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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談|金雯×趙松:“我們都是馬克洛爾”
【編者按】
9月24日,第二屆“西葡語文學月”的活動之一邀請到了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金雯與作家、評論家趙松,圍繞哥倫比亞作家阿爾瓦羅·穆蒂斯的長篇小說《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一書進行了主題為“我們都是馬克洛爾:用不斷失敗將人生過得波瀾壯闊”的線上對談。
長篇小說《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由七個相對獨立的部分組成,從頭到尾貫穿始終的人物叫馬克洛爾,他是一個瞭望員,在整個小說里從出場到最后,都像是一個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的人,常年漂泊在海上。該書作者哥倫比亞作家穆蒂斯,早年寫詩,19歲就以詩人的身份成名。馬爾克斯對他的評價很高。
《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
本文為該活動對談內容精編,澎湃新聞根據主辦方提供的速記稿整理摘編,并經主辦方授權發布,以饗讀者。
金雯:本書是由七個小說組成的小說群,也可以認為是一個長篇小說,這七個部分是有內在關系的。馬克洛爾這個人物貫穿始終,隨著時間演變有所成長,而不是非常隨機地出現在七個不相關的故事里。因此這也可以看成是一種比較松散的“虛構的傳記”。作為傳記式的小說,它又非常不傳統,因為對這個人物的傳達有點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感覺,有些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片段,但是沒有那種對來龍去脈非常仔細的鋪陳。七個部分雖有時間上的關聯,卻不完全是按照時間順序的。比如說馬克洛爾之死在整個長篇的中途就揭示了,好像是同自己在最后時刻相愛的女人死在航行途中的船上,這可以說是對馬爾克斯《霍亂時期的愛情》結尾的重寫,踐行的是《霍亂時期的愛情》里所出現的非常詩意的一幕,在船上飄蕩到最后一刻。
我感覺當一個讀者初次進入這個書的時候,可能會感到一些疏離感,因為畢竟里面的情節線條不是那么清晰,馬克洛爾也不是一個非常傳統的人物,一開始進入肯定會有一些阻力,我本人也是。但是對這個作品了解多了,沉下心來看了一部分之后,就會發現七部作品還是能夠組成一條若隱若現的線條的。
更有意思的是,馬克洛爾這個人物雖然很難概括,他的經歷也好像是包裹在一層迷霧當中,但他有一種非常特殊的魅力,就像我們在生活中看到的最神秘、最難以進入他內心、卻非常有魅力的人那樣。他時時刻刻把你擋在他的世界之外,可大家還是對他有些興趣。這是我對這個作品的一種感受。
阿爾瓦羅·穆蒂斯?攝影師LM Palomares
而且這個人物跟作者穆蒂斯之間,既有相似的經歷,又有非常鮮明的反差。這也是作家創作當中非常獨特的一面,就是怎么樣把自己隱藏的一面投射在他的人物當中,但同時又映照到自己在事實層面的、表面的經歷。所以我覺得馬克羅爾跟作家的關系也挺有趣的。
趙松:我對穆蒂斯有一個很奇怪的記憶錯位。看到《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譯稿時,我才忽然意識到,這個穆蒂斯,就是當初馬爾克斯在回憶胡安·魯爾福時提到的那個穆蒂斯。為了表達魯爾福對他的重要性,馬爾克斯講到自己那時候寄居在墨西哥城,已經出了四本小說了,在圈內小有名氣,但是圈外則沒什么反響,其實很迷茫。有一天,穆蒂斯去他家,塞給他一本書,說看看人家是怎么寫的吧。這本書就是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馬爾克斯說他后來幾乎能整段地背誦這本書的內容,并且在它強烈的震撼下真的開竅了。實際上在之前的幾本小說里,他嘗試過很多寫法,但一直都沒有找到真正屬于自己的方式——那種在西班牙語拉丁美洲的語境下,有著濃郁哥倫比亞本土氣息同時又能很好地轉化歐美現代小說技藝的方式。所以那時候,我就記住了穆蒂斯,但是我完全沒記住穆蒂斯是做什么的,甚至以為是個編輯、記者之類的。直到在《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的譯稿里,看到了馬爾克斯為穆蒂斯七十大壽寫的那篇致辭,我才把這個穆蒂斯同“那個穆蒂斯”對上了號。穆蒂斯跟馬爾克斯是終身好友,這個關系里肯定包含了對文學的共同熱愛和相近的價值觀和彼此的長期認同。穆蒂斯這個人給我的感覺也是非常奇特,就是直到他退休后開始寫《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之前,他都不是職業作家。
金雯:他是一個有職業的作家,但不是一個職業作家。
