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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爾金的足跡①:伯明翰,奠定信仰的基礎
周仰
九月,我開始在伯明翰城市大學讀博士,對于這個英格蘭中部城市,印象中它是曾經英國的工業中心之一,在后工業的今天頗為落寞。這幾乎不像是一個藝術學生會去的地方,不過確定錄取之后,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文學偶像托爾金(J. R. R. Tolkien)在英格蘭最早的一段生活就在伯明翰。這一關聯可謂驚喜,也使得去“非倫敦地區”生活變得更容易接受——畢竟很多人都說,英國只有兩個地區,倫敦和“非倫敦”。
在英國,與《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作者、語文學家(philologist)托爾金關聯最緊密的城市當然是牛津——1911至1913年他是學生,1925年成為牛津大學教授直至1959年退休,退休后近10年,以及1971至1973托爾金生命的最后兩年——可以說,托爾金生命超過一半的時間都在牛津度過。
托爾金(J. R. R. Tolkien) The Tolkien Society 圖
然而,伯明翰是他在英格蘭的第一個家,在這里也發生過對托爾金的生命影響重大的事件,包括他母親去世,以及遇見未來的妻子。托爾金的父系家族大約在18世紀從德國移居英格蘭,而母親的薩菲爾德(Suffield)家族則來自與伯明翰毗鄰的伍斯特郡(Worcestershire)。托爾金的父親亞瑟(Arthur Reuel Tolkien,1857-1896)是一位銀行經理,當他升職為布隆方丹分部銀行的主管,便帶著妻子梅貝爾(Mabel)搬去了南非,因此,托爾金于1892年1月3日出生于現南非奧蘭治自由邦的布隆方丹。1895年,梅貝爾帶著三歲的托爾金和一歲的弟弟希拉里(Hilary Arthur Reuel Tolkien)回英格蘭探親,卻未曾料到他們留在南非的父親因風濕熱去世。
伯明翰的城市景觀 本文除注明外均為 周仰 圖
這一變故,讓托爾金的小家庭失去了收入,于是梅貝爾帶著兩個幼子投奔了她住在伯明翰郊區的父母,之后,托爾金還在伯明翰及周邊輾轉多處居所。
抵達伯明翰一周之后,我開始探尋托爾金的足跡。考慮到交通的便利性,我的尋蹤并未按照時間順序進行。
除了他在古代語言和文本方面的專業研究,托爾金與大多數20世紀作家的顯著區別之一在于他對于羅馬天主教的虔誠信仰,位于伯明翰西南郊區埃格卑斯頓(Edgbaston)的奧拉托利會教堂(The Oratory Birmingham)大致可以說奠定了這份信仰的基礎。
奧拉托利會是一種羅馬天主教神職人員的修行方式,1575年由圣菲力浦·奈利(Philip Romolo Neri)創建。與傳統宗教機構不同的是,奧拉托利會成員不發誓愿,完全基于善念和信仰過集體的生活。1848年,英國的圣若望·亨利·紐曼(Saint John Henry Newman)將其引入英格蘭,在伯明翰建立了英國的第一個奧拉托利會教堂,并于1852年遷到了埃格卑斯頓哈格利路(Hagley Road)的現址。
1900年前后,托爾金的母親梅貝爾在基督信仰中找到了慰藉和平靜,皈依了羅馬天主教,這也導致她自己的薩菲爾德家族和夫家托爾金家族都與之幾乎斷絕往來,因為后兩者信奉新教。不過,這個小家庭得到了伯明翰奧拉托利會教堂的弗蘭西斯·摩根神父(Father Francis Morgan)的幫助,他不僅提供了宗教和精神的支持,還常常自掏腰包為托爾金一家解決實際困難。
1904年,年僅34歲的梅貝爾因急性糖尿病去世——胰島素治療要二十多年后才出現——臨死前,她將兩個兒子的監護權委托給摩根神父,此舉對于托爾金的一生有著深遠的影響,尤其在信仰方面,他曾在一封信中寫道,自己“應當感激(自八歲起)在信仰中成長的過程,這一信仰給了我養料……”(托爾金書信第142號)
從我靠近市中心的住處,到埃格卑斯頓只需要乘坐七站軌道車,因此把奧拉托利會教堂當作第一站是個不錯的選擇。我選了星期天中午的彌撒時間前往——教堂在彌撒前后的半小時會開放。伯明翰沒有地鐵,唯一的軌道交通就是地面的有軌車,速度倒是挺快,埃格卑斯頓村是其中一頭的終點站。
