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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與哲學家的通信:亞里士多德對于女性的看法簡直糟透了
11歲的小女孩諾拉?K.收到的生日禮物是一部《蘇菲的世界》。閱讀了這部哲學普及讀物后的諾拉,通過信件向哲學教授赫斯勒提出了充滿想象力和哲學意味的問題:時間是一種幻覺嗎?動物有意識嗎?宇宙是否無限大?維托利奧?赫斯勒在回信中設想出一個哲學游戲來回答這些永恒的有趣的問題。他臆造出一個不朽哲學家的咖啡館。從古至今的偉大哲學家們在此聚會,共同討論諾拉的回信。偉大的思想家們互相爭執,整個哲學史的主要觀點在此交鋒。
*文章節選自《不朽哲學家咖啡館:女孩與哲學家的通信》([德]諾拉·K. [德] 維托利奧·赫斯勒 著 三聯書店2022-9)
Pierrot and Harlequin on the Terrace of a Cafe
Pablo Picasso
我們的通信是這樣開始的:諾拉對哲學問題感興趣很久了,她在十一歲生日時得到了禮物:喬斯坦·賈德的《蘇菲的世界》。她懷著巨大的熱情閱讀了這本書,并因此產生了更多的問題。因為她知道我是哲學教授,便常常在我去她家做客時向我提問。比如在我們開始通信之前,她向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柏拉圖關于恐龍的理念(Idee)是否在恐龍這個物種的最后一個成員滅絕之后還存在—這是一個原創性的問題。我試圖向她解釋,為何關于恐龍的理念不會在個體消失之后依然存在。這個解釋看來讓她滿意,由此也有了我們之間彼此稱呼的昵稱“恐龍諾拉”和“恐龍理念”。為了表達對她提出這個問題的贊賞,圣誕節時,我寄給她一塊恐龍形狀的杏仁巧克力。她回贈了一張明信片表示感謝,我們的通信就這樣開始了。
通 信 集
親愛的維托利奧:
非常感謝你送來的杏仁巧克力恐龍!!!我太喜歡它了。它現在立在我的床頭柜上,這樣我就可以隨時隨刻看到它了。
遺憾的是,你送來的書,我只看了幾頁,等我讀完手頭另外一本書,我再來讀你送的這本。
正在看的這本哲學書,我正讀到中世紀,非常精彩的一段歷史。歷史課上,我們正好在研究古希臘的婦女形象。亞里士多德對于女性的看法簡直糟透了,讓人憤怒。
你的諾拉
埃森,1994年1月27日
親愛的諾拉:
非常感謝你寄來的卡片,真漂亮,我很喜歡。你真是一個有自制力的孩子,沒有立刻把恐龍杏仁巧克力一口吞了。它只是一個摹本,不是一個不朽的理念……
你對亞里士多德的批評讓我久久不能釋懷,因為我既欣賞你,同時也看重亞里士多德,我陷入混亂的情感。懷著這種情緒,昨天黃昏時分,我穿過埃森市的閭滕賽忒區,來到一條偏僻的小路上,之前我從未來過這里。在這里,我看到了一家“不朽哲學家咖啡館”,我喜歡這個名字,就走了進去。我原以為里面不會有什么顧客,誰會來名字這般古怪的咖啡館呢?當我發現里面坐得滿滿當當的時候,吃了一驚。顧客幾乎全是男性,僅有個別例外。
我在一張小桌子旁坐下,向同桌的一位長者點點頭,他獨自坐在那里(沒有空桌了)。老實說,這位老先生,還有另外幾位先生,我都覺得似曾相識,但無法準確判斷到底是誰。坐在對面的這位先生留著短胡子,嘴唇線條清晰有力,額頭高高隆起。他穿戴入時,目光卻不似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我有些尷尬地看著他,雖感到冒昧,但最后終于按捺不住,開口問道:“不好意思,打擾您,我確定我們見過面,但我記不得您的名字了。我是赫斯勒,很榮幸認識您。”“亞里士多德,我也很高興認識您。”他隨口回答,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有這樣的奇遇,你不會感到驚訝。如果不是早已習慣“哲學里一切皆有可能”,我定然不會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是真實的。不出意外,現在我也認出了坐在咖啡館里的其他幾位先生—坐在臺球桌旁的一位小個子男人,顯然就是康德,他正與一位威嚴的主教談話,康德一直稱呼他“親愛的安瑟倫”,他們討論著主體性問題。一位戴著禮帽的靦腆的年輕人現代裝扮,他正試圖向一位眼神深邃、老成持重的男子解釋,“主體性便是真理經過理性通往信仰的道路”。
真是特別幸運,我恰好坐在了亞里士多德旁邊。“您知道,”我對他說,“我讀了很多您的書,被您的思想折服,但我認識一位年輕女士,您對女性的看法讓她有些不快樂。”
“您說的這位年輕女士不會就是‘恐龍諾拉’吧?”
“沒錯,難道您也認識她?”
