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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我有20年到30年沒有遇到一本書,能夠讓我每天看到3點多鐘 | 純粹現場
陳丹青與田浩江(右)
陳丹青:田浩江,現在坐在我旁邊。我們在差不多30年前認識,他會請去看他的歌劇,有那么四五次,當然我們就變成好朋友。我們相差1歲,70年代他做工人,我做農民。我們都是在29歲去到美國,他去到丹佛,我去到紐約。所以說起來,我們的成長經歷幾乎是一樣的。
我有20年到30年沒有遇到一本書能夠讓我每天看到3點多鐘,不斷地感動,不斷地大笑,忽然想要哭。通過這本書,我重新認識了田浩江,老哥們。
陳丹青、田浩江和妞妞在紐約街頭
田浩江的筆法極其坦誠,他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通過文字呈現出來。
田浩江是目前唯一一個中國歌唱家能夠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有過20年以上的合同,跟帕瓦羅蒂、多明戈這些名家同臺演出的人,這是一份很牛逼的簡歷。最后,他扔出這么一本《角斗場的<圖蘭朵>》,可以說是一個成長史,也可以說是一個奮斗史。因為在我們這長期挺渴望一種傳奇,去了解一個人是怎么成功的,他可能寫到了這些,因為這本書是他的第一敘述。
角斗場的《圖蘭朵》
作者: 田浩江 著
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出版時間: 2022-06
在我不斷驚訝、不斷感動的閱讀當中,最重要的是他巨大的誠實。他不回避任何來路,他講述自己是如何失敗的,如何尷尬的,如何不知所措的。一個中國人在80年代、90年代,在洋碼頭能夠走上這條路,其中的艱難,其實都是憑借我們的想象得來的。但是這本書一步一步告訴你,他怎樣一再地站在世界各地的舞臺上。每一次都會緊張,每一次都會出錯,每一次都是煎熬,同時每一次也是巨大的享受。
田浩江、妻子瑪莎和妞妞在佛羅倫薩
我跟大家舉個例子,田浩江到佛羅倫薩演出的時候,通過一個在那兒留學的年輕人,輾轉知道了佛羅倫薩當地的一個專門教意大利美聲的老唱法的人。田浩江就去付費定期的跟老師學習。而在那時,他已經是大都會歌劇院里聲譽穩定、合同穩定,排滿了演出的一個絕對成熟的歌星。這樣我想到舒伯特在創作了八首交響樂之后,已經快要臨終的時候,他仍然在跟一個老師約著學和聲。這讓我非常不理解,他已經是舒伯特了,可是他還在學和聲。同樣的事,田浩江已經是一個腕兒了,他居然在出差的路上還要學聲樂。這只是一個例子。
所以,很少有機會獲得一個時刻,就是我可以站在一個作者面前告訴他,你的活兒多么感動我。那么,田浩江你能說些什么?
田浩江:這本書是很不容易地寫出來了,就跟我是一個歌劇演員,我站在臺上,我看著模模糊糊的觀眾席的燈光比較暗,但是我還是非常注意他們的眼神,注意他們的表情,而且在我的演唱中,我希望我的歌唱,我的眼睛,我的動作,我的表情,能跟觀眾們有一個溝通,有一個對話。所以今天坐在這,能跟你坐得這么近,能跟你眼睛對眼睛,看著你的表情,聊這本書,坦率地說真是很榮幸。
紐約瑣記
作者: 陳丹青 著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07-11
最難的是一個人如何寫自己的成功
陳丹青:田浩江在60歲以后開始寫作,現在出了這本書。我在40歲左右開始寫作,自以為是晚的。我相信我開始寫作的時候跟他一樣虔誠,因為我們都不是寫作的人,我畫畫,他歌唱。我的第一本書是《紐約瑣記》,在2000年出版,獲得一些好評。退回20多年前,那時大家都希望知道從紐約回來的人,是怎么在外面混的,紐約是怎么回事。我相信我也跟浩江一樣,都是盡可能誠實地說出自己在那里的經驗。
但是我今天看到了浩江這本書,我覺得《紐約瑣記》太裝逼了。裝什么呢?就是我非常試著讓大家知道我是一個會寫作的人,還是有文藝腔。我試著避開文藝腔,避開那種寫作上裝逼的感覺。但是在這本書面前,我真是慚愧。
2016 年,田浩江和多明戈在北京國家大劇院一起演出《麥克白》
當然,我這本書天然地不能跟他比的,就是我在紐約沒有任何成功。我們在同一個年齡到達紐約,當我在慢慢往后退的時候,當我不愿意再重赴西藏,我沒有謀生來源的時候,從1988年到1991年初,我去到馬路上畫像維持生計。但是也就在這個時候,田浩江一步一步從丹佛,進入紐約,進入他輝煌的演出生涯。所以我在寫《紐約瑣記》的時候,是一個置身事外的記憶在寫紐約。可是當田浩江寫紐約的時候,是一個非常飽滿的,值得驕傲的一個記憶。而這個驕傲的記憶當中又很自然,又很誠實地寫出了他付出的所有代價。一點沒有傷感主義,一點沒有自我欣賞。最難的是一個人如何寫自己的成功。失敗是可以被渲染的,但是自己的成功是很難被寫好的,但是他寫好了。
