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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畔,鄉關何處:《黑豹》中的美國黑人史
作為漫威推出的第一個黑人超級英雄電影,《黑豹》在北美輿論界獲得了廣泛的認可,但在國內卻由于“格局小”或過于迎合美國當下的“政治正確”,被很多觀眾置于漫威作品的標準線以下。這部電影匯聚了當代最受關注的一批黑人演員,于3月9日在中國大陸公映。在本文中,筆者將舉例闡明片中虛構世界與美國黑人史之間的深刻聯系,并借此探尋《黑豹》在美國收獲高口碑的歷史原因。
《黑豹》海報
《黑豹》的故事很簡單:虛構的非洲王國瓦坎達長期與世隔絕,在漫長的殖民史中,這個國家因為獨特的資源優勢得以獨善其身,甚至發展成為世界上技術最發達的國度。年輕的王子特查拉剛剛即位為王,并成為新一任“黑豹”——一個具有超凡能力的王國守護者。與此同時,一個神秘的美國黑人迅速崛起,他了解瓦坎達的全部秘密,瘋狂地投入一場復仇計劃,無情地向特查拉的權威和瓦坎達的孤立國策發起挑戰。正反兩位主角用炫目而暴力的方式,重新開啟了一個橫亙于大西洋上方的古老話題:殖民主義在非洲、美洲留下的巨大傷口,到底該用什么樣的方式撫平?
《黑豹》中,虛構的非洲國家瓦坎達被塑造成世界上技術最發達的國度。
對于這個問題,特查拉的最終答案是:我們要分享瓦坎達的資源,和平面對歷史上黑人被壓迫所引發的種種后果。而美國黑人、本片大反派Erik Killmonger的答案,則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在他眼中,瓦坎達資源的全部意義,就是制造讓黑人翻身的超級武器。
特查拉的答案是冷戰后全球化的經典邏輯,也是制片方必須嚴守的商業片主流價值觀。Killmonger的答案,則具有令人為難的現實基礎:販奴、蓄奴、容忍黑奴貿易的那一群人,確實要對黑人大流遷的歷史悲劇負主要責任,美國黑人的憤怒天經地義,復仇計劃也站得住腳。從這個角度看,《黑豹》的反派與所有漫威電影里的反派都不同:他不反人類,他只是種族創傷所產下的黑暗之子。
片中兩句最富歷史感的臺詞都與這位反派人物相關。放在一起來看,這短短的兩句話道盡了黑人大流遷的悲劇性:
“我真該早點帶你回家。現在我們被遺棄在美國了。”
“讓我與祖先在海底同眠吧,他們選擇跳船,因為他們知道,死亡遠勝于被人奴役。”
第一句話,首先讓筆者聯想起非洲加納海岸的古堡。從16世紀開始,大批黑奴從非洲內地被販運到加納海岸和其他西非港口,由此再被販運到美洲各地。離港之前,很多人看到的關于非洲的最后風景,就是岸上一片歐洲人為暫時囚禁奴隸而擴建的白色堡壘。到達美洲后,他們成了無根的一群人,和很多其他少數族裔一樣受盡欺凌,逐漸忘記了鄉關何處。
位于今天加納海岸角(Cape Coast)附近的古堡內景。加納曾是奴隸貿易時期的“黃金海岸”,萬千黑奴由此踏上不歸路。
在美國,這種遺忘最明顯的例證就是姓氏。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非裔美國人,往往都有一個非常盎格魯化的姓:鮑威爾、賴斯、弗里曼、喬丹、華盛頓。他們的祖先當然都有非洲姓氏,但這些來自故土的記憶往往在幾代之后就湮沒了。在不斷被販賣的過程中,很多人被迫采用了白人的姓氏,甚至是奴隸主的家姓。這些奴隸時代的印記流傳至今,堪稱美國歷史上原罪級別的諷刺。
美國內戰后,黑人曾經相信過解放了奴隸的聯邦政府,并寄希望于美國政治傳統的力量,然而他們卻不斷被侮辱、被傷害。美國各地傳來的私刑致死的報道,南方種族隔離的盛行,北方城市中嚴酷的街區分割,都在不斷傳遞同一條信息:你們不屬于這片土地。平權運動解除了制度性的種族主義,當代美國也已經有過一位黑人總統,但這種疏離感依舊時隱時現。在毒品泛濫的街區、在警員槍殺無辜黑人的現場,人們還是能聽到“我們被遺棄在美國”的呼號和低語。
第二句話,回應的是黑奴在跨大西洋的航程中頻頻投海自殺的歷史。據記載,很多奴隸上船之前已被販賣多次,但直到遇見白人,他們才真正感到恐慌,因為歐洲人的船上有什么,大洋彼岸有什么,他們無法預測。很多人投海,因為他們相信死亡會帶他們返鄉。
