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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星翻唱萊納德·科恩:穿過詩人的一生
眾星翻唱萊納德·科恩專輯《Here It Is: A Tribute to Leonard Cohen》的線上分享會上,制作人拉里·克萊恩(Larry Klein)和唐·沃斯(Don Was)分別講了一個與科恩有關的故事。
拉里的故事和一則報紙中縫征友廣告有關。一天,萊納德·科恩請拉里把伊基·波普(Iggy Pop)帶去他家。初次見面,科恩拿出一條以“萊納德·科恩和伊基·波普為標桿”的征友廣告,要求伊基與自己合影一張,照片將隨信寄給那位征友的女士以驗明真身。科恩還想讓伊基把電話號碼也告訴對方,遭到拒絕。他本人則決定和該女士會面,未知結果如何。
沃斯的故事發生在鮑勃·迪倫(Bob Dylan)的家里。他和科恩一起去迪倫家,兩位音樂人就寫一首歌的時間互比長短。科恩的一首歌寫了一年,迪倫自夸“我只要15分鐘”。
往事讓我們稍微貼近了科恩。2016年,最后一張專輯《You Want It Darker》發表一個月后,萊納德·科恩去世。在他死后,老友、制作人拉里·克萊恩不斷在與別人的合作中翻唱他的歌。科恩是拉里每天都會想起的人。《Here It Is》從立項到確定誰翻唱哪支歌,幾乎全部來自拉里的直覺。
拉里·克萊恩
有的人,比如大衛·格雷(David Gray),對科恩的《Seems So Long Ago, Nancy》情有獨鐘,立刻決定要唱的就是它。讓格雷戈里·波特(Gregory Porter)唱《Suzanne》也沒有波折。“格雷格的歌聲誠摯,他的聲音是對的。”“我已準備好,我的主”《You Want It Darker》必須是伊基·波普來唱。和“中產階層與乏味馴順”為敵并能常勝的,我們永遠可以相信伊基·波普。
大多數翻唱者并不熟悉要唱的歌(主要是較新的作品)。這是一次次全新的相遇。
明星樂手包括吉他手比爾·弗里塞爾(Bill Frisell)和薩克斯手伊曼努爾·威爾金斯(Immanuel Wilkins)。拉里·克萊恩在選擇樂手的時候非常“保守”,只要那些功成名就,“無需證明自己”的厲害角色。他不想“讓音樂擠占詩歌的地盤”。
“科恩是寫流行音樂的人里面最好的詩人”,盡管他總是自謙寫歌水平欠佳,他的好旋律卻實在不少。拉里想把這張翻唱專輯里的每個詞句都清清楚楚地送入耳朵,讓詩意停留,旋律舒展,像詩集里的白紙黑字一樣熨帖而長存。我們則可以趁此機會再作一次回憶之旅,以歌為踏步石,穿過詩人的一生。
1、《Steer Your Way》——諾拉·瓊斯(Norah Jones)
出自萊納德·科恩的最后一張專輯《You Want It Darker》,《Steer Your Way》像一個布景不斷變換的舞臺。演員背對觀眾,只身一人,做出穿過漫長一生的樣子。大海有陸地作為永恒的背景,或者反之亦然。這首歌里沒有錨,思緒每一秒都在變化,山的輪廓也因為它在哭泣而游移不定。
原版的提琴太好聽,像沙漏中快速落下的沙閃著流光。諾拉·瓊斯的版本讓這驚嘆的瞬間清晰,精雕細琢以便凸顯美麗的旋律,反而稀釋了神秘朦朧的氛圍。
大部分人都沒有勇氣盯住快速變幻的一生,所以舞臺制造的廉價霧氣才經久不衰。死亡與死亡各不相同。“祂的犧牲使人類崇高,我們的死讓萬物廉價。”
歌里沒有怎樣過好一生的建議,也沒有在生命盡頭頓悟出的死亡意義。但亦不是虛無,只是展開一段美麗的旅程。
諾拉·瓊斯
2、《Here It Is》——彼得·蓋布瑞爾(Peter Gabriel)
