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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入殮師16年:吃不了肉,是我的職業病
原創 耿凌波 十點人物志
工作,并不只有早九晚五的通勤和寫字樓里的格子間,日常想象之外的小眾工作是什么樣的?
這里是十點人物志的專題報道:瘋狂的職業。
每一期故事,講述一個不尋常的“瘋狂”職業故事,用小眾職人獨一無二的人生冒險,為你展現不一樣的世間百態。
采訪、撰文 | 耿凌波
十點人物志原創
生命是一段旅程,出生到求學,工作到成家,轉瞬即逝。在這期間,我們會遇見父母、親朋好友、同事同學,但最終大家還會相遇。
而入殮師,就是等待在終點,陪我們走完這段人生旅程的最后一群人。他們是怎么工作的?又是怎么成為入殮師的?他們會害怕與逝者的遺體相處嗎?又是怎么看待生死的?
外界印象中,入殮師常常與晦氣、尸體、不吉利等詞聯系到一起,他們一直以來,也都生活在這樣的誤解里,有時候帶給他們誤解的,甚至是身邊最親近的人。
今天,我們采訪到了一位有著16年從業經驗的入殮師。希望透過他的講述,讓大家對入殮師有更深刻的理解,發現他們艱難職業經歷背后,日常的辛酸和苦澀。
或許看完故事之后你會發現,入殮師也只是一份平平常職業,是普通職人在試煉場上掙扎的縮影。
以下是入殮師畢銘的講述:
為了生活,我成了入殮師
上世紀80年代,我出生在一個國企雙職工家庭,當時實行計劃生育政策,家中只有一個孩子,父母對我特別寵愛,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像溫室的花朵一樣長大。我爸爸經常開玩笑說,“你膽子這么小,身邊又沒有兄弟姐妹幫襯,將來自己怎么在社會上立足呀?”
那個年代的父母,普遍以說教為主。正趕上我青春期,叛逆的種子就此萌芽。面對父母的嘮叨,我很少宣泄出來。偶爾頂兩句,但大多數時候還是悶在心里,等待一個時機證明自己。
大學填報志愿的時候,我知道機會來了。最開始我填寫了計算機專業,是當時的熱門,聽上去也體面,大家都能接受。后來等父母放松警惕,我又悄悄回學校把志愿給改了。其實當時除了想要別人對自己刮目相看之外,也考慮了現實因素,就是希望將來能端上鐵飯碗。
加上正流行林正英演的香港僵尸電影,就對鬼神之類的東西很好奇,綜合考慮之下,就填寫了殯儀服務與殯葬管理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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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父母知道的時候,已經無法挽回了。他們固然接受不了,說你這小孩子不懂事,怎么好這樣亂改呢。在傳統中國人心里,這是一個和死人打交道的專業,很不吉利。當時年輕,很沖動,更多的是得逞的快感,對未來考慮得不全面,還想著四年過后,說不定就轉行了。
大學生活也確實沒有外界想象得那么驚心動魄。雖說是殯葬相關專業,但學校教育主要還是側重理論,畢竟我們中國人的行事方式比較含蓄,尤其對與死亡相關的東西,有一定的敬畏心。老師講課也是點到為止,經常說“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全靠領會。
真正對這個專業有實感,是有一次老師在課上播放紀錄片,讓我們了解入殮師實際的工作情形。相比純文字的講述,視頻要有沖擊感得多。具體的教學內容,我已經不記得了,當時實在太害怕,不敢想象這就是自己將來要做的事情,心里很亂,課程就沒認真聽。
紀錄片播完之后,老師讓每個人都要參與互動,我記得當時教室里寂靜無聲,沒人敢說話。
節假日回到家和父母相處也很尷尬。雖說血濃于水,但在情感上,他們對殯葬行業一時還是接受不了,經常會詢問我課程安排,我據實已告——前三年學習課本知識,大四可能會去實習,雖然刻意強調即使是實習,也接觸不到真的逝者,只是和模型假人打交道,但他們心里依然很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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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臨近畢業,父母主動提出來,吃飯最好分開一下。我就自己學著燒菜,把吃飯的時間和他們岔開。甚至包括吃飯的碗筷,直接接觸皮膚的衣物和毛巾,都會分開擺放,有時他們也會故意問一下,“你的這個毛巾,是洗臉的,還是……”
每當這個時候,內心還是很痛苦的,被自己最親近的人,戴著有色眼鏡看待。但是也能理解,畢竟同在一個屋檐下,牙齒和舌頭相處久了也難免會咬到一起,更何況我們這個行業本身就特殊。當時確實有些后悔,想要轉行,但又發現原來沒有那么容易。