田浩江:寫這本書我是經歷了一個掙扎的過程。我是一個歌唱演員,在這個領域我經過了30多年的時間,一步一步的去體驗,去學習,去實踐,我是有感覺的。
無界的歌聲在時空中塑造著我們的歷史記憶
青年田浩江和他的吉他
陳丹青:浩江,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有很鮮明的印象。雖然那時候你已經打扮成一個公爵的樣子。但是我沒有告訴過你,我一看這個家伙就是個北京的小子,而且是跟我同屆的。我當時不確定你是否是工人,但你果然是,就是你的身上從來沒有失去“我是個中國人”“我來自北京”的烙印。而這種是最好的情況下的烙印,沒有任何炫耀,沒有任何裝扮,沒有任何想要轉換身份。雖然你已經在大都會歌劇院,但是你仍然是北京鍋爐廠的那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田浩江:你說得非常對。電影導演李安也是我的朋友,有一次跟他談到這個問題。我問他,你是臺灣長大的,而且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影響是非常深的。但是你在電影中表現西方的人物能夠表現得這么準確,甚至能說服西方人,是怎么回事?
他看著我說:“全盤西化,必須經過全盤西化。”他的這句話讓我想了很久。因為我是搞西方歌劇的,一定會經過西化的過程,但他的意思是全盤的西化。他跟我講要去看書,從思路的最深處進到西方人的頭腦中,理解他們在想什么,他們怎么說話。當時我不記得有沒有和他討論了,但是全盤西化這幾個字對我影響很大。回到你提到的這一點,那么,全盤西化就意味著要完全忘記你原本的東西嗎。我絕對有崇洋媚外的過程,但是我是在29歲才離開的中國,怎么可能完全切斷。所以當聽到李安的建議時,我會有意識地再讓自己進入,就是把西方的語言學得更好、更像。我不知道這跟臨摹西方的人物或者石膏像是不是同樣的感覺。
李安和田浩江
陳丹青:一樣,我今天還在臨摹。我臨摹了一輩子,而且試圖跟它一樣。
田浩江:是的,但是你不會忘記你本來的“基因”。我不能簡單用文化來概括,那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中國的那一部分,你是不會忘記的。對我來說,《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金瓶似的小山》《歌唱二小放牛郎》《讓我們蕩起雙槳》這些歌曲,就是這樣的。它們跟著我走南闖北,一直跟著。
所有想要唱遍經典歌劇的人都應該讀這本書
陳丹青:這個是天性。李安的回答非常好,全盤西化。以我臨摹來舉例子,我臨塞尚,我臨梵高。我越是想像他,越是走向他,但最后我是帶著我所有的背景走向他。
我看這本書的時候有很多感想,這點時間是講不完的。其中有一個感想是,我很好奇他怎么會把整個的歌劇和歌劇世界、歌劇文化,包括美聲歌唱本身的完全屬于美學技術的操作層面的,和欣賞層面的內容,全部帶進他的散文。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寫法。我在寫《紐約瑣記》的時候,專門立了篇章來把所謂專業這部分填進去。但是他是打散的,在每一篇里都會有一些小段落提到。但是關于美聲歌唱技術的分享都非常高度的經驗之談,幾乎是一個歌劇的私人指南。我認為所有想要學歌劇,想要唱遍經典歌劇的人都應該讀這本書,但是要在縫隙里面找。
那么,你說歌劇演員要具備的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就是眼睛,要觀察,這是指什么?
田浩江:從人物塑造來說,眼睛是很重要的。大都會歌劇院有4000個座位,觀眾在最后一排根本看不到演員的眼睛。但是要相信觀眾是有感覺的,你稍微這么一個眼神,他們是能感覺到。所以歌劇演員不一定要讓觀眾看到你什么樣子,但你的內心要有這種感覺。我不知道畫家在畫畫的時候,是否會有這種感覺。
局部
作者: 陳丹青 著
出版社:北京日報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0-12
陳丹青:我們都要生造一些角色,但是畫畫是一個人創作,而你是在舞臺上。我記得有一個細節很有意思,是關于同行幫同行的。田浩江曾與一個黑人男低音見面,田浩江將是替代他的人,按理說,田浩江來了,那人的飯碗就沒了。可是那位男低音就告訴田浩江說,后面兩個兵把你這個角色帶上場以后,一把就要推你出去,你要知道怎么演。在田浩江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個黑人就自己“哐噹”一下撞到