趙松:對,他一直在上班,不是在一些跨國公司就是在什么機構,經常在海上,要去出差或者旅行。說白了,他就是一個要忙忙碌碌去上班的人。他的經歷非常豐富,跟他那些以寫作為生的窮朋友比起來,可能算是活得比較好的。
但我完全可以想象,穆蒂斯看著他的朋友們冉冉升起,成為著名作家,這對他是不可能沒有影響的,能持續專注于寫作的狀態,對他來說肯定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馬爾克斯一直在追問他,你什么時候能夠把你想寫的書寫出來呢?他說退休以后吧。人們會以為他就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退休以后,真的花了6年,把這個《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寫出來了。包括馬爾克斯在內的朋友們都很震驚,在馬爾克斯看來,這就好像是從飛機上跳下來直接平穩落地一樣。我們知道,一個作家到了退休后,按理說應該到創作的晚期了,很少還會在創作上有這么強大的爆發力的。
真的把這部《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從頭到尾讀起來,我還是挺意外的。因為穆蒂斯和同時代的馬爾克斯、略薩這樣的作家很不同。那些作家面對歐美強大的現代主義和19世紀小說傳統做出了自己的回應與變化,穆蒂斯的回應顯然要晚很多,當年那種激進的、追求創新的拉美爆炸文學已經慢慢消退了,不再以追求新奇或者去抗衡什么為目的了。
我也在想,為什么馬爾克斯會說“我們都是馬克洛爾”,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看完以后,發現《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是一部拼貼畫般的作品,七部的手法都不太一樣。穆蒂斯會根據人物的經歷做出寫作手法上的相應變化,這些變化細細比較起來也是很有意思的。
在拉美文學語境里,穆蒂斯首先是個著名詩人。在《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里其實不難看出,盡管經過翻譯,但仍然能感覺到他很注重詩意氣氛的營造。看他的敘事過程會發現,事件本身的推進并不快,也沒有發生很多復雜的情節變化,但這個充滿詩意的氣氛一直彌漫著,從頭到尾你會覺得有一種氣息在你腦子里停留,馬克洛爾就像一個聲音一樣,就在徘徊縈繞著你。所以我覺得,閱讀這種小說,更像是一種體驗的過程,而不是僅僅要解讀人物的命運或者故事情節,這種體驗是有某種強烈的代入感的。我也覺得馬克洛爾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他沒有背景,更像是一種缺乏社會性和歷史性的存在。為什么馬爾克斯會說“我們都是馬克洛爾”呢?馬爾克斯在晚年說出這句話,我覺得是有某種指向性的,指向了他們那代人。在獲得寫作上的成功之前,他們在年輕時都吃了很多苦,經歷過很多波折,但是在老年時回頭看,會覺得那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年代可能正是他們人生中最快樂難忘的時段——那種充滿未知感的青春燃燒的年代,那些夢想、幻想、奇怪的想法和經歷都是非常可貴的。反倒是成名之后,他們都不可避免地被很多東西框住了。馬爾克斯就很典型,再也不能隨便亂跑了,再也不能亂講話了,隨便批評誰了。總會有記者來采訪你,你得小心翼翼,以免被別人斷章取義地攻擊你,你的政治立場也會被人反復地強調,是左翼的還是右翼的,為此甚至原來是好朋友的也會反目,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無所顧忌了。
我覺得馬爾克斯看到穆蒂斯的這本書時,一眼就看明白了穆蒂斯要干什么。穆蒂斯就是要寫一個永遠不帶有任何目的性的四處游蕩的人,充滿了不確定,生活不確定,感情也不確定,家庭也不確定,因為一確定就意味著某種意義上的固化。
穆蒂斯寫的是一個無目的性的人物。之前的很多作品,無論是康拉德的還是麥爾維爾的《白鯨》,都是有很多大場面和冒險經歷的,都在某種目的牽引下推進并貫穿起經歷和命運的。但是你在馬克洛爾這里看不到這些,他沒有什么目的,就那樣出發了,至于說會發生什么,他也不知道,就是不斷地面對偶然和意外。我覺得這是他的一個很強烈的特點,避免可以計劃、可以預設的有邏輯性的結果。
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說結果是某種死亡,他其實就是要避免死亡,避免那種把人固定在某個地方、某個確切的身份上、一切都很清楚的可能性。或許在馬爾克洛看來,只有這樣,人才是不死的。這部小說基本上就是在這樣一個狀態下運行的,馬克洛爾不斷地出發,沒有目的,沒有家,也沒有親人,直到最后他好朋友巴舒爾的私生子出現時,他有了一點變化,對那個孩子有了一種溫情。所以我稱《馬克洛爾的奇遇與厄運》為體驗型的小說。
金雯:對,這是一種比較神奇的體驗,一種懸空式的體驗。在閱讀的時候就像馬克洛爾一樣,能感到沒有根的、在海上漂著的狀態。這本書跟之前的那些殖民時期和后殖民時代的小說有很多的關聯,而且它是很明顯地在向之前的作家致敬。