尤其畢業之后,更來不及。當時除了殯葬相關的知識,自己身上也沒有其學科背景,出去找工作,對方一看專業,連面試機會都給直接就拒絕了。創業方向也很單一,總不能去賣骨灰盒,即便有這個想法,我們普通家庭也沒有創業資金積累。
思前想后就說,算了吧。人要活著,生活要繼續,我也只能扛著。
一些極端的情況,無法用語言描述
思想扭轉過來之后,找工作的事情也步入正軌。殯葬行業相關的人才缺口很大,畢竟不是人人都對這個行業感興趣,既要膽大又有專業知識背景,這樣的人本身就是少數,而想要招到一個能長期做下去的人,更是不容易。因此對我來說,工作不難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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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幾次考試,我順利進入當地殯儀館工作。那是一個下雨天,我帶著資料去單位報到,剛在門口看到“殯儀館”幾個大字,心就涼了半截。走進大門,一股涼氣撲面而來,因為單位性質的特殊,空調要一年四季常開,讓整個氣氛更加陰冷。
單位大樓建成在上個世紀,老一輩的設計比較莊重肅穆,整體色調以黑白為主,人在里面工作,感覺非常壓抑。第一天上班,就好像上刑一樣,辦公室靜得人心慌,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我時不時看看掛鐘,指針一分一秒地跳動,期望能快點下班。
一想到,一年365天,一天24個小時,都要在這棟建筑里度過,心里就真不是滋味,眼淚不知不覺涌出來。
經過一段時間了解才我知道,單位里很多人從事殯葬行業都有家族因素,要么是家里做相關生意,要么有家里人做入殮師,等長輩退休之后,自己可以直接頂進去接班。從小就在殯葬行業里耳濡目染,入行也有家里人手把手來帶,等到實際操作起來,反而沒有那么害怕。
但是像我這樣,自己突然闖入行,適應起來就會很難。每個人心里都戰戰兢兢,遇到事情只能相互幫忙、相互鼓勁。
我第一次實戰就遇到非常恐怖的情形,那是上班一周之后,單位被送來一位中年女性死者,臉部布滿血漬,手腳嚴重變形,一股鐵銹味彌漫在空氣中,我忍不住嘔吐起來,因為太害怕,根本不知如何上手,同事很理解我,說第一次都是這樣,在他的幫助下,我們一起完成了入殮工作。
后來我們也經常在一起抽煙。因為辦公場所年代久遠,燈光不僅十分暗淡,還經常明滅不定,這個時候煙頭上那一點火星,就能為我們壯壯膽。
一般來說,送來的要是壽終正寢的老人,倒也還好。他們的遺容都比較安詳。我們就按照一個常規的步驟操作,先脫掉死者衣服,用清潔皂進行整體清潔,再蘸著藥水把指甲、手、臉等部分進行重點清理,然后就是通過基本的美容,讓他們看起來氣色飽滿,最后給他們穿上壽衣。
就怕遇到那種比較棘手的情況。比如生前遭遇意外,車禍或事故,五官會有一些遺失,缺一只耳朵,或者缺一只眼睛;也有人生前生過大病,因為痛苦,面部會發生扭曲或者變形,你能感受到是一個很不安詳的狀態,無法用語言具體描述。
這時候我們就要想各種辦法對遺體進行美化,面部缺少器官的情況,我們會找一些道具來補充,因為疼痛產生的面部扭曲,就用粉餅撫平。嚴重變形的情況,可能就需要動用工具箱里的鑷子、剪刀、酒精棉等專業的工具,對遺體的面部進行整理。
圖源視覺中國
畢竟中國人講究死后留有全尸,缺少身體的任何部位離開人世都不完美,而美化之后的遺體,也能讓來參加追悼會的活人心里好受一點。只是我們真正上手去操作的這群人,多多少少還是會留下點心理陰影,一些極端情況到今天想起來仍然覺得害怕。
知道我從事殯葬工作,親戚朋友斷了來往
單位生活是難熬的。剛開始那段時間,上一天班,我基本一口水不喝。因為擔心喝多了水要上廁所,廁所里燈光昏暗,人在那個空間總容易產生各種聯想。電梯也不敢坐,可能因為實在太老舊了,經常出現故障,被困在里面更是度日如年。
還有一些人跡罕至的走廊、外面的樹蔭,我們看到之后,也會繞道而行。單位所在的這片地方,做火葬場、殯儀館已經有幾十年,期間整個城市但凡有人去世,都是在這里被火化。一想到這個,也會寒毛直豎。那段時間即使回到家,也經常做噩夢。
平時我們也沒地方去傾訴,說了也沒有用,別人最多就是安慰你幾句。領導常說這世界上哪有鬼,我也理解領導的好意,從大學時候,我們就開始有這種心理建設了。殯儀館本身建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出了門也見不到熱鬧的人群,到哪都是孤零零的。
電影《入殮師》劇照
同事之間話也不多,畢竟大家接觸的人都是躺著進來的,加上追悼大廳要一直放哀樂,聽到這些音樂心情還能好,那也不正常。我是80后,有時候想找人聊聊有趣的話題,在那個環境下基本上也聊不起來。