1992年的《The Future》后足足過了九年,萊納德·科恩才發表新專輯《Ten New Songs》。專輯發表之前的幾年,他花很多時間在佛教寺院修行。在這張專輯中,他流露出對精神衰敗的警惕:“我已忘記/神圣之歌/我在巴比倫失去了力量”(《By The Rivers Dard》),又在《In My Secret Life》中,拿出繼續追尋的決心:“我將為真理而死/在我的秘密生命中。”
《Ten New Songs》是科恩和莎倫·羅賓森(Sharon Robinson)的合作專輯。《Here It Is》由女聲開場,詩人的聲音第二段才加入。
眾人生,眾人死。愛人來,愛人去。黑夜降臨。彼得·蓋布瑞爾的版本洗去原版軟搖滾的欣快,由初秋至深秋,樂手隱入了黑暗。
“一切都在這里了。”因為它包羅了大千世界,拉里·克萊恩將這張專輯以它為名。
3、《Suzanne》——格雷戈里·波特(Gregory Porter)
確實有一個叫蘇珊·沃達爾(Suzanne Verdal)的年輕女性曾住在圣勞倫斯河邊。1965年夏天,萊納德·科恩頻頻拜訪她在河邊的宅子,他們一起喝掉很多茶,吃了很多桔子。
“半瘋的蘇珊”或許是詩人的想象。每天都發生很多事,被熱情和創造力激蕩著的蘇珊,不認為當時的自己像歌中那樣悲傷。成為包括科恩在內眾多“垮掉派詩人”繆斯的蘇珊,被凝固成河畔的蘇珊。
真實的蘇珊繼續生活,直到生活把她和科恩分開。歌里的蘇珊永遠年輕美麗,在濛濛的水汽中時隱時現。行走于水上的耶穌,只有溺水者才能看見祂。蘇珊帶你走向那條河,舉起鏡子邀你見識恐怖的景象:渴望愛的人們,將一直保持那種不自然的姿勢直到永遠。
河流發出巨大的吸引力,蘇珊是它的使者。引力穿過時間和媒介,對聽者發出難以抗拒的塞壬之聲。
越著名的歌越難翻唱。引力在格雷戈里·波特這里并未消退,說明他的翻唱成功了,猶如走在安靜街巷,聽見從某戶人家的窗戶飄出來的歌聲。知道這扇窗里住著也喜歡這首歌的人,夜歸也有了慰藉。
4、《Hallelujah》——莎拉·麥克拉克蘭(Sarah Mclachlan)
今年七月,紀錄片《哈利路亞:萊昂納德·科恩,一段旅程一首歌》(Hallelujah: Leonard Cohen, A Journey, A Song)用兩個小時重走這首歌淌過的漫漫長河。關于這首歌科恩寫了四五年,歌詞長達百行的傳說,是真的。它后來被翻唱和在文藝作品中被使用的次數,多得與歌詞的長度相爭輝。
莎拉·麥克拉克蘭的版本會超過這首歌最著名的翻唱——30歲溺死在密西西比河的杰夫·巴克利(Jeff Buckley)的嗎?幾乎沒有可能。命運各異的人唱過同一首歌。歌手會死,而歌不會,這就是和弦的秘密。
5、《Avalanche》——伊曼努爾·威爾金斯(Immanuel Wilkins)
萊納德·科恩第二張專輯《Songs Of Love And Hate》的第一首歌《Avalanche》,以他早年標志性的蚊鳴吉他開場。
伊曼努爾·威爾金斯的改編把歌詞吞進金色膽管之中,吐出含有嘲弄意味的句子。
驕傲的神,丑陋的殘缺之人,充滿渴望的愛人。唱片封面上的科恩年輕英俊,少有地笑容舒展,好像那種會短命的搖滾明星。他不屑于撿拾愛的碎片,看穿破衣爛衫之人的故作姿態。他將始終以這種驕傲與通透走完一生。
6、《Hey, That's No Way To Say Goodbye》——盧西安娜·索薩(Luciana Souza)
萊納德·科恩的處女作《Songs of Leonard Cohen》中,《So Long, Marianne》和《Suzanne》穿過時間的冰塊,折射出經久不息的光芒。