“哦,我沒有見過她,但在我們這家咖啡館里,好觀點總是很受重視,我們總是很快就能知道有哪些好觀點出現了。我原本認為物種具有穩定性,但是物種滅絕既然可以成為反對我的老師柏拉圖的有力論據,我就與達爾文站到了一起。諾拉的觀點讓這家咖啡館里的人結成了新的同盟。”
“不過,您恐怕先得因為您對女性的看法向她道歉。”
“好吧,好吧,”亞里士多德說,“我很樂意,我現在就道歉。但您也得告訴她三件事情:第一,我沒有否認過女性有靈魂,雖然有的人這樣認為—在我的觀念中,連植物都是有靈魂的。第二,我們都是我們時代的孩子—事實上我關于奴隸的觀點,更讓現在的我臉紅。但是話又說回來,在我們成長的時代中,蓄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女性不上學,不去關心恐龍的理念,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這樣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我會持有這些觀點。第三,我還想提醒您和‘恐龍諾拉’,幾百年后,你們也會因為你們現在的某些觀點而感到尷尬。請對一位古希臘的老人多一點寬容吧!”
“您說得當然對,”我回答說,“我們極為推崇您和您的老師柏拉圖。”(這句話讓他有些惱怒,可惜我發覺得太晚了。)“請允許我馬上寫信給諾拉,告訴她我們的談話內容。”
Alcibiades Being Taught by Socrates
Marcello Bacciarelli
我起身離開,還沒走到咖啡館出口,就又碰到了一個男人,他沖我擠了擠眼睛說:“諾拉有著強烈的質疑精神,她不會相信您說的話。如果真是這樣,您就直接問她,如果你認為我是在做夢,那么你真的能夠區分現實和夢境嗎?如果她要說上帝不是騙子,您就告訴她,有時候上帝是為了真理之故而設下騙局。”
“非常感謝,笛卡爾,我就用您說的話來結束我給諾拉的信。”
諾拉,既然這樣,今天我就寫到這里吧。
致以問候!
你的維托利奧
1994 年1 月30 日
親愛的維托利奧:
你的來信非常有趣,非常感謝!現在我對亞里士多德的女性觀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你下次去“不朽哲學家咖啡館”,可以轉告他,我接受他的道歉。但是請你也告訴他,他雖然生活在過去,但是也可以向柏拉圖學習,柏拉圖的女性觀本質上就要正面得多。另外,亞里士多德知道狄奧提瑪嗎?是她啟發蘇格拉底獲得了一個重要的哲學發現。她就是一位女性!
遺憾的是,你在咖啡館沒有遇見柏拉圖。如果他在的話,你一定會更樂意與他交談的,不是嗎?他的臉部線條一定比亞里士多德的要柔和。
夢境與現實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夢境是幻想和思想的世界,兩者混合在一起會出現一些來自內心的東西。現實在我們看來是現象世界:科學、歷史和語言都是如此。但是,我們是否就真的了解整個世界呢?
我們對于上帝幾乎一無所知,但是,雖然如此,他還是在那里。所以,我們所生活的現實世界是不完美的,就和夢境一樣,夢境同樣也是模模糊糊的。人們有時候能夠從夢境里學到些什么,有時候也能從現實世界里學到些東西。夢境和現實或許可以幫助我們迎接即將到來的、尚未被認識的新世界。
諾拉的畫:左面是我們生活的現實世界,右面的小房子,是她想象中已經逝世卻又不朽的哲學家們的咖啡館
我長大以后,也許會去這家咖啡館。前幾天,我穿過一個花園時,一個小個子男人朝我走來。我想休息一會兒,就在一把長椅上坐下。這位先生似乎也打算歇一會兒,就在我身邊坐下。過了一會兒,他與我攀談起來,談話的內容包羅萬象,尤其與“理念”相關,這讓我很感興趣。遺憾的是,他只有半個小時時間。他得去一家“不朽哲學家咖啡館”,去會會那些已經去世,卻還活著的哲學家。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這家咖啡館的存在(我還沒有收到你的信)。
我就問他:“快告訴我,這個奇特的咖啡館在哪里?我還從來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呢!”
他回答我說:“我還不可以告訴你咖啡館的地址,如果你想知道,你得自己去找。祝愿你能夠成功!也許我們可以在那里會面?!”說完,他就急匆匆地離開了,連“再見”也忘了說。
今天回想起來,我應該是遇到了柏拉圖。誰知道呢?沒準兒有一天我真的可以和你一起踏入這家“不朽哲學家咖啡館”,見到那些已經去世卻永遠活著的哲學家。
致以問候!
