帝國》引用了她的博士論文(也由華盛頓大學出版社出版,中文版即將由上海光啟書局出版)。她的書評認為,你將1750年作為中國林業轉折點的看法值得商榷(《杉木與帝國》認為中國南方森林在1750年具有的延續性在此之后經歷了轉變,有序的森林體系開始崩壞),因為1750—1900年其實與此前的歷史時期更加相似,種植林業體系并沒有在19世紀停止發生作用,或經歷劇烈的變化,她認為真正的轉折點要延后到20世紀30—50年代。想知道你對此有何回應?
孟一衡:我對張萌的觀點既同意也不同意。一方面,宋元明時期發展出的機制大部分持續到了清朝,甚至20世紀初期——有某些顯著的變化。直到20世紀30至50年代,土地系統才開始發生重大改變。在這方面她是完全正確的。不過,從環境的視角來看,我認為1750—1800年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在那之前,造林是為了滿足木材的需要,減弱了濫伐造成的影響。在那之后,中國的森林覆蓋率開始災難性地下降,不僅在造林的邊緣地帶,還在造林的核心地區,這導致了19世紀范圍更大的社會與經濟危機。在城市里可能覺察不到木材供應的這些變化,但是在種植森林的地方是可以的。
《杉木與帝國》源自你的博士論文,下一步的寫作計劃是什么?有正在寫或計劃要寫的書嗎?
孟一衡:《杉木與帝國》基本是自上而下的寫作視角。我希望在森林是怎樣被政府管理的這方面了解更多。如今我正在研究受到宗族組織保護的樹木和森林,尤其關注在墳墓與宗廟附近種植的樹木。除了我自己在這方面的研究,我還與一些研究風水林的地理學者、人類學家合作。我也與一位對造船感興趣的畢業生一起做了一點工作,這為《杉木與帝國》提供了一些材料。這是一項有趣的項目,因為我從中接觸了西班牙、波蘭、印度及其他地方進行造船與林業研究的歷史學家。最后,我與一些研究古代中國、朝鮮、越南的同行合作編寫了一本關于森林史的論文集,名為《人工林:東亞歷史上的人與林地》(The Cultivated Forest: People and Woodlands in Asian History),將在今年12月由華盛頓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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