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導演是枝裕和的視野里，有這么一位酷得可愛的奶奶：看似口無遮攔，實則往往在替周遭發聲；服從劇本也好，即興發揮也罷，所作所為都是揣摩過自身站位后的結果。

她貫徹“且玩焉，生于世”的哲學，不懼出丑、犯傻、栽跟頭，用整個生命努力玩耍、盡情玩耍。不擯棄雜味，不拘泥于藝術，活透了這場演員人生。

你問她是誰？樹木希林呀。

做演員的，還是得活在日常里啊。——樹木希林（圖源網絡）

七十五年的歲月，說她沖得太猛，大概是自不量力。不過，讀完以下幾則故事，我們或許就能明白，為什么總有那么多人關注著她，為什么大家總是忍不住想起她、聊起她，為什么是枝裕和離不開她了。

宣傳《比海更深》期間的是枝與樹木（圖源網絡）

翻開《還是得活在日常里啊》，這樣的故事數不勝數。六場深度對談、數篇回憶性散文、是枝親筆悼詞、樹木之女內田也哉子特約稿，以及兩張導演工作手稿、四十余張片場內外的照片，承載著思戀，填滿了這部由是枝與樹木攜手完成的唯一著作。

是枝裕和與樹木希林的“四目相交”，堪稱“事件”。——內田也哉子

《還是得翻開啊。》

時間：1961 年左右

事件：樹木希林入行

“你啊，就算結了婚，也不知道能不能跟丈夫處得好，所以還是要有一技之長，免得吃不上飯。要是能當個藥劑師，爸爸就幫你開家店。”

眼瞧即將從女校畢業，樹木聽從父親的建議，稀里糊涂地備考藥科大學。然而她對數學一竅不通，認定自己死活考不上，就在臨考前跟父親去滑雪，及時地受了傷，順理成章放棄了升學。可還是得決定去向呀。

這時，她碰巧在報紙上讀到一則簡短的廣告：“三大劇團戰后首次招募見習生”；便按時間順序，分別向文學座、俳優座、劇團民藝寄了申請書。去哪個都無所謂，反正又不懂演戲。這么想著，見文學座的回復來得最早，樹木索性不等其他通知，加入文學座附屬戲劇研究所，栽進了演藝界。

對于樹木，比起演員，她更愿意視自己為“置身于演藝界的人”。先要弄清自己的位置，再想辦法改變現狀，顛覆觀眾的期望，“雖然每兩次就有一次會搞砸”。

按照當時的說法，一流演員登舞臺、二流演員拍電影、三流演員上電視。樹木正是那樣一個時代帶頭出演了沒人瞧得起的廣告。

自己的首支廣告僅在本地播出，影響力卻覆蓋列島，有幸被全國發行的周刊雜志評為“年度十大蹩腳廣告”第三名。

這演藝界啊，可太好玩了。

“每天都要背臺詞，可背了又怎么樣呢，完全感覺不到吸引力。”（圖源網絡）

時間：2007 年 6 月 11 日

地點：ENGINE FILM 會議室（東京廣尾）

事件：是枝裕和、樹木希林初次見面

《步履不停》的劇本還沒敲定，是枝就迫不及待地約樹木見面，畢竟主人公母親的角色從初稿開始就是照著她寫的。

當時,業界盛傳樹木不久前拍《東京塔：老媽和我，有時還有老爸》時跟導演起了很大沖突。是枝斷定，如果能盡快見上一面，對接下來的合作肯定有利無害。

《還是得活在日常里啊》中插入的導演手記

距約定時間還有三十分鐘，樹木就已抵達。她一邊擺上順路買的紅薯干，一邊樂呵呵地環視大家手忙腳亂的樣子，拋出這么一句：

“離開機還有好一陣子呢，這么早就約我過來，是不是聽說我很不好對付呀？”

哎呀，看來什么小心思都瞞不過她。

導演有備而來，沒想到這個從未合作過的演員竟對自己如此放心，劇本都不看，當場便答應了下來。成稿果然沒有讓對方失望：“我得超越它，必須超越這份劇本——滿腦子都是這樣的念頭。”

雖然是枝早就是樹木的忠實觀眾，可直到《步履不停》誕生，他才認為自己做好了與樹木合作的準備。而此時樹木的心中，恰好也萌生了自己的演藝哲學：“像水一樣，進入三角形容器就變成三角形的，進入四方形的就變成四方形，進入圓形的就變成圓形，以純凈的狀態進去試試看。”

是枝手繪初次見面時的樹木，還特地記下了她當時的名言（做成附贈的書簽啦；背景是兩人的自拍）

時間：2007 年 7 月

地點：《步履不停》拍攝現場

事件：油炸玉米天婦羅

要怎么掰下玉米粒呢？

油溫控制在多少度呢？是一百八十度還是二百度？

面糊該裹多少呢？

讓演員操作太危險了吧？

導演的母親真是這樣炸的嗎？是不是導演記錯啦？

彩排樹木飾演的母親準備天婦羅的戲份時，這些噼里啪啦的問題就像撒進熱油鍋里的玉米粒，不光灶臺遭殃，整個現場也炸得一片狼藉。工作人員不知該怎么為這個關鍵場景做準備，導演是枝也不確定該如何推進。

