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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中的伍爾夫:我喜歡寫作,而且一點也不在乎別人怎么說
伍爾夫
日
記
Virginia
Woolf
“寫日記,就像撓癢;如果寫得順暢,就像泡澡。”
“如今我寫作的唯一理由就是我喜歡,而且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別人怎么說。”
兩次世界大戰期間,伍爾夫是倫敦文學界的核心人物,在精神疾病的困擾和連綿戰火的威脅下,她用紙和筆審視著自己度過的每一天。
在1915年至1941年間寫的日記里,伍爾夫真實記錄了自己從33歲到59歲人生中的高光和深淵,包括代表作的出版、與靈魂伴侶倫納德的情誼、和女友薇拉的故事、抑郁癥的復發、去世前的最后時光……
這其中既有日常生活中的家長里短、文藝圈的奇聞逸事,也有創作時構思的變化和對他人作品的見解。她以極其敏銳而細膩的筆觸捕捉所思所悟,時而活潑,時而刻薄,也有沮喪,凡此種種,構成了一個真實、袒露心跡的伍爾夫。
文/伍爾夫
11月13日,星期二
今天下午我們開始印刷,把《序曲》的第一頁印了三百份,不過我們應該為重印而高興,盡管大部分效果很好。L在寫一篇要在哈默史密斯做的演講,我要主持婦女聯合協會的會議。
11月14日,星期三
L做了演講,我也主持了會議。我始終不明白那些女人為什么要來,除非她們喜歡坐在不屬于自己的房間,里面既沒有暖氣,也沒有燈光,只有別的女人坐在別的椅子上。她們顯然并沒有專心聽講。
11月15日,星期四
我們又印了一頁,一直印到下午茶時間,非常成功。然后我們乘著微暗的暮色去見那個小個子印刷商(普羅普特印刷公司老板),他現在隨時會過來看放置印刷機的地方。
11月19日,星期一
我們差不多印到最后一頁時,那個小個子印刷商來了,待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們用預付的十英鎊買了沖切機,又提出印刷機必須在1月14日之前送到。星期五我們聽了場音樂會,在樂隊奏響那支英國樂曲時離場。我們在斯派金斯用茶點,跟幾位上流人士一起;他們看上去就像馬上要被抓去洗冷水澡的寵物狗。他們談論汽車如今是多么緊俏。我買了一雙絲襪就回家了。絲襪是為加辛頓的活動買的。我們兩小時前剛從這場冒險中回來。我很難從總體上評價這場活動,只能說它基本符合我的預期。
人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間封蠟著色的屋子里:奧爾德斯·赫胥黎擺弄著幾只象牙和大理石制成的大圓盤——那是加辛頓的西洋跳棋;布雷特穿了褲子;菲利普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在上等皮革里;奧托琳還是老樣子,穿天鵝絨,戴珍珠,牽著兩只哈巴狗;利頓半躺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這里繁復的裝飾太多,缺乏真正的美感,而且香氣太濃,絲綢太多,溫暖的空氣略顯沉悶。一大群人整個星期天都在各個房間之間穿梭。
下午茶過后,我跟奧托琳守著炭火待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總的來說,我對她的印象好過她那幫朋友,這讓我更容易喜歡上她。我覺得活力充沛是她的優點之一,而且單獨聊天時,她那股明白無誤的聰明勁兒蓋過了她的自負。加辛頓的情形固然可怕,不過對局外人而言,奧托琳、菲利普和加辛頓府都讓這場晚會非常值得參加,只是很少有人領情。有鑒于此,我認為奧特全力以赴的姿態值得肯定,她當然盡了全力。我們受到最周全的招待;晚會上有豐盛的食物;談話常常冷場,不過是因為大家說得實在太多。L跟菲利普單獨聊了幾句,讓他今天去議會一趟。菲利普是個孱弱、和善、飽經滄桑的男人,大體上隨遇而安,會把看不慣的人往好處想。