關于黑奴跨海歷程的研究,在近幾十年已成為美國史學界的新熱點。億萬黑人的面目和姓名已不可考,但他們的行為卻常常被記錄在白人船員的筆記和各大港口的官方文件中。研究表明,黑人在航行中不僅用死亡抗拒奴役,甚至常常揭竿而起。有時候,他們竟然能成功地逼迫船工返航,或者停靠在目的地以外的海岸,從而跳出奴隸貿易的死循環。
這種奇事在跨大西洋黑奴貿易結束后依然長期存在,“克里奧號事件”就是一例。1841年,一批黑奴從里士滿被運往新奧爾良,走的是美國東岸的海路。在船行至加勒比海的時候,奴隸們成功奪下船只的控制權,并最終把船駛入了巴哈馬群島的拿騷港。拿騷屬于當時已經廢奴的英帝國,幾經波折之后,起義者奇跡般地爭得了人身自由。
發生在“克里奧號”上的一個細節,表明了船上黑奴領袖的心跡:他們在起義成功后確定的最初目的地,是非洲的利比里亞;直到白人船工表示船上的資源不可能撐到非洲時,他們才把目光轉向了英屬西印度群島。對這群出生在美國的異鄉人來說,非洲即使再遙遠,也依然是一個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地方。
美國報紙關于“克里奧號事件”的報道,記載了新奧爾良奴隸買主對英帝國收留黑奴起義者的激烈抗議。
電影里,上述兩句臺詞都與反派Killmonger有關。“我們被遺棄在美國”是夢幻中父親對他的寄語;而“死亡勝于奴役”的喟嘆則出自他自己之口。Killmonger的父親是“黑豹”特查拉的叔叔,作為瓦坎達的間諜,他看到90年代美國社會的種族亂象,立志要用祖國的資源改變美國黑人的命運,卻不幸早逝。父親死后,Killmonger孤身在美國長大成人。少年時,他居住的大樓是專為貧困人口興建的公屋;長大后,他接受了美國最好的教育,卻依然不能忘記國仇家恨。他知道自己是瓦坎達的后人,卻逃不開日夜面對的怒海。他的志向,幾乎就是美國七十年代黑豹黨最極端時期的政治綱領:我們在種族史上被剝削的,今天都要奪回來,即使為此動用武力也在所不惜。
瓦坎達國王特查拉(左)與美國黑人Erik Killmonger(右)
Killmonger一路殺到瓦坎達,甚至短暫地取新王而代之,指揮國民大動干戈,試圖討回世界各地種族史的血債。但影片中的瓦坎達自有其政治原則,絕不會允許一個美國游子輕易改變長期的國策。這種堅硬而沉默的排斥感又令筆者聯想起美國黑人杜波伊斯的晚年。作為美國最受敬仰的黑人學者之一,杜波伊斯一輩子為種族平權奔走,1960年代選擇終老加納。當地總統因他的名望而歡迎他,但普通的加納人和他碰面時,也只能是“笑問客從何處來”而已。Killmonger的悲劇和杜波伊斯的悲劇是相似的:一旦美洲黑人開始質疑自己的美洲身份,他就成了無家可歸的異鄉人。
諷刺的是,這種異鄉人的尷尬也體現在電影的制作當中。劇本把瓦坎達塑造成技術發達、政治制度簡單的矛盾體,影片中最關鍵的政變情節是幾個部落之間的內訌,政權的更迭基本沒有制衡,完全依靠暴力,毫無政治智慧可言。這或許是漫威的局限,也或許是人力的極限:好萊塢想象中的非洲,即使氣質上充滿了鄉愁,也依然不可避免地落入美國人自己的窠臼。
進影院時,售票員遞給筆者一本薄薄的《黑豹》漫畫留作紀念,文案作者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黑人專欄作家Ta-Nehisi Coates。這位文人曾經憑Between the World and Me一書得過美國國家圖書獎,長期給《大西洋月刊》供稿。筆者看過他寫芝加哥居民區種族隔離現象的文章,知道他的觀點:美國的財富和繁榮建立在黑人的無償勞作上,這筆債總是要還的。
影片開頭,瓦坎達新王登基。這位國王是一個善良的人,卻掌握著世界上最先進的暴力機器。無論做何選擇,他在大銀幕上的一舉一動,他的每一句英文,都可能引發美國黑人關于傷痛和清算的聯想。因此,對歷史恩怨的展現,不僅是本片公映的意義所在,也是主人公黑豹飛檐走壁時必須面對的跨大西洋舊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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