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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我們總在親友群里吵架
人的一生大概會認識多少人?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英國的人類學家羅賓·鄧巴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定律,“150定律”:人類智力允許人類擁有穩定的社交網絡的人數,是148人,四舍五入大約是150人。鄧巴認為,不管是在遠古時代、原始部落,還是現代社會,人們都很難突破150這個上限。
但在今天,情況或許已經發生變化——一些新的關系出現了。
比如我們在各種微信群里素未謀面、但有過聊天的人,行業群里的同行,小區業主群里的鄰居,甚至是粉絲群、薅羊毛群里的朋友;再比如在一次疫情防控中,同一批被隔離的人,我們可能從未見面彼此的模樣,那他們是否屬于我的社交網絡?
今年7月,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郭星華的一篇文章,回答了類似的問題。在文章中,郭星華老師新創了一個詞匯——“信緣(information related group)”,他認為信緣群體,指的就是在數字社會里,人們因為信息上的關聯,通過互聯網結成的有某種社會意義的社會群體。
這是一種新的關系。在傳統社會學里,常見的社會群體有四類,分別為血緣群體、地緣群體、業緣群體、趣緣群體,對應的人們關系的紐帶分別是,生育、地域、職業和興趣。而在今天,這些以互聯網為紐帶連接而成的關系,可以獨立于這四種關系之外,它需要一個新的定義。
九月初,我們就“信緣”問題和郭星華老師做了一次訪談。他談到了自己“信緣”研究的緣起,這種研究在當下的必要性,個人如何在信息時代自處,以及“信緣”在疫情背景下,作為社會治理的一個重要展現,我們如何去規避風險、做得更好。
以下是郭星華老師的口述:
采寫|恩寧
受訪者│郭星華
(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信緣這個現象,我思考其實已經很久了。
最早應該是從QQ開始的。2002年,我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做高級訪問學者,遠離家鄉和親人,和大家的聯系主要是靠QQ。反正是有了這么一個社交媒體,我玩過一陣子,也跟陌生人聊過天。社會學家對什么都感興趣,覺得很新奇,想去思考,當時我就想,陌生人之間能夠達成這樣一種信息上的關聯,社會確實是在變化。當時是有了這么一個印象。
到真正開始思考,是到了2019年,當時我收到江西省政法委的邀請,去江西做一個鄉村社會治理的調研,走了很多的地方,也到了江西省上饒市。上饒市是全國做網格化管理做得比較好的城市。網格化作為一種社會管理制度,其實是從北京開始的,作為一種經驗推向了全國。
但是一到上饒那個鄉村,我有點被震撼的感覺。
給我震撼的第一點,上饒的網格不是按照行政區劃來劃分的。原來我們是以行政區劃作為管理單位,但當地因為地理環境不同,劃分標準也不同,有的網格是一個村,有的是好幾個村,還有一個村分了好幾個網格,不按行政區劃來了。
第二就是這些信息化的手段,攝像頭遍布全村,各個路口都有,全部納入了天網天眼工程。當時我在上饒市的網格化管理中心,在指揮臺,你可以看到城市里任何一個街道任何一個村的情況,隨時可以調出來,而且隨時可以和網格員通話。
當時我還遇到了一個例子,一個鄰里糾紛,樓上掉下來一塊香蕉皮,嚇著樓下一個小孩了,兩家起了糾紛,網格員馬上就處理了。在指揮臺你可以快捷地掌握最基層的動態,這個我印象非常深刻。
上饒回來之后,就開始激發我思考這個問題。在我們分析社會關系的時候,社會學的傳統里有四種常見的關系,血緣關系、地緣關系、業緣關系和趣緣關系。但在數字社會,目前有一些關系,是我們傳統的農業和工業社會從來沒有的。
展開來講,我們的傳統社會是以地緣為基礎的,地緣是一個極重要的社會治理依據。國家的治理只到縣,所謂“皇權不下縣”,所以在原來,鄉村是自治的,自治靠什么,靠的是鄉紳、長老和宗族。
到了工業社會,我們最重要的是業緣關系,地緣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尤其是在改革開放以前,我們都是單位制,單位就是業緣,人所有的工作和生活都圍繞著單位。
治理其實也是網格化,一個單位就是一個網格,這樣來控制人,你在一個網格內,不能隨意移到另一個網格。就像你想從一個單位調到另一個單位,不可以,必須要經過上級同意,所以人員流動是很困難的。這是中國改革開放前的特點。