伍爾夫書架上的莎士比亞作品
11月22日,星期四
芭芭拉星期三來上班了,機器也全面投入運轉,我們的字母K用完了,所以她只排出四行。不過她排得又快又好,很有前途。她從溫布爾登騎車過來,她尖尖的小腦袋、紅潤的面色和鮮艷的背心,讓她看上去有點像某種靈活的鳥。不過我覺得這種表現力十足的外形好像并沒什么特別之處。
我跟羅杰吃了晚飯,又見了克萊夫。我們坐在一張鋪著印花桌布的矮方桌前,面前的每道菜里都有一種不同的豆子或生菜。吃點好的,換換口味。我們喝了葡萄酒,最后吃了加糖的綿軟白奶酪。飯后,我們愉快地克服了性格障礙,談起文學和美學。羅杰問我寫作時更注重韻味還是結構。我認為結構離不開情節,所以選了“韻味”。我們又討論了結構和韻味在繪畫與寫作中分別代表什么。然后我們談到莎士比亞,羅杰說喬托也能在他心中喚起同樣的激情。我們聊著這些,一直聊到十點整我起身告辭。我們還談到中國古詩,克萊夫認為那些詩歌離我們太遠,很難理解。羅杰對比了詩歌與繪畫。我喜歡這一切(我是指這一席談話)。這種氛圍能讓人不斷萌生新的想法,并毫無顧忌地表達,再得到理解——或是反對。老羅杰相當悲觀,不是對我們的生活,而是對這世界的前景。
11月26日,星期一
今天我帶著手稿去了倫敦,而倫納德——這段記錄不知為什么中斷了。不過我記得L在倫敦圖書館見到了德斯蒙德。他倆一起在俚語詞典里查找那個f打頭的字眼,沮喪而驚訝地發現那一頁布滿了圖書館讀者的手指印。相比之下,我這個下午就過得純潔多了。不過我在尋找印刷廠廣場時完全迷了路,這可不是什么值得驕傲的事。最后,一位穿制服的好心人帶我找到了《泰晤士報》報社。
12月3日,星期一
星期六L在漢普斯特德做了一場講座。但我們不得不乘地鐵匆匆趕往萊斯特廣場,去跟芭芭拉、薩克森和一位年輕女子吃晚飯;然后再去老維克劇院看《費加羅的婚禮》。演出很棒。美不勝收,表演浪漫而幽默——臻于音樂的極致、歌劇的極致。
星期天,我們得知塞西爾犧牲了,菲利普負了傷。
12月5日,星期三
學徒給我們造成了沉重的負擔。一方面,她在場時我們總有點放不開手腳。或許是因為她太年輕了吧,炫目的青春在她周遭反射著耀眼的光。另一方面,她人很不錯,體貼周到,我們可以對她開誠布公。真正的問題在于她的工作質量。今天L白白浪費了一整天時間,就因為想用她排的一頁沒固定好的版印刷。另一頁則必須拆下重排,她做的全是無用功;連無用功都不如,考慮到L浪費了那么多時間。今天又是嚴寒的一天。
12月6日,星期四
我們幾乎沒去想空襲的事。今晚夜空蕭索,月亮十一點才現身。但我凌晨五點就被L喚醒,隨即聽見一陣炮聲:我全部的感官仿佛都穿戴整齊地驚跳起來。我們帶上衣物、被子、一只表和一只手電筒,就在我們下樓來到廚房走廊,跟裹著被子的仆人們坐到一起的過程中,炮聲越來越近。炮聲又漸漸遠了,最終停止。我們取下披著的被子,回到床上休息。可是不出十分鐘那兒就待不得了。炮聲顯然來自邱園。我們又從床上彈起,比上次更加慌亂。仆人們顯得鎮定自若,甚至有說有笑。有一陣子,炮聲響亮到讓人誤以為炮彈是先爆炸,然后才發出升空的嘯叫。隨后是一陣靜默。有人給我們做了熱巧克力,然后我們又下了樓。我們的聽覺已經被訓練得十分敏銳,所以很難在短時間內做到不去傾聽。時間已過早上六點,我聽見手推車被推出車棚,汽車低聲轟鳴。我還聽見一聲鬼魅般的長長哨音,大概是比利時工人又被叫回了軍需工廠。最后我聽見遠處傳來軍號聲。此時L已經入睡,但盡職盡責的童子軍卻來到我們所在的街道,一心一意要把他吵醒。
今天我們印了書,也談到這次空襲。據我買的《每日星報》說,空襲是由二十五架哥達式轟炸機執行的,戰機分成五隊發起進攻,被擊落兩架。今天是個晴朗無風的冬日,所以明早五點半左右大概會——
羅馬尼亞郵票中的伍爾夫
12月7日,星期五