這首歌安靜地待在專輯的中間。詩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沒有一句話語、一種愛情是全新的。人們重復愛情的過程,不同的只是憑本能沖動行事的個體。
性別的議題再敏感,也不會有人指責科恩的歌里充滿“半瘋的女人”和她們“悲傷的雙眼”。總要允許困惑的凝視存在,允許不解和不舍的存在,允許人成為謎團。
7、《Coming Back to You》——詹姆斯·泰勒(James Taylor)
1980年代已經有了很多關于萊納德·科恩的笑話。他成了“半死半活狀態”的代言人,沉郁至死又因情復活。不過嘲笑他的人,也認可他把詩變成歌的努力,只要不那么抑郁悲傷就好了。
收錄這首歌的專輯《Various Positions》中,最有名的一首自然是《Hallelujah》,其次是希臘舞曲/民歌風味的《Dance to the End of Love》。《Coming Back to You》像水底的石頭,沉沒已久。
愛和嫉妒投射在廢棄工廠的場景,吸引詩人四處尋找的“你”,誰說與《Suzanne》中的河流不是同樣的東西?引力以各種形態出現,經常是女人,也可以是河流或工廠,讓詩人孜孜以求直到生命的最后。
伊基·波普
8、《You Want It Darker》——伊基·波普(Iggy Pop)
2013年12月,科恩在奧克蘭結束人生最后一場巡演。接下去還有很多事情有待收尾。寫歌很慢的科恩,還有一堆沒寫完的歌和未整理的詩。年老的他仍然相信每個人“都有性靈的一面,雖然大部分時候都與之隔著薄紗,仍能經常感知到它的存在,受到它的影響。”
“Hineni Hineni 我已準備好,我的主。”
希伯來語“Hineni”的意思是“我在這里”。去世前一段時間,萊納德·科恩強烈地感受到死亡臨近。他一貫對事情發生和進展的過程非常敏銳。他的手已經很難彈吉他(但還能用合成器編曲),背部難以支撐身體,體重掉得厲害。“還有兩個孩子和他們的母親需要我。”感受到這個過程,不代表科恩沒有反抗的意志。他會強迫自己多吃一只三明治,爭取在地球上多停留一段時間。
希臘海德拉島上的時光還在記憶里不肯離去。合成器里名叫“希臘”的樂段,藏著那里夜晚的繁星。島上的繆斯瑪麗安·伊倫(Marianne Ihlen)先他一步已經離開人世。
2016年9月,《You Want It Darker》發表。10月,同名新專輯出版。11月7日,科恩去世。科恩二十幾歲旅居倫敦時,在一封給出版人的信中指認出自己的潛在讀者:“內省的青少年、痛苦的戀人、失望的柏拉圖主義者、色情偷窺狂、僧侶和波普主義者。”
《You Want It Darker》仍然是唱給這些人聽的。“你”是不可阻擋的力量,“我”是科恩和聽他歌、讀他詩的人們。如果希望和幫助永遠不來,擁有愛人也無法改變故事的走向,那就一起吹滅蠟燭,讓黑暗更濃重一點好了。
這是一首灰心喪氣,卻能在絕望中帶來光明的歌。哪怕是想到“100萬支同時燃燒的蠟燭”和點燃它們的軟弱人類這個有趣的對比,也會暫時地云開霧散。
人老以后聲音會變得相似,尤其老頭們的聲音。伊基·波普一開口,還以為是另一個版本的科恩。爵士化的編曲像篝火,輕輕地嗶啵。屬于自然界的噪點打底,伊基被火光映出的影子比科恩更堅硬和高大。“Hineni, hineni”,這把老骨頭幾乎要跳起舞來。薩克斯像溶溶的月光,伊基·波普邪氣的嘆息喚醒黑白琴鍵里的精靈。上帝會從陰影處現身,告訴他,你死去的朋友去了哪里。
9、《If It Be Your Will》——梅維斯·斯臺普斯(Mavis Staples)
“讓河流盈滿,山巒喜悅;讓衣著鮮麗的人們,在閃耀中結束這個夜晚。”
科恩曾經說過:“與其說這是一首歌,它更像一首祈禱詞。”