伯明翰的軌道車
雖然叫“村”(village),卻也不是真正的鄉村,就是以居民區為主,沒有太多商業設施。下了軌道車沿哈格利路向西步行五六分鐘,會先看到另一處留有托爾金足跡的地點:普勞和哈羅旅館(Plough & Harrow Hotel)。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已在歐洲大陸肆虐,新近取得牛津大學學位的托爾金應征入伍,被委任為蘭開夏爾步兵團少尉,6月初,在被送往法國戰場之前,托爾金和新婚妻子伊迪絲在普勞和哈羅旅館度過了一晚。
普勞和哈羅旅館, 伯明翰最老的旅館之一,始建于1704年。
普勞和哈羅旅館門口有個來自托爾金學會(Tolkien Society)的圓形藍色牌子,寫道“《魔戒》作者托爾金曾在此過夜”。
如今的哈格利路是一條主干道,普勞和哈羅旅館位于路的北側,這座精美紅磚建筑雖然不高,卻頗為顯眼。它是伯明翰最老的旅館之一,始建于1704年,現在門口有個來自托爾金學會(Tolkien Society)的圓形藍色牌子,寫道“《魔戒》作者托爾金曾在此過夜”。
推門進入,一種時間停滯感撲面而來,帶花紋的地毯、壁紙和窗簾給人華麗又有些沒落的感覺,一條分叉走廊盡頭的窗前擺著一張巨大的木椅,雕花上刻著“英王愛德華七世曾經使用”。前臺沒有員工,我便徑直走入,咖啡館空間有幾位客人正在整理打包,他們似乎是前一晚在此聚會并住宿。穿過咖啡館就是通往樓上客房的樓梯,不見一人,腳下走廊的木板嘎吱作響,倒是覺得氣氛有些詭異,讓人聯想到電影《閃靈》。托爾金夫婦曾經住過的116號房間門口并沒有進一步的標識,簡單轉了一圈,也沒有更多可看,便離開旅館繼續前往教堂。
普勞和哈羅旅館, 華麗又有些沒落。
奧拉托利會教堂與旅館就隔著一條小小的水廠路(Waterworks Road),或許因為與類似修道院的居住空間連為一體,從外觀上它并不像英國更常見的那種佇立于小廣場中央的教堂建筑。約兩三層樓高的紅磚墻看起來有些拒人千里,只在一邊有個小小的門洞,側上方是穿著紅衣的圣若望·亨利·紐曼肖像。走進去倒是別有洞天,小門連接著拱廊,左手邊則是一個帶噴泉的小花園,陽光顯現,氣氛變得親切起來。
教堂空間在花園后面,門口同樣是拱廊。似乎正逢前一場彌撒結束,許多人走出來,三三兩兩聊天,傳遞出強烈的社區感。教堂空間本身相當肅穆,天光從拱形屋頂和主祭壇前的穹頂的窗子射下來,為中部空間提供了足夠的光,兩側幽暗的柱廊則點綴著燭火,而位于拱頂天窗邊上的聚光燈則恰當地照亮了走廊中的圣人塑像。人們繞著走廊,紛紛用手觸碰塑像,跪坐在圣像前讀經,或者在離開教堂前對著正前方的十字架行單膝跪地的禮。
素來覺得英國在宗教方面算是世俗化程度頗高的國家,見到這樣的場面讓人意外又感動——讓我感動的倒不是宗教,而是這種虔誠所傳達出的恒久感,我想象一個多世紀前少年的托爾金在此處見到并且參與其中的大概是同樣的場景吧,那個時期,雖然托爾金并未實際居住在奧拉托利會教堂里,卻在情感上將這里當作了家。順著進門左手邊的柱廊走到頭,有一個獨立的側祭壇,晨禱時十多歲時托爾金會在此擔任摩根神父的助手。側祭壇的蠟燭架有著漂亮的八芒星裝飾——很多年后,托爾金將八芒星的圖案融入他為精靈家族創作的紋章之中。
奧拉托利會教堂側祭壇蠟燭架的八芒星裝飾——很多年后,托爾金將八芒星圖案融入他為精靈家族創作的紋章之中。
奧拉托利會教堂
中午這場彌撒持續約一個小時,只是教堂空間帶來巨大的混響,坐在最后一排我幾乎一個字都沒聽清臺上的神父在講什么,但間或出現的管風琴音樂十分震撼。彌撒結束后,與一位神父搭話得知教堂還有一個博物館,其中留有梅貝爾的遺物和摩根神父的書,但需預約參觀,看來還有必要重訪。從教堂出來沿水廠路向北走,有兩座塔樓:佩羅特的荒謬高塔(Perrott's Folly)和水廠塔(Waterworks Tower)——幾乎所有關于伯明翰托爾金足跡的旅游介紹都會說,正是它們給了他《魔戒》中邪惡雙塔的靈感,然而看到實物就會意識到這種說法之牽強。
佩羅特的荒謬高塔
