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的朋友啊,故鄉的那顆樹如今在?何方??
在城市里,樹往往以社區的點綴或者道路的衛士等“身份”被安排到城市的各個角落。
但對于生活在農村的小孩而言,樹是他們熟悉且親密的伙伴。他們會在樹下玩耍,會將樹枝和樹葉變換出各種好玩的花樣,甚至當他們愁悶之時,樹還是可以聽他們絮叨的“親人”。
下文中,出身農村的郭福來為我們講述了他與一棵樹之間的“羈絆”——小郭福來發現了一棵會流“血”的樹,并領來了兩名同齡小伙伴前來“獵奇”,三個人與一棵樹從此便結下了不解之緣。
只是,當時他們都沒想到,四十年后,這棵樹卻成為了”老友反目“的重要導火索……
下文選摘自《勞動者的星辰》,經出品方授權推送。
三個人,一棵樹,四十年
文 | 郭福來
無人知道,彎彎曲曲的宣惠河,流淌了幾千年。亦無人知道,依宣惠河而建的郭家洼村始于何年。
更無人知道,郭家洼村邊的河堤上一棵村里人叫不上名字的樹是誰栽種的,哪年栽種的。此樹樹干略直,樹皮微裂。粗約一成年人雙手合圍,高約丈二。樹冠如傘,葉小而密,呈對稱橢圓形,枝細而彎。
不光郭家洼村里的人叫不上這棵樹的名字,就連鄉里、縣里慕名而來的工作人員圍著樹研究半天,也不敢肯定地說出是哪種樹。
且說距今四十年前,郭家洼村里有個叫郭福來的男孩子,也就十多歲,他在一個晴朗的春天午后,牽著兩只山羊,來到樹下,把山羊拴在樹干上,然后,靈巧地爬上樹,折些帶著嫩葉的樹枝,扔向樹下。開始的時候,那兩只羊可能由于饑餓還挑挑揀揀地吃些樹葉,后來,竟然不吃了,還一個勁兒地用力號叫。
郭福來順著樹干溜下來,察看情況,只見山羊的嘴里唇外甚至胡須上都沾滿了血紅的液體,他低頭看樹枝的折茬,只見原本白色的斷茬處正有些微紅色的汁液悄悄滲出。這是什么?是血嗎?樹怎么流血?他驚恐地向四周瞭望,此時無風,太陽不動。更沒有人走來,甚至連最常見的麻雀也沒了蹤影。
郭福來抓起拴羊的繩子,拽著兩只山羊順著河堤往村口就跑,一邊跑,一邊不時地回頭張望。快到村口時,他看到郭全忠老人站在街邊,就趕緊跑上前去,上氣不接下氣地把他發現樹流血的經過,磕磕絆絆地說了一遍。
郭全忠拈著花白的胡子聽完,張開沒牙的嘴哈哈大笑。沖著郭福來說:“這有什么好害怕的,你折了樹枝,它的茬口流出汁液很正常,只不過顏色不同而已。有的是綠色,有的是黃色,有的是白色,而這棵樹流出的汁液,卻是很少見的血紅色。沒事,玩去吧!”
郭福來將信將疑地牽著羊回家了。
第二天傍晚,郭福來領著和他同齡的李曉晨、張毅又來到樹下。昨天折的樹枝已經沒了蹤影。
郭福來指著樹上昨天他折過的茬口說:“你們看,昨天我就在這里折的樹枝,當時,茬口上流了很多血一樣紅的汁液,把我嚇跑了。今天一看,那斷茬長得跟樹皮一個顏色了,你們說怪不怪?”張毅狐疑地看看郭福來,又扭頭看看樹冠,然后,走到樹下抱緊樹干,一弓一伸,三五下便爬到了樹上,伸手抓過一根樹枝,“咔嚓”一聲折斷后,扔向地面,隨后,又折了根樹枝,無意間,張毅發現手上有血紅色的一片,他仔細看了看,用另一只手一抿,發現手上并沒有傷口,而血紅色確實來自樹的斷茬。
于是,他就著樹枝上的液體往臉上抹了幾把,然后,溜下樹來,沖著郭福來和李曉晨喊:“壞了,我的手破了,臉上也流血了。”
李曉晨湊上前去仔細察看,卻沒有發現傷口,抬手拍了拍張毅的后背,吼道:“哪兒呢?你這個熊孩子,竟敢糊弄我!”郭福來用手指蘸著樹枝茬口上的汁液在手上、臉上一陣涂抹后轉身來到李曉晨跟前喊著:“曉晨,我的手破了,臉也流血了。”曉晨看了看郭福來,說:“就你們倆這點伎倆誰不會呀!”他也走到樹枝處,一陣涂抹。
陽光溫暖地把三個孩子的身身影投在河堤上,一會兒這個長,一會兒那個長,一會兒聚在一起,一會兒又散開。這時,同村的小姑娘郭金梅蹦跳著過來,郭福來他們三個一陣亂吼,張牙舞爪地沖上前去,圍著郭金梅做鬼臉,嚇得郭金梅哇哇大哭著扭頭就跑。他們三個卻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笑過后,張毅問郭福來:“你覺得臉上疼嗎?我怎么覺得臉上像火燒火烤似的,又熱又疼呢!”郭福來說:“我也覺得臉上很熱還疼,我以為是跑熱了呢!”李曉晨也說臉上抹“血”的地方有種緊繃的感覺,還有絲絲的疼痛,張毅一拍手喊道:“那還等什么,咱們快去河邊把‘血’洗掉吧!”