由83歲的靈歌手梅維斯·斯臺普斯來翻唱,為它注入信仰的力量。靈歌手不會老。老靈魂棲息在歌聲中,卸下負擔后,他們只會越活越年輕。活到80歲朝上,性別的界限也一并消失。好像冰雪消融的山體,墨點般的巖石連成片,因其純然的力量令人贊嘆。
梅維斯·斯臺普斯
10、《Seems So Long Ago, Nancy》——大衛·格雷(David Gray)
一首1960年代的老歌,歌里的南希如同意大利海島上的漂亮寡婦,因寡婦的身份而同時擁有自由和不幸。她“和任何人睡覺”,“對誰也不抱期待”。南希被神化的過程,就像任何女神的誕生。
每句旋律都如同拋物線向下的海鳥,最后跌進大海。又像片片層巖,筑起灰黑色的肅穆崖壁。每段都以“就像很久以前一樣,南希獨自一人”開始。暗示詩人早已離開家鄉,南希的影子越來越薄。
大衛·格雷老于世故的歌聲,能夠平息最吵鬧的酒館。薩克斯像一圈圈漣漪,使南希曇花一現地重返青春。
11、《Famous Blue Raincoat》——納撒尼爾·拉特利夫(Nathaniel Rateliff)
“十二月末的凌晨四點鐘,我正在給你寫這封問候的信。”這首歌持久的魅力,有一半來自開頭的第一句話。冬寒凜冽,往事滾滾。
1959年,萊納德·科恩在倫敦買了一件Burburry藍色風衣。有照片為證,他看起來果然像“伊麗莎白說的,就像一只縮在風衣里的大蜘蛛”。1970年代開頭的幾年,這件著名的藍色風衣在瑪麗安·伊倫的紐約公寓里失竊。科恩永遠失去了這個忠實伙伴,藍色風衣則以另一種形式,在1971年發表的這首歌中永生。
《Famous Blue Raincoat》是科恩結合了小說家和詩人技藝的杰作。一封長信勾勒出三角戀的起始。情感的針腳細密,蜿蜒曲折,不時刺破紙樣的皮膚,冒出鮮紅色的血珠。1986年,科恩和詹妮弗·沃恩斯(Jennifer Warnes)合作了一個情感更外露的新版。他改了一兩處歌詞,“my women”變成“some woman”,落款處的“L. Cohen”變為“a friend”。
納撒尼爾·拉特利夫帶著嘟嘟噥噥的苦澀,更動情和迫切地把這個故事講出來。爵士編曲更接近1986年的科恩新版,筆直的雨絲被風吹亂,反射更多的光線,但歌詞仍然沿用原始版本。
1994年的一次采訪中,科恩說:“這是一首我從未完全滿意的歌。我一直覺得,這首歌的一部分始終模糊不清。”長長的職業生涯中,《Famous Blue Raincoat》是他的歌單常客。他反復地演唱,希望清晰終于能從雨霧中浮現。
12、《Bird On The Wire》——比爾·佛雷塞(Bill Frisell)
科恩用專輯《Songs From A Room》告別1960年代。收錄其中的《Bird On The Wire》,處處有那座希臘島嶼的痕跡。他曾見證不通電的小島架起電纜,小鳥棲停在電線上唱歌。酒和徹夜狂歡是這座島跳動的心臟。這兩個場景拉開這首歌的序幕。
在以后的現場中,科恩一再修改歌詞,特別是關于背叛和歉意的部分。島、電線、鳥和午夜醉漢的句子從未更改,“我以我的方式自由”也始終不變。
2007年《Songs From A Room》再版,科恩寫了對這首歌的看法:“可以把它看作波西米亞版的《My Way》。”區別在于,《My Way》是單純的祈禱成功,《Bird On The Wire》承認人類的靈魂與內在弱點和外部壓力的斗爭常常是徒勞。我們只能留下努力過的痕跡。這些,也很快會被磨滅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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