現實中,佩羅特的荒謬高塔外墻為紅磚,塔頂有城垛造型,高度29米,1758年由一個叫約翰·佩羅特的人建造,原本或許用來瞭望他的狩獵場,1884年這座塔成了英國最早的氣象站。水廠塔大約建于1870年,目測高度與前一座塔接近,現在也呈現出年久失修的態勢,頂上的雕花窗格脫落了一扇。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兩座塔在氣勢上都與托爾金筆下艾森加德的歐爾桑克或者魔多的巴拉督爾相去甚遠,即便對十幾歲的少年來說,也談不上有壓迫感。
水廠塔
在這個城郊居民區的周日,要找個開著的餐飲店并不容易,根據導航,我要穿過主干道然后沿著海菲爾德路(Highfield Road)向南走,過程中,意外發現路對面的一座白色房子門口有藍色圓牌。吃過午飯回來去看這房子,原來是海菲爾德路4號,托爾金1910至1911年的住所,也是他在伯明翰的最后一個固定地址。現在,這里是一所幼兒園,遺憾不能入內參觀,但這個發現讓我萌生了去找托爾金在這個區域另外兩處住所的念頭。
1904年,梅貝爾去世后,兄弟倆住進了斯特靈路(Stirling Road)25號。這是他們的一位姨媽家,她倒不會因為信仰的原因將兩個侄子趕出去——另一方面,摩根神父每月支付給她4英鎊16先令,這是她十分需要的經濟補償。不過,這位姨媽對兩兄弟也談不上關愛,托爾金和弟弟在此過得并不快樂,或許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他們更傾向于把教堂當成家。斯特靈路25號離水廠塔步行也就幾分鐘,這一路都是英國典型的兩三層聯排別墅式民居。25號差不多在路盡頭,門口一棵冬青樹伸展著帶尖刺的葉子。如今,這幢房子看起來不算新,但我并不是建筑方面的專家,無法判斷它是否1904年之前就已建成,況且,門口并沒有掛上托爾金學會的藍色圓牌。(回家后在網上搜索這條路房產的租售信息,顯示這屬于“維多利亞式住房”[Victorian townhouse],即1837年至1901年英國出現的特殊住宅風格,那么這25號倒有可能確為托爾金住過的房子。)
斯特靈路25號
1908年夏天,摩根神父帶托爾金兄弟去海邊度假時發現他們對斯特靈路的真實感受,便決定為他們另尋住處。教堂背后杜奇斯路37號的福克納太太(Mrs Faulkner)同意讓兩兄弟寄宿,此時她家中還有另一位寄宿者,伊迪絲·布拉特(Edith Bratt),她是伍爾弗漢普頓的法蘭西絲·布拉特(Frances Bratt)的私生女。伊迪絲14歲喪母,與托爾金可謂同病相憐。很快,16歲的托爾金就和19歲的伊迪絲相戀,但摩根神父并不贊同這段情感,一方面他擔心這會影響托爾金的牛津大學入學考試,另一方面,伊迪絲是新教徒。因此,他禁止托爾金在21歲前與伊迪絲約會——當時,21歲才是法律意義上的成年——托爾金遵守了摩根神父的規定,并在21歲生日當晚給伊迪絲寫信求婚。或許對于今天的人來說,這種順從難以理解,但從中我們可以窺見托爾金對于信仰的一絲不茍。現在的杜奇斯路一側是建筑工地,另一側的房子看起來像是公租房,顯然是20世紀后半葉的產物,雖然也有37這個門牌號,但不可能是托爾金生命中那重要的杜奇斯路37號了。這段情感插曲之后,摩根神父再次為托爾金兄弟更換住處,便是此前路過的海菲爾德路4號。
海菲爾德路4號
根據谷歌地圖,距離斯特靈路和杜奇斯路幾步之遙,有一處小湖,這是埃格卑斯頓蓄水池,與伯明翰市區的運河相連。穿過安靜的別墅居民區,陡然出現高大的樹木,一個小小的開口連著一條林間坡道,通向湖邊。不少人在此散步或者遛狗,而雖是人工湖,其淺灘也吸引了大量水鳥。湖邊有修葺整潔的路,可以騎車,但在林木間還有一條更窄更僻靜的徒步徑。雖然目前的資料并未提及托爾金曾經去過此處人工湖,但我猜測,愛好大自然的托爾金不太可能錯過這片樹林。
杜奇斯路老照片,來自Tolkien Gateway網站
杜奇斯路今景
埃格卑斯頓蓄水池周邊樹林
踏上林間足徑的前幾分鐘,我甚至感受到某種不屬于此世的氣息。即便這里太小了,不足以被當作任何意味上的“靈感來源”,但對于熱愛托爾金作品的讀者來說,任何一片樹林都可以是通往中洲記憶的入口。天色漸晚,這處林地正好當作這一日托爾金尋蹤最自然的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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