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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 | 葉永烈在上海科影廠軼事
原創 劉立中 上海紀實
葉永烈溘然離世,十分悲傷。我與葉永烈同事二十年,又很要好,有很多往事涌上了心頭。
1963年,葉永烈調到上海科學教育電影制片廠,與我同在編輯組。組里新來了一個青年,大家都很好奇,傳聞他是北大化學系畢業,喜愛寫科普文章,因為熱愛科普事業,所以從一家研究所自愿要求調來的。聽人事科同志說,當時,葉永烈是抱著一摞書來廠的,要求到廠里來工作,廠長諸人看過他的《十萬個為什么》、《碳的一家》兩本書,也常見他在報章上發表的科普小文章,便很快研究決定引進這個才俊。
葉永烈搬到廠里住,不久,他愛人楊惠芬從浙江溫州調來上海,他就在外面租房搬出去了。據說他因沒有人事方面的資源,也沒法子“通路子走后門”,他唯一的資本就是寫的那幾本書,在社會上小有名氣,便仍懷著書生氣,抱著幾本書去市人事部門,要求將妻子調來上海團聚,搭個窩有寫作的地方。但那時要進上海,要處級干部才可以照顧將愛人調來,葉永烈連科長也不是,當然不在照顧之列。他僅有的本錢就是寫過的幾本書,便抱著書奔波,還有工作證也幫點忙,他是上海科教電影廠的編輯,而上海科教電影廠是知名度極高的大單位,也可作為人品證明。他就憑這兩點,拿著工作證,帶著自己寫的書,從電影局到市有關人事部門,來回奔波,據說他得到有關領導的同情,表示支持,才同意把他愛人從溫州一所中學調上海,但市區進不了,安排在郊區上海縣一所中學里教外語。
應該說,把愛人調到上海,搭個窩有個寫作的地方,葉永烈已相當滿足了。他那時做編審外語片工作,經常看到他從片庫搬拷貝到小放映間去,也常在在門衛間打電話,門衛那里是人們聚集的地方,人多嘴雜,葉永烈便用英語與愛人交談,科影人懂英語的人不少,只要有懂英語的人在側,他便用溫州話與夫人楊惠芬交談,與老鄉通電話他也用溫州方言,有人感嘆:“媽呀,葉永烈在說什么呀,溫州話像福建話,一點也聽不懂。”
打完電話,葉永烈又抱起一摞拷貝,急匆匆去片庫或放映間,他總是汗涔涔的,穿著學生裝,軍用膠鞋,腳步敏捷,行動迅速,一路小跑,他給人的印象是十分勤快,是個很努力的青年。
回想起來,葉永烈在科影廠,成績頗豐,對科教電影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他做過編審外國科教片工作。廠里對剛進來的創作人員,常常是先安排他們協助翻譯片組工作。主要是看片審片,與翻譯編輯共同校對中文解說與字幕,同時,廠里翻譯編輯不會翻譯的語種,如德、法、西、日、阿拉伯語,就要到外國語學院等大學去聘請人來翻譯。這對新人來說是學習科教片創作的最好機會。那時,國內科教電影創作已趨成熟,但在創作樣式上外國比國內花樣多,在表現手法和運用電影技巧方面也有不少值得學習的地方,在主題選擇上蘇聯已拍了人造衛星,這都為我們創作樹立了榜樣。
葉永烈做外語審片工作大約一年左右,那一年左右的審片工作給葉永烈留下了深的印象,他在幾年前的文章里寫到這件事,說明他到了老年也沒有忘記在科影廠做的第一份工作。