工作之外,我也沒什么朋友。自從知道我從事殯葬相關工作,原來的親戚朋友早就斷了來往,誰家有喜事也不會叫我去觀禮,頂多送上一包喜糖,一些認識了多年的熟人,甚至連微信都拉黑了。他不會當面把你刪掉,而是一段時間內,朋友圈就沒了動靜,點開一看,就是給屏蔽了。
去認識新朋友也很難。以前自己比較傻,會把工作說得很詳細,對方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人不能交,他的雙手一直跟死尸打交道。那種眼神騙不了人,好像在說有一些職業天生就被別人看不起。談戀愛、相親更困難,也都是次次碰壁。
圖源視覺中國
后來挫折經歷多了,我們干脆學乖了。再和別人交往基本上不敢說真話的,即使要說,也會選擇用一種巧妙的方法來回答,比如只說在事業單位工作,不會說得太具體。這樣確實避免了很多麻煩,但也沒有深交的朋友。
對于相親,我把方向調整了一下,就是找同在殯葬行業里工作的人,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家庭生活也能相對順利一點。
現在雖然有了孩子,但依然不會把爸爸媽媽的具體職業告訴他。畢竟人與人之間看待事情的角度還是有很大差距,孩子還小,不想讓他有太多思想壓力,他也不會刨根問底,知道父母在事業單位里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正常上下班。
等他高中或者大學的時候,我們或許會向他描述清楚一點。我相信,隨著社會環境越來越進步,大家對一些事物也有了更現代的解讀,未來會有更多人理解入殮師的職業。畢竟,現在想要拿下這個崗位,最起碼都要碩士及以上學歷。
有職業意義感,但不多
在我們國家,白事和紅事不同,紅事相關的產業,比如婚慶、婚紗,都是全面市場化,大家都可以參與競爭。但是白事這一塊,一些重要的環節入殮、火化,只能由民政局下屬單位殯儀館操辦,不參與社會競爭,是被壟斷的。也正因為是壟斷行業,入殮師的收入會比較可觀。
這當中還涉及到一些灰色收入,偶爾會有逝者親屬給入殮師小費、煙酒,尤其是一些做生意的人,他們的習慣就是通過送這些東西,來表達自己的心意,會覺得送出去之后,入殮師能善待自己逝去的親人,自己本身也能得到心理安慰。
有一些入殮師會收下,也有一些不敢收。我沒有收過,在那樣一個工作場合,開始一兩年是相當恐懼的,每天都在搖擺要不要繼續做下去,所以也不敢有其他的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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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去除灰色收入這一塊,入殮師這個職業本身的待遇也很不錯,2006年我剛畢業的時候,一年就能收入七八萬左右,如今更是有很大漲幅。我所在的城市本身是一個比較小的地級市,入殮師的收入算是中等往上的水平,而且沒有打工那么累,相比出去闖也更安穩。
所以有的時候工作中遇到難處,覺得干不下去了,就會拿工資收入安慰一下自己。
好在幾年前我們有了新的辦公場所,整個殯儀館遷移到一所新樓里面,燈光更明亮了,工作環境變好了,整體的顏色設計也沒那么壓抑,更年輕化一些。現在呆在單位里面,也沒那么害怕了。自己對死亡本身,也有了新的理解。
有一次我們殯儀館被送來一位長者,仔細一看,竟是一位省部級高官。因為他是身患癌癥去世的,癌癥發作時的痛苦神情,也依然留在他臉上。看著曾經這樣一位叱咤風云的人物,這樣靜靜躺在我們的操作臺上,我一時感慨,想到“黃泉路上無老幼”那句俗語。
作為入殮師工作了這十幾年之后,我漸漸明白死亡是人的必經過程,心態也就釋然了。現在面對一些常規的入殮工作,更像是家常便飯一樣自然。甚至逐漸在這當中,找到一點意義感。
電影《入殮師》劇照
無論他們生前遭遇過什么,死后都希望能通過我的化妝、整理、修復,讓他們能恢復一個基本的面貌,安詳體面地離開。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一個醫生,做了一臺手術,把重病的病人治好,人是能夠在這個過程中,發現自己的價值,找到職業的成就感。
不過還是想要給年輕人一個建議,這個職業可能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理想化,如果沒有考慮清楚,沒有足夠的勇氣,還是不要嘗試。畢竟,自從做了這一行后,我就幾乎沒有再吃過肉,這也算是我的一個職業病了。
畢銘為化名
原標題:《做入殮師16年:吃不了肉,是我的職業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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