“我來吧，不會有問題的啦。萬一臉上燙傷了，就演個臉上有燙傷疤痕的女人好了，放心吧。”見是枝在發愁，樹木便說了這么一番話。嘿，愣著干什么？繼續彩排吧。

加賀恭一郎，呃不，橫山良多已將罪魁禍首玉米捉拿歸案。（圖源網絡）

時間：不詳

地點：是枝裕和的公寓

事件：樹木希林首次向是枝裕和展示特技

這天，兩人約好一起去吃飯。樹木開車到樓下，不等是枝收拾好，她就按響門鈴，坐著電梯上樓來了：跟初次見面時如出一轍。樹木也不進門，僅僅是站在玄關口掃視了一下屋內。驅車前往餐廳的路上，樹木問道：

“你家那套房子大概是 ××× 萬買的吧？”

猜得分毫不差！是枝在心里驚呼。

“那房子以后可賣不出好價錢哦，大概要打個七折吧……”

原來她早到是為了在公寓樓周圍走走看看，好確認地段評估房價啊。

大約三年后，是枝賣了那套房子。賣價果真如樹木所料，相當于買價的七折。

前情提要：《細雪》《緬甸的豎琴》的導演市川昆去世時，樹木登門吊唁，說“我家住得近”。其實她并沒有出演過市川導演的作品。純粹是因為每次打門口經過，都覺得人家的房子很好看，早就想進屋瞧瞧了。雖然萬萬不能說是天賜良機，但這樣的機會萬萬不能放過。

樹木希林家：目測值多少錢呢？（圖源網絡）

時間：2014 年左右

地點：《海街日記》拍攝現場

事件：樹木希林點評綾瀨遙

拍攝兩人吃牡丹餅的那場戲時，樹木一坐下，便將視線投向綾瀨遙，開啟了這么一場對話，全然不顧一旁心驚肉跳的是枝。

樹木：“你整張臉都沒動過刀子嗎？”

綾瀨：“嗯，目前是的。”

樹木：“欸，是嘛，真不錯呀。”

綾瀨：“多謝夸獎。”

樹木：“你這張臉……大家都說你長得像誰呀？”

綾瀨：“這個嘛，唔，有人說我像奈良那邊的佛像……”

樹木：“佛像？”

綾瀨：“啊……般若！有人說我長得像般若！”

樹木：“般若啊……”

“我說你……長得美才是一等一的才能呀。”或許是對綾瀨遙的坦率產生了共鳴，拍攝結束時，樹木一反常態地夸獎道。稍有差池，她倆恐怕從今以后都不能合作了。咻，導演是枝也松了一口氣。

左：廣島綾瀨遙；右：奈良綾瀨遙。（圖源網絡）

時間：2016 年 9 月

地點：ELKANO餐廳（西班牙格塔里亞）

事件：樹木希林肚子很飽，但嘴饞了

樹木在“吃”上特別有主見，習慣領著是枝下館子，或者直接拎著紅酒殺到是枝的工作室，偶爾也刁難一下主廚們。

《比海更深》入選圣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正好輪到是枝帶樹木去西班牙大飽口福。某天中午，體驗了一家不便透露名字的融合料理餐廳對味蕾長達三個小時的摧殘后，一行人挺著肚子，搭上去海濱小鎮格塔里亞的大巴。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這家海鮮餐廳竟深諳化繁為簡之道，充分發揮了食材自身的特質，教原來只打算看看的樹木把持不住，一句“給我嘗一口”，手便伸向了隔壁松崎制片人的盤子。

ELKANO 的菜品。想伸手了嗎？（圖源網絡）

P. S.：事后，希林老師發表高見：“東京的電影節也像這樣安排幾輛大巴，把外國嘉賓送到熱海啊、箱根之類的地方去，讓他們吃點美味的魚，泡泡溫泉什么的，那該有多好啊……”

P. P. S.：是枝曾經親自向東京國際電影節主席提交建議書，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傳達希林老師的意思啊……

時間：2018 年 9 月 27 至 29 日

地點：Maison Bréguet 酒店房間（巴黎）

事件：是枝裕和熬夜寫下獻給樹木希林的悼詞

我后悔讓您演了一個在電影中死去的角色。不過我也許早就有所察覺，便邀請了幾位想讓您認識的演員參演，還輕率地試圖在電影中先與您道別。

希林老師之所以接下這個角色，是否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呢？

因為在去年 12 月，剛開拍沒多久的時候，您就對來采訪的記者們說過，“這是我最后一次參與是枝導演的電影”。您肯定是打算等影片制作完畢、6 月 8 日上映之后，就痛痛快快地終結我們兩人的關系吧。那天，您抓著我的胳膊，拄著拐杖走上舞臺。臨別時，您是這么對我說的：

“忘了我這個老婆子，把你的時間用在年輕人身上。我不會再和你見面了。”

完成悼詞的兩天后，是枝首部外語片《真相》在巴黎開啟了彩排，女主角由與樹木同年出生的凱瑟琳·德納芙扮演。動筆那晚，是枝在日記中寫道：“想把《真相》變成一部明快的電影啊。”而《真相》亮相電影節后，是枝才意識到，自己之所以對影片基調如此執著，恐怕正是因為想竭力避免墜入那份難以療愈的喪失感。

您不見我，其實是您對我的體貼。您是不忍心讓我深陷在失去您的悲傷中。

她一直記掛著他，肯定早就料到了呀。

也許這本書對我而言，就是一封已經不可能寄達的“情書”吧。——是枝裕和

《還是得活在日常里啊》

作者: [日] 是枝裕和

出版：新經典 | 南海出版公司

封面：電影《比海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