他做過科教片編導。在葉永烈編導的科教影片里,基本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一般題材的影片,如《紅綠燈下》《氣墊船》《森林防火》《紅外線》等。一類是前沿科學,如《計算機的二進位》《飛向宇宙》等。一類是舞臺紀錄片。那年,上面下達指令,要科影廠拍攝京劇、昆劇等劇種的老藝術家的表演,說他們正在老去,要拍下來做內部參考,給后人借鑒。廠里任葉永烈為導演,帶領攝制組去拍攝。由于拍攝戲劇劇目量大,人事繁雜,忙得葉老兄不亦樂乎。偶然在廠門前碰到他,問起“你忙什么”,他匆匆說,在拍舞臺紀錄片,并說常要將舞臺延伸,搭景,以便攝影機推拉搖移,可見他在下功夫。可是,這類資料片基本是丟進倉庫,不與觀眾見面,是白勞動。要說收獲,作為導演在拍人物戲方面,取得一些經驗。科教片是個有特色的片種,作為導演必須懂故事片會拍人物戲,必須懂動畫片會應用動畫,必須懂紀錄片會進行實地拍攝,記錄科學家的實驗活動,這樣,你才能為全面的成熟的科教片導演。
同時,電影制片廠是最能鍛煉人的地方,提供人事活動的廣大空間,上到中央各部長,下到基層干部,商販走卒,都會聯系,都會相處,葉永烈經過十幾部各類影片的拍攝,在這些方面都已受到洗禮,走向成熟。
我對葉永烈編導的影片《紅綠燈下》能獲“百花獎”,表示驚訝。因為我也拍過交通安全的題材,那是“淺科學”,很難討好,但他把這個普通的題材拍成精品,得到大眾的青睞,這是很不容易的事。
最使我驚奇的是他寫科教片劇本那么快,《機算機的二進位》《飛向宇宙》之類高科技影片劇本,他一兩天就交稿,令人懷疑劇本的質量。編輯組主任和廠長領導的藝委會審查后,說劇本需要修改,他就在辦公室里修改稿子,剪剪貼貼就成了,人稱所謂“剪刀加漿糊”。對這類微詞,他也不理會,修改后的稿子確實好,符合審查者的要求。這時,人們又褒獎說他是“化學腦袋”,意即學化學的人腦子靈敏,反應迅速,立即出成果。
葉老兄對人們對他在創作上的“微詞”或“褒獎”,都一笑了之,不放在心上,這使人感到他心寬,灑脫,豁達。
由于長時間的相處,我對葉永烈有了進一步的認識,覺得他為人正直,勤勉,專注,慢慢地在一些方面互相支持,漸漸地成為朋友。那時,有人會打“小報告”,以求自身的利益,而那“小報告”對人的損害極大,會進入“思想檔案”,會如姚文元在文化廣場公開叫囂的那樣:“把一個人的右傾言論做成卡片,搜集起來,他就是個右派!”我斷定葉老兄不會打“小報告”,信得過他的人品,同時,我也喜歡舞文弄墨,兩人氣味相投,便愈走愈近。聽說他在漕溪路那里找到房子,我便到他家去看,那是過了鐵路,再過原是滬上聞人虞洽卿墓地的一個小公園,在一個城鄉結合部有條泥石路的小弄,約有百米來長,路邊有共用的自來水龍頭,有幾個婦女在淘米洗衣。平房破舊,有的人家搭建低矮的二樓,葉永烈就窩居在一戶人家的二樓,葉老兄為了寫作,再艱苦也不怕.在那低矮的二樓住了很多年,寫了不少科普文章,后來,在一位領導的關心下分配到一套田林新村的工房,但他的書籍多資料多,仍然無處可放,便在陽臺上搭個書房,他就在那個逼仄的書房里寫作,自嘲“陽臺作家”。
后來,我們下干校三年,有些事也可記。上海電影干校在奉賢縣海灘上,由先鋒連蓋了十幾座草房,里面放置軍用雙人床,二十個人一間,夜里打呼嚕的說夢話的此起彼落,很難入眠,有人呼嚕聲雷動,把泥抹柴把做成的墻震動了,泥沙“沙沙”往下落,床下鹽堿白花花一片,蘆葦長出來伸到床縫里。冬天極冷,夏天極熱,蚊子造反,不穿長褲靴子不行,帳子不掖好甭想睡覺。在這樣艱苦的環境里,大家仍然 “熬住”,我和葉永烈床靠床,他把小兒子帶來,兩人睡一張床,干校生活是緊張的,常常搞夜里軍訓,緊急集合什么的,學習,開批判會,大田勞動也很緊張,他競能帶個年幼的兒子來,不簡單,又當爹又當娘。
干校是軍事編制,電影局是團部,廠是營部,下面是連、排、班組,由工宣隊軍宣隊領導,領導吹哨就是立即集合去開會,或是去勞動。平時,大家吃完飯就會聽到吹哨聲,而這時葉永烈往往在給兒子喂飯,自己還未吃呢。聽到哨聲他也急,用調匙把飯菜往兒子的嘴里塞,催促說“快點,快點!”而兒子一臉委屈,含著淚花把嘴里的飯往下吞。兒子吃完了,他就猛刨猛吃幾口飯,奔出去下大田了。
我曾問他: “你這兒子叫啥名頭?”