改革開放以后,地緣和業緣都弱化了、解體了,人可以自由流動了,可以說中國經歷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混亂,人流到哪里去了,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從一方面講,人獲得了極大自由,不再被緊緊地束縛在土地上,或者單位里面,獲得了極大自己的空間。但從社會治理的角度來講,難度也增大了很多。
但是到了現在,尤其是疫情這段時間,隨著數字技術的推廣運用,水平的提升,中國又找到了一個新的方法,那就是網格化。所謂網格化,不僅僅是地緣,而是地緣和信緣疊加而成的復合社會群體。
之前地緣在現代化大都市里,基本是沒有作用,有名無實了,人們雖然住得近,但并沒有形成有意義的社會群體。比如你跟你同一個單元的鄰居,可能住了十幾年,但你既不知道人家的名字,也不知道人是干什么的。但在數字時代,網格化了,地緣群體就再次顯示出了作為社會群體存在的意義。比如疫情流調,這都是以地緣為基礎,運用數字技術進行的。
包括我還注意到的一點是,傳統社會學上的社會互動關系,是分為直接互動、間接互動,面對面互動、非面對面互動等等。但是現在呢,比如說我們兩個人視頻聊天,能看到彼此,但是又不在一起,那這到底算面對面還是非面對面呢,感覺就很難界定。
社會學這門學科誕生的背景,是1848年,西方工業社會逐漸成型的時候。那時候產生了很多社會問題,就有一群學者建立了一門學科,來研究和解決這個問題。所以它建立的理論,研究范式,研究方法,都是工業社會的。
那么今天進入了數字社會,有些研究方式、研究理論可能已經不適應了,不足以解釋當今社會了。尤其是中國的數字化程度,跟很多國家相比是走得更快的,我們需要創造新的理論。
比如傳統的四緣,已經不足以解釋當今的社會關系了,那我們就需要一個新的概念,比如“信緣”,來對這種新的社會關系進行概括,需要一個新的概念來進入社會學研究視野,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
既然信緣是傳統社會從來沒有的,那它有什么特點?互動的規則是什么樣的?和其它傳統的社會關系有什么區別、有什么聯系?這些問題很值得我們研究。
首先是,信緣跟其他所有社會關系一樣,有共同的特征。信緣群體也滿足以下幾個特征:有明確的成員關系、有持續的社會交往、有一致的群體意識和規范、有一定的分工協作、有一致的行動能力。
它也像其他社會關系一樣,是可以獨立存在的,同時也能和別的緣疊加。
怎么理解這個獨立存在?比如你跟很多陌生人在流調中都被劃為密接群體,你們既沒有地緣,也沒有血緣關系,只有信緣關系。再比如父子倆,兒子可能去了國外,不住在一起,那他們就只有血緣關系。你跟你的同事呢,可能只有業緣關系。這都是獨立存在的。
信緣也可以和別的緣疊加,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會和別的緣疊加。尤其是信緣和地緣一疊加,就會讓地緣的作用重新變得重要了。
比如我現在住在北京郊外的村子里,以前村里通知是用高音喇叭,現在都不用了,微信群里告訴大家,什么時候停水,什么時候停電,村里哪里在賣什么東西,你可以去買,大家要注意門前的衛生,諸如此類,通過微信把整個村子重新融合和聯系起來。我也很愿意看看有什么消息,群里提醒明天要下雨了,我就會做好準備。
信緣也可以和別的緣轉化。比如拼多多群,這是一個由商業動機組成的關系,薄利多銷,大家雖然不認識,但是一定是有一個人挑頭,大家都來參與,所有人的目標都是買到便宜的商品。這些人最初可能不認識,但慢慢拼了幾次單,沒準要組織線下的活動。或者像粉絲群,大家會線下見面,這就有可能轉化成別的緣了。
那么信緣和其他緣不一樣的地方在哪里?它的疊加,可能促進人們的聯系,也可能產生新的問題。
一個很明顯的例子就是微信群,尤其是家屬群、親戚群、同學群??赡苊總€人都有這種經驗,現在社會流動這么頻繁,不像原來大家都住得很近,現在大家都散落在各個地方了,可能關系慢慢就淡了,是有了信息手段,靠微信群把大家聚在一起了。
這個群可以更多地聯絡大家的情感,交流信息;但另一方面,它也會出現新問題,鬧出新的矛盾,這是以往沒有的。尤其是你在群里聊天,大家觀點不一致,有的人談養生,有的人談我孩子又得了什么獎,得了什么表揚。群里潛水的人聽了,可能就會覺得你是在顯擺和炫耀。但如果是原來,大家過年才見面,一對一聊天的時候,你說類似的事情,大家不會覺得有什么。
就我所觀察的,親戚群不吵架的很少,要么就是吵架,要么就是不說話,只要一說話就免不了要吵架。所以在數字社會,這種信緣關系,看似加深了彼此的聯系,實際上也帶來了更深層的一些問題。
最后還有一點就是,信緣群體的互動規則,已經和其他群體有些不一樣了,這一點對老年人來說尤其明顯。
舉個例子,在微信上,對方說,自己最近檢查好像有癌癥,有的老人可能會回復一個捂嘴笑的表情。他為什么發捂嘴笑?因為他不知道這個符號的意思,只是想隨便發一個符號,表示自己知道了。他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這個表情不合適。