他們三個走下河灘,來到河邊的時候,有一群悠閑游泳的魚在水面上嬉戲。也許是他們的腳步聲,也許是他們的影子驚擾了魚的游戲,只聽“嘩啦”“嘩啦”一聲聲水響,魚便鉆入水底了,水面上只留下數不清的氣泡和漣漪。
三個孩子蹲在河邊很仔細地洗著手和臉,清涼的宣惠河水幾近透明,魚的黑脊背時隱時現,率先洗完臉的郭福來說:“我家有個大網兜,要不我拿來,咱們一起捉魚。”
李曉晨看著不太寬的河面,說:“可不行,我爸說剛開春,魚小,刺多。等秋后魚們長大了,肥了,再捉了吃才行。”
“就是,我家還有撒網呢,我聽隊長說,不等魚長大就撈,就像不等莊稼成熟就收割,是不合理的。”張毅也說出了他的看法。
會流“血”的樹下成了孩子們聚會的地方。有時,他們在附近放羊,拔草。有時,他們在樹下寫作業,做游戲。秋末初冬時,他們會拾起金黃樹葉送給外村的朋友。后來,李曉晨隨父母去了石家莊,只在寒暑假回村看望爺爺奶奶時,才能再次來到樹下和郭福來、張毅們玩耍。
郭福來在快三十歲時成家了。他從村子里承包到了八畝地,像其他農民一樣,早出晚歸侍弄莊稼,卻發現莊稼地里的害蟲太多了,種小麥吧,有蠐螬、螻蛄、蚜蟲、灰飛虱、造橋蟲等。種玉米吧,有玉米螟、盲椿象、鉆心蟲等。種棉花吧,有蚜蟲、盲椿象、紅蜘蛛、棉鈴蟲等,特別是棉鈴蟲對棉花危害最大,這種蟲子,從棉花一現蕾,就瘋狂開吃,晝夜不停。即使一些好不容易長大,長硬了殼的棉鈴,它們也能從棉鈴的底部咬個洞,鉆進去,把棉鈴吃成空殼。
郭福來和其他農民交流使用農藥的經驗,去各處淘換來最毒的農藥,早起晚歸地噴灑,卻見棉鈴蟲死一代,沒幾天又鉆出一代。無奈的郭福來號召妻子一大早冒著清晨的寒涼,一株棉花、一株棉花地翻找,發現棉鈴蟲,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用力擠爆。隨著“啪”的一聲,肥滾滾的棉鈴蟲瞬間皮開肉綻,內臟傾瀉,深綠色的血水濺滿了郭福來的雙手,臭烘烘、黏膩膩的。
郭福來像個沖鋒的戰士,不顧一切地翻檢著棉花,只要發現棉鈴蟲,必須讓它瞬間斃命,絕不留情。就這樣早出晚歸,一天才能翻檢一分來地。望著一大片待翻檢的棉花地,郭福來愁得喝不下水,吃不下飯——那時,農民常常帶些干糧和涼水在田間地頭吃飯。
七八年后的一天早晨,郭福來在送孩子上學后回家的路邊,遇到一個賣農藥的。那賣農藥的說,你們打藥再仔細,也不可能完全噴到棉鈴蟲身上。因為,很多蟲子藏在葉子的背面或棉花鈴里。而我這個藥,不光觸殺,還能熏蒸,讓沒噴到藥液的蟲子,聞到味就死,尤其是中午,越熱熏得越厲害。不信,你們聞聞,賣藥的人打開一瓶藥,往圍著的人群前一送。頓時,好幾個聞到的人轉身嘔吐。郭福來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了兩瓶。盡管價格很高。
回到家,郭福來便招呼妻子一起收拾好噴藥用具和水桶,蹬上三輪車,直奔棉花地,妻子負責打水,他背著沉重的噴霧器負責噴藥。
快到中午時,藍藍的天上只有一個太陽,看不見一絲云彩。本來亮得刺眼的陽光在郭福來眼前卻變得一陣黑,一陣白,本來汗流浹背的他感到一陣陣寒涼,他回身看看站在地頭上的妻子,卻發現妻子好幾個身影。他想喊,一張嘴卻涌出了早晨喝的那點湯水。他想站直身子,兩腿卻不聽使喚地癱軟下去……
經過搶救蘇醒過來的郭福來,看著站在床邊憔悴的妻子,平靜地說:“我沒事,你吃飯了嗎?”“吃啥飯呀!”妻子幽幽地說,“看到你背著一桶子藥水倒下去,我當時都嚇傻了。幸虧鄰居們幫忙,把你送來醫院及時搶救,要不然……你讓我們娘兒仨怎么活呀!”