他說:“大兒子叫葉舟,這個未出世時就起名叫葉丹。”
我笑了: “哈哈,你把‘舟’字上的一點拿了,就是女孩了?”
他也笑了:“是呀,生個女兒多好,又是一個光郎頭。”
在新開墾的鹽堿地上種水稻,引淡水灌溉,需要有責任心的人去特別管理,小稻才能成活,生長。營部當時派葉永烈管理水稻。由于鹽堿地不斷冒出鹽堿來,這就需用淡水即時沖冼,換水,常常夜里需要打著手電筒前往,在田埂小徑上摸索到出水口,十分辛苦。現在回憶起來,我在干校三年里沒有與葉永烈一起勞動過,因為大家勞動很分散,挖溝,挖糞塘,修路,種植,除草等等,有些項目需要專人管理,葉永烈在管理水稻。
在葉永烈的管理下,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在鹽堿地上種水稻第一年就畝產600多斤,得到指導我們的當地農民贊許。葉永烈興高采烈,很有成就感,他激情洋溢,連夜創作一首叫《寫在稻葉上的詩》,貼在食堂的北面屋山頭,那是一首抒情新詩,寫得很長,貼滿整整一個屋山頭。葉永烈在干校還寫過一首詩,用大字報貼出來,后來發表了,那首小詩以兒歌形式歌頌我國第一顆衛星上天,我只記頭兩句是“天上星,亮晶晶”,下面是又來一顆唱著東方紅的中國衛星,等等。
在干校期間,葉永烈大概利用每月回家休息的時間,也發表科普文章,這是后來知道的。
我們倆愈來愈要好,我在1974年到東北延邊做知青慰問工作,他送我一本桔紅色印梅花盛開的塑面的筆記本,是那時最好的最漂亮的筆記本,上題“明知征途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是那時的流行語,激勵人進步的話。他落款是“永烈”,可見我們的關系。這本筆記本與我后來為了寫動畫片劇本,從廠劇本檔案里借來的葉老兄手寫的《紅外線》劇本,都成了永遠的留念了。
再說說葉永烈調出科影廠的事。那年是改革開放之初,一天,葉老兄忽然約我去他辦公室,他的攝制組辦公室在飯廳樓上最里面的一間,下班前人都走光了,我就去了。我想,他大概是找我交流創作經驗的。
不想,交談沒有幾句,他顯出苦惱的樣子,說是“想調工作,上海科協成立科普作家協會,需要人,”他想去。他這是在征求我的意見,我便認真思考起來。我想,他已拍了不少科教片,也得了“百花獎”,廠里對凡得過“華表獎”、“金雞獎”、“百花獎”的導演,都視為主創人員,他在科影廠已上立住腳了,在此干下去是大有前途的。交談之后,他覺得在科影廠也不錯,但拍攝影片耗時太長,一部二十分鐘的片子,從搜集素材到劇本創作、組織攝制拍攝,做完后期再到出片,往往需要一年以至更長的時間,令人無奈。
有些話他沒說,我是知道的。廠里有些人是不喜歡職工在外邊發表文章的,認為是“不務正業”。由于葉老兄文章滿天飛,惹起一些人不高興,廠里便發文給常發表他文章的報章雜志,要求他們不要發表葉永烈的文章。當時,我們對這件事很不理解,以為是拿廠里的工資就得受廠里管,不得為他人做事。說起這件事,葉老兄神色黯然,苦笑。