就像他這里面的第一部《阿爾米蘭特之雪》,最初是以散文詩的形式出現,后來經過修改擴充成為這部小說,是很明顯地在重寫康拉德的《黑暗之心》,講馬克洛爾是怎么樣沿著一條河流往上,要找到一個神秘的木材廠,就像在《黑暗之心》里面馬洛要找到庫爾茨那樣。就像馬洛有一個目的地,要去揭開黑暗之心——殖民地經濟運行的中心——的秘密,找到是誰在掌管著殖民地的經濟,產生著利潤和價值。但馬克洛爾比起《黑暗之心》中的馬洛的確是少了很多目的性,也就是他不是專門要去尋找一個秘密,他也沒有肩負一個任務,只是去謀生,是被所謂生命最基本的需求推動著的,他就是一個漂泊在世界上的打工人。
還有就是剛才說到19世紀的《白鯨》,麥爾維爾的小說和馬克洛爾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捕鯨船上有各種不同的種族,有白人、有黑人,也有印第安本土人,他們構成一個水手團隊。他們是那些背叛了自己所謂的民族或文化之根的人,也是那種被遺棄的人,很邊緣的人。他們是美國在進行帝國擴張時期所需要的經濟引擎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馬克洛爾就是這樣一個人,就像《白鯨》中的那些人,沒有任何社會網絡,是被孤立、被遺棄的人,是流浪的、在整個全球化經濟發展過程中處于底層的這樣一個人。所以他的確是沒有目的性的,是被所謂的全球化的經濟浪潮所裹挾,哪里有一點生存機會,他就到哪里去。在七個故事里,他都是被動地被招募去做跨國公司的公關,或者去運輸木材,他總是在四處流散,去任何有雇傭工作機會的地方。
這部小說里,殖民時代的痕跡已經不那么明顯了,但我們看到的仍然是在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里看到的,雖然已經進入了后殖民時代,全球經濟仍然被某些強勢的經濟中心或力量所壟斷。書中寫到很多無政府主義者,他們要去摧毀所謂全球資本主義在全球各地散布的觸角。書中有對全球資本主義有很多非常模糊的指涉,同時也有反抗這些資本主義的那些無政府主義者,有要運輸炸藥去摧毀資本主義堡壘的那些革命者,這也是他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的對話。
這里面無根的馬克洛爾實際上就是《百年孤獨》里被困在了馬孔多村莊里,但始終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孤獨的人物的鏡像。馬爾克斯講的是完全孤立的南美村莊,相反,孤獨還有另外一種表現形式,就是雖然不會被限制在一個地域中,卻無法停留在一個地方,建筑起比較穩固的社會結構。就像在馬爾克斯小說里那些不斷流浪的吉普賽人,他們的足跡是遍布世界各地,被全球化經濟的浪花所攜帶。這種孤獨就使得這個人物始終處于迷霧當中,在一個氣泡里面,周圍的人——我們讀者——很難參透他的內心。因此,馬克洛爾的孤獨也和《百年孤獨》當中人物的孤獨非常相近。
他在七個故事里不停地更替女伴,短暫的情感聯系之后就進入下一段關系,就像《百年孤獨》里的人物,不斷地重復同樣的事情,用這樣的方式來持守孤獨。馬克洛爾并不是一個沒有情感的人,他同第一個女伴分離的時候,也會感到非常痛苦,他不斷同這種可以稱為人之常情的感情作斗爭。所以這個作品跟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是可以聯動起來看的,他們都是關于人在不得不孤獨的時候,在受迫于歷史境遇的壓力下不得不孤獨的時候,如何想象一種面對孤獨能夠坦然生活的方式。這實際上挺悲情的,因為即使是像馬爾克斯和穆蒂斯這個年代的作家,在歐洲似乎找到了自由的時候,也有一種極度的虛空感,一種虛無感,不知道自己到底屬于什么地方,怎么才能找到自己的文學傳統。
這種強烈的不屬于任何地方的孤獨感,是一種詛咒,但它可能也會變成一種財富。馬克洛爾并不是一個不近人情的人,但他可能比我們所能想象的任何現實的人更加具有一種神秘的可塑性,可以把自己抽離,抽離出那些痛苦,讓自己與情感之間的勾連不顯得那么牢不可破。所以他在經歷了不同的女伴之后,還是不斷地投入到新的情感交流當中去,沒有因此而放棄情感,但是也沒有追逐一種比較穩定的情感。他學會了一種適合自己的同其他人發生勾連的方式。
他是一個在卑微處境下謀求生計的人物,在這樣的前提下,他變成了我們可以想象的一種非常理想化的人物。最最確切的一個類比就是堂吉訶德。納博科夫對堂吉訶德有一個很經典的詮釋,說他“從一種戲仿變成了一個典范”。的確是這樣,這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戲仿的是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里所勾勒的拉美人普遍的困境,沒有文化的傳承、沒有歷史記憶的一種極致的孤獨。但是馬克洛爾從中升華出了一種新的生存態度,可以擺脫所有社會網絡的羈絆,對所有我們所認為的那些穩定的價值都不屑一顧的、近乎于神話般的新的生存態度和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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