郭福來想坐起來勸慰妻子卻渾身無力,只得含淚說:“小英,你跟著我這些年受苦了,沒吃過一頓好飯,沒買過一件像樣的衣裳,咱們拼死拼活地種地,翻過來,翻過去,還是那片土坷垃。這些年糧食價格低,咱指望種點棉花想多賣點錢,咋就這么難呢?”
妻子撫著郭福來的手說:“我想開了,再也不攔著你出去打工了。等你好了,你就和張彥強一起去北京打工吧。或許能比咱種地好受點。”
臨去北京打工的前一天傍晚,郭福來買了一瓶白酒,半斤花生米,叫上張毅,來到村邊的那棵河堤樹下。在小鳥啁啾、蟬鳴清脆、綠意盎然的柔光里,倆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談論著,一直單身的張毅前幾年因為干建筑被倒塌的磚垛砸折了腿,生活很是艱難,他還要伺候守寡多年、癱瘓在床的老娘,歲月的滄桑讓那張少年時白凈的小臉變成了皺紋堆疊的黧黑色。
他們說起小時候的好友李曉晨。張毅說,這些年他回家上墳都不理我,生怕我傳給他穢氣。郭福來說,我倒見過他幾次,聽說他在市政上工作,有五險一金,混得比咱們強多了。他還跟我說,咱這棵樹,全河北省就這么一棵,稀奇著呢,我走后,你可要常來看看,別讓不懂事的孩子們給禍害了。
張毅說我跟這棵樹親著呢,一遇到愁悶事,我就愛坐在這棵樹下,跟它絮叨絮叨。有時候都能說到天亮。你放心,有我在郭家洼,絕不能讓這棵樹少一根樹枝。
郭福來來到北京X村的時候,已經是2014年冬末了。記憶中,郭福來覺得那個冬天特別冷,在他工作的車間里,沒有爐子,沒有暖氣。寒風從彩鋼板做成的墻壁縫隙處,向屋里吹著進軍號。
沉重的鐵管、方鋼、角鐵、槽鋼,像冰涼的死尸,摸上去有種沁人心脾、透徹骨髓的寒涼。為了多掙些錢,郭福來每天從早晨八點干到晚上十二點,餓了,他啃個饅頭加咸菜;困了,他就著水龍頭洗把臉。
終于用了兩年多的時間,他把家里的舊房子翻修了一遍,還買了空調、冰箱、液晶電視,并和妻子每人一部華為智能手機,遇有空閑時,還能和妻子視頻聊天。妻子總愛把村子里發生的大事小情及時地通報給郭福來。
“發小張毅的低保終于辦下來了,每月有四五百元呢。”妻子在電話那頭高興地說。
2018年春天的一天中午,郭福來正在X村的一家山西面館吃刀削面,妻子又打來電話說:“張毅今天上午和李曉晨打架了,張毅用拄著的拐杖打了李曉晨,李曉晨讓他的手下把張毅扔到了河邊的淤泥里。”
郭福來忙問為什么呀,妻子說還不是因為河堤邊那棵樹。李曉晨今天帶來十多個人,開來六輛車,還有一輛吊車。他說咱村這棵樹很特別,既有觀賞價值,又有研究價值,長在偏僻農村,太可惜了。他要把這棵樹弄進市里的園林里。張毅聽說后,一瘸一拐地跑過來攔著,這不就打起來啦。
“那后來呢?樹還在嗎?”郭福來忘了吃面,急切地問。“怎么會還在,李曉晨帶的那些人跟黑社會打手似的,除了張毅上前去攔了下,其他村民誰敢傍前呀!”郭福來聽完,怔在那里,好像被誰抽走了魂魄。
本文節選自
《勞動者的星辰》
作者: 范雨素 / 郭福來 等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世紀文景
出版年: 2022-8
編輯 | 陳逍遙
主編 | 魏冰心
配圖 | 《那山那人那狗》
原標題:《我的朋友啊,故鄉的那顆樹如今在?何方??》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