我又想起另一件事,這件事促使我贊成葉老兄調離科影廠。在文革中,我和葉永烈可算是“逍遙派”,因為基本停產,無事可干,我躲在圖書館里看書,他照樣寫他的科普文章,然而,在各種勢力“擠兌”下,那年我和葉永烈寫了一張大字報,這本是很尋常的事,在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的海洋中,并不起眼,但到了后來,有人借此“放野火”,攻擊葉老兄,我把這事對他說了,他一笑而已。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們對文革的抵制和反對的態度是眾所周知的,我說:“這些攻擊,雖然是鬼蜮伎倆,但也會傷人哪,……也許到了科普作協清靜一些,可以專心寫作。”
葉永烈調到上海科協后,我去過幾次,聽人說像葉永烈這樣的科普作家太少,“要培養第二個葉永烈”。
不久,葉永烈應招到上海作協做專業作家。那正是改革開放東風勁吹的八十年代,百花齊放,新思潮澎湃云涌,葉永烈把全部的熱情和精力投入到創作中去,不但寫出許多科普文章,也寫出一本又一本的人物傳奇,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成為流行文化的重要作家。在揭露“四人幫”的幾大本書里,我最愛看他在《江青傳》里寫的那位阿姨,她的命運在那動蕩年代是那么反復無常,大起大落。她原是上海資本家家里的女傭,因為同情住在亭子間的困窘的藍蘋,見她沒飯吃,偷偷地炒了一碗蛋炒飯給她吃,這使后來住在中南海改名江青的藍蘋很感動,把她調到北京做幼稚園工作,文革開始,江青怕她亂說,又把她投進秦城監獄。從對這個小人物命運的描寫,我們看到葉永烈對下層人民的同情。
葉永烈從十一歲在溫州報上發表第一篇文章,到八十歲離世,七十年來共寫了三千五百萬字的作品,像《十萬個為什么》《小靈通漫游未來》《江青傳》等等,都是精品,是我們一代人的記憶。他是天才,他是當代文學巨匠,中國科普文化的奠基人,是值得我們紀念的高尚的人。
我今天寫這篇紀念他文字的時候,憶起他許多形象,但留在我腦海里印象最深的記憶,是那年我到大木橋路去印劇本,走到斜土路口忽然有人叫我,原來是葉永烈。他騎著破舊的自行車沖過來,由于天氣是東邊日出西邊雨,他穿著夾克,披著塑料雨披,一頭雨水,他揩一把臉上眼鏡上的雨珠,熱情地走過來,我們互相問候,說了許多話,他又騎上車沖向雨霧里。
他這個向雨霧中沖去的背影,使我感動,久久望著。啊,他是一個永遠向前沖的人,永遠在路上。
劉立中,曾任總編,影視高級編導,編導紀錄片、科教片、動畫片近百部(集),榮獲三個國家“華表獎”,一個國際短片大獎。在任總編期間,出品動畫片三部共256集,《大頭兒子和人頭爸爸》獲多項國家獎,成為經典作品。創作小說、散文、理論文章約38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江南江北之滿江紅》,散文集《上海浮云》、《江淮息壤》、《故士難忘》、《海上文集》等。
原標題:《記憶 | 葉永烈在上海科影廠軼事 | 劉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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