在線下見面的時候,老人肯定不會這樣,肯定會很驚訝,或者表示關心、安慰。但在信息時代,它的符號已經不一樣了,不僅僅是文字,還有表情,它們代表的意思也不一樣,很多老年人就不知道該怎么做了。你發錯一個表情,可能這個關系就斷了。
另一個例子就是,疫情期間健康碼的推行,實際上是推動了智能手機的銷量。很多子女都給老人買了智能手機,老人接受能力弱,不愛學新的東西,學得很慢。有的剛學會,特興奮,發朋友圈,曬照片,或者老給兒女發那種文章,比如養身的,還有類似《震驚!……》,搞了一段時間,發現沒人理他,生氣了,覺得沒人關心我,這可能也會讓他們覺得有些失落。
所以在數字社會里,信息這么方便,這么快捷,但是幾乎是一個爆炸的情況,作為一個社會成員,怎么有智慧地生存,怎么篩選這些信息,其實是一個新課題。
上面我們講的是,數字社會中個人面臨的是什么情況,要怎么辦。但是還有另一個層次就是,國家治理、社會治理,在數字時代怎么運用技術,同時怎么避免它的一些弊端。
這次我們的研究中,重點講的是信緣群體里的一類人,就是“被動性非自愿型信緣群體”。這個群體,跟社會治理關系最大。
我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正是上海疫情最緊張的時候,當時我仔細思考了一下,把信緣關系做了一些細化。信緣群體,可以根據群體的成員,是主動還是被動加入該群體,自愿還是非自愿加入該群體,將之劃分為,主動性自愿型信緣群體和被動型非自愿型群體兩大類。
一個很直接的例子,小區里的業主群,往往都是主動性自愿型信緣群體;但是在城市的網格化治理中,尤其是在疫情期間,同樣一個小區的疫情防控群,是由網格長或者社區工作人員建立的,這就是被動性非自愿型群體。
這兩個群的區別大概有三個方面:內部結構化程度不同,一個有領導與被領導關系,一個沒有;內部規章制度不同,一個有權威性,有明確的規章制度,另一個沒有;群成員退群的自由,一個可以自由加入、退出,而另一個你沒有這種自由。
其實很多學者已經研究過主動性自愿型的信緣群體了,比如粉絲群等等,只是他們沒用“信緣”這個詞,用的詞是“虛擬社區”,或者“虛擬群體”。而被動性非自愿型群體,很少有人研究,因為它是新情況,是在疫情發生之后才有的,所以我們這次就主要談了談。
被動性非自愿型群體,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隔離群,疫情防控人員通過大數據的抓取,讓你成為信緣群體中的一員,然后對這個群體進行統一管理。
這一類群體,我總結了三個特點,分別是被動性、即時性和脫嵌性。具體就是說,這個群體不是人們主動建立的,很多時候他們甚至不知道,是不自覺的;這個群體的形成很多時候也是突發的,是出現了什么事,比如疫情、重大案件,相關個體才會被注意到;還有就是,這個群體往往不依靠人們的日常生活而存在,只有社會治理的時候才被需要。
大家可能都還記得,在前段時間北京疫情,前后腳出現了兩個病例,一個是海淀區在銀行工作的白領,看她的軌跡,去的都是高級商場,下班了都是開車去購物或者娛樂。另一個是一個裝修工人,看得人很心酸,白天晚上都一直在跑,去各種工地,很辛苦。從這兩個人暴露出的行蹤,你就能看到,社會分層多厲害,白領的生活多愜意,底層人有多辛苦。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大家也會有擔心,數字技術這么發達,這其中是不是會有對隱私的侵犯?不僅限于疫情,可能以后有什么突發性的公共事件,這種排查是不是還會有?
因此,識別治理情境就是很關鍵的一步。所謂“識別治理情境”,是從社會治理主體的角度來講的,這個主體有可能是政府,也有可能是某個基層組織,你要識別這件事到底是什么情境,到底是一件私事,還是公事。
我在江西調研的時候就遇見了一件事,他們每個村里都有所謂的綜治中心,那里有個大屏幕,能看到全村的攝像頭,不僅可以看到實時的情況,還可以回放。結果村里有個人在那里值班,通過視頻發現,有一男一女在某個地方約會,而且那個女性是他老婆,他跑過去就把那個男性給揍了,后來那個人就把他給告了。
這就明顯用錯了治理情境,攝像頭收集信息,目的是維持社會秩序、社會穩定,這些家長里短不屬于治理范圍。你利用職務之便搜集這些信息,這是不對的,違背了你的治理目標。
所以治理的主體要明確,不是所有的信息都要搜集,所有的事情都要管。必須要區分這件事是什么性質的事,在不在治理目標之內,如果不在,就不能濫用,不然會引起全社會的恐慌。
對治理情境仔細進行識別和區分,這樣才能更好地保護民眾的隱私。
原標題:《為什么我們總在親友群里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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