不過空襲并沒發生。隨著月光日益黯淡,我們無疑能過上一個月安生日子。今天學徒沒來,這是好事,讓人有放假的感覺。內莎去辦保姆的事,所以我下午晚些時候去了戈登廣場,坐進一張寬大的軟椅。我獨自坐了二十分鐘,讀著一本關于兒童與性的書。內莎過來之后我們一起去用茶點,結果發現克萊夫和瑪麗也在;又是我們幾個。他們還是那么對我胃口:活力充沛,消息靈通;真誠地關心每一種藝術、每一個人。我想L多半對此不敢茍同。我判斷的依據是我思維的活躍程度。瑪麗·哈欽森并沒怎么開口,但她流露出一種無聲的感同身受。內莎得去羅杰家一趟,我陪她步行過去,順道為晚餐會買了些香腸和奶酪。羅杰很快就要成為真正的畫家了,專畫不討喜的寫實肖像。
12月9日,星期天
利頓來用茶點。我獨自在家,L到瑪格麗特那兒去了。下午茶十分愉快。利頓是我所有朋友中最好相處的一位。我指的不是熱情、能干、想法新穎之類的,而是指一個人接受度高,心里沒那么多陳規或障礙。當然,他還擁有出眾的表達天賦,雖然(我認為)并沒完全體現在他的寫作中,卻讓他在某些方面成為我所有可以傾訴的好友中最知心、最善解人意的一位。不僅如此,他還奇特地變得越發溫柔、和藹、體貼,或者說是把這些特質更充分地展露了出來。總之,這一切,再加上他獨特的思想、風趣的談吐與過人的才智,讓他成為一位不可取代的朋友。我似乎能與他親近,我很少對人產生這種感覺。因為除了趣味相投,我還喜歡并理解他的感受,即便是那些變化無常的感受,比如在卡林頓的事情上。順便,他每次談起她時總說不中聽的實話,盡管不帶任何惡意。“那女人會讓我備受困擾。我敢說——她不會讓我寫作。”“剛才奧托琳說你總有一天會娶她的。”“天哪!想想都夠了。要說我有什么篤定的事,那就是我決不會再婚——”“可她要是愛上你了呢?”“好吧,那她就只能碰碰運氣了。”“我想我有時會嫉妒——”“嫉妒她?不可思議——”“你還是更喜歡我,對吧?”他說當然。我們哈哈大笑。他給我們帶來了他的“戈登”。明天他會把那本書帶到查托與溫達斯書局去。
伍爾夫夫婦
12月11日,星期二
學徒讓我備受折磨。我承認我跟芭芭拉說話時總帶有深深的倦意。她擺出的完全是她看到的事實——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關于保姆,關于房子。她一刻也沒質疑過自己的能力:她那么好,那么誠實,那么明事理,哪有什么缺點。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她錯過了火車,只好再等一班——一直等到六點十分。而我整個傍晚都在煩惱中度過,只覺得自己就像站在滴水的龍頭下面。
12月12日,星期三
上午完全被洛蒂(·霍普)的眼淚和抱怨給毀了。她覺得工作過于繁重,最終提出漲薪,并說那其實是她輕而易舉就能掙到的數字,還有內爾(·博克索爾)也可以。我發了火,讓她盡管去掙。內莉上來,以安撫的姿態責怪洛蒂不該沖動,但也指出我們印刷室的環境是何等惡劣,何等臟亂,還有活兒怎么也干不完;她們2月就想提出漲薪了——別人的工錢都漲了。我倆始終和和氣氣。但洛蒂的冷嘲熱諷讓我很不是滋味——最后她離開了。
12月13日,星期四
經過仔細斟酌,我決定把與洛蒂和解的時間安排在上午十一點整,控制在十五分鐘之內。她抽抽搭搭,后悔不迭,收回了她說的每一句話;號稱她根本沒有勞累過度,我們請客越多,把家里弄得越亂,她越高興。她吻過我就離開了,像個慚愧的孩子,給我留下一種憐憫與(或許是)自得交織的復雜感受。窮人缺乏機遇,也無法用禮儀或自持保護自己;誠如吉辛所言,貧窮使人卑微。
節選自
《思考就是我的抵抗——伍爾夫日記選》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著
齊彥婧/譯
企鵝蘭登中國·中信出版社
原標題:《日記中的伍爾夫:我喜歡寫作,而且一點也不在乎別人怎么說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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