你的諾拉
又及,我試圖在這封信第一頁上畫出夢境和現實世界的差別,當然,我自己對此也還不是很清楚。
埃森,1994 年2 月3 日
親愛的諾拉:
你的來信如同一塊小石頭,在咖啡館里激起了千層浪。甚至連亞里士多德都認為,他必須糾正自己的女性觀,而且他的兒童觀也因此有所改變。因為你還是個孩子,卻能夠有這么美妙的思考,這也證明了,哲學不是只屬于成人的。
一位看上去很敏感、很容易熱淚盈眶,在我看來過于脆弱的先生,甚至按捺不住地大聲說:“你們為孩子也能進行哲學思考而感到驚訝?真相是,真正的哲學思考只屬于兒童。你們知道為什么嗎?‘恐龍諾拉’那幅漂亮的畫暗示了這一點。首先,她在畫中把我們的咖啡館從喧鬧得可怕的城區閭滕賽忒移到了森林中,似乎在說‘回到自然’,就像在驗證我說過的話。她難道不聰明嗎?(老實說,對他這個說法,我有些不滿,不是因為他說你聰明,而是因為他覺得你聰明是因為你和他的想法一樣。如果你的觀點和他不同的話,他又會怎么說?嗯,哲學家中似乎也不免會有虛榮的人!這個家伙非常自戀,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缺乏亞里士多德那種清晰而理性的臉部線條。)其次,諾拉還寫道,我們要渡過一條河流,必須竭盡全力,逆流而上,才能到達哲學的彼岸。那條將我們的居所(人類的居住之地,我們居住過的地方)和哲學分隔開的河流,又是什么呢?那就是生活,生活里到處是急流和深淵。隨著我們年齡的增長,生活的激流會變得越來越寬,越來越難以跨越。
然而在河流的發源地,人們卻可以輕而易舉地一躍而過,連一只小舟也用不上,諾拉離開她人生河流的發源地還不遠。人類只有在童年時期才會真正進行哲學思考。——啊,早知道如此,我就不把我的幾個孩子送進孤兒院了!他們也許會給我帶來許多靈感,我就能成為一位更好的哲學家……”(真受不了他那副自戀的嘴臉!)
盧梭《愛彌兒》初版插圖
“兒童之友”這段激情澎湃的發言結束后,咖啡館里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后,一位長者起身說話了,只見他蓄著黑色長須,眼眶深陷,有一個巨大的鷹鉤鼻。
“盧梭,你總是喜歡夸張,不管是在說重要的事,還是說起旁枝末節的小事。也許你是想要討好諾拉,但是,她其實根本不會喜歡你說的話。因為可憐的諾拉和所有人一樣會變老,不會永遠是孩子。只有我們是例外,我們雖然死了,卻擁有永恒的生命。如果她聽了你的話,預感到未來的生活將是一地雞毛,那豈不是很糟糕?但有一點你說得很對:生活的洪流會越來越寬,也越來越難以跨越。當然,我們的力量也在增長,我們希望肌肉增長的速度比急流更快。當然,不可能所有人都可以做到這一點,也許只有少數人會成功。剩下的人只會距離哲學越來越遠,即便他們在童年時期距離哲學并不遠。女士們、先生們,當然,這也并不是毫無例外—不然我們就也得是孩子才行,我們不過只是永遠活著。我們中間沒有一人是孩子,我們真的也不希望,諾拉這么快就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上帝保佑我們!”一位優雅而睿智的女士發言了。“即便作為客人,她也不能馬上加入我們,她還得寫許多許多信才行。因為夢寐以求的東西不能得來太容易,不然會讓人沮喪,大部分人都會是這樣,如愿以償的人也許要比那些沒有獲得成功的人更不幸—因為至少他們還有追求。”
“狄奧提瑪!”我不禁大喊,“我終于見到您了!我從此再也不懷疑您的存在!粗暴的大男子主義者總是宣稱,您雖然是最有名的女哲學家,但您是被一個男人虛構出來的幻象。現在我終于親眼看到了您,您是真實存在的。”
“可憐的人,”她回答道,“你只相信眼見為實。難道你沒有理解諾拉的信嗎?要不就是你比她更不懂笛卡爾?至少她還追問了那句話的意思,這表明她意識到,自己并沒有理解笛卡爾的話。而你這虛榮的人自以為是,自以為什么都懂,其實要比她更無知。如果上帝可以為了真理之故而撒謊,違背了現象世界的真實,為的是讓我們認識到更深層的真理,為什么柏拉圖不可以虛構一個狄奧提瑪,為的是揭示一個真理,即女性也可以進行哲學思考?虛構之物也是存在的,存在于人的觀念中,它無論如何都不是虛無。”
Gastmahl des Plato
Anselm Feuerbach
我已經暈頭轉向,在咖啡館里尋找柏拉圖,希望他能幫我解開這個謎。狄奧提瑪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我們不會讓你這么容易找到柏拉圖,獲得答案,他很少來這里。他喜歡深居簡出,在公園里和四周東游西逛。我給你個建議,讓諾拉把她與柏拉圖的談話內容更加仔細地告訴你,尤其務必請她對以下這個問題發表觀點:‘當所有的恐龍,甚至所有可以思考恐龍的人都死絕之后,恐龍的理念是否還存在?’——這當然是一個難度較大的問題,從我這里你不可能獲得答案,因為人們只有自己找到答案之后,才能真正理解問題。我只是認識的助產士,而不是認識的母親。”
聽了這番話,我一方面有些糊涂,也有些失望,另一方面,這也就意味著,我應該期待你的下一封來信。
致以真摯的問候!
你的維托利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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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哲學家咖啡館:女孩與哲學家的通信
[德]諾拉·K. [德] 維托利奧·赫斯勒 著 胡蔚 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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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女孩與哲學家的通信:亞里士多德對于女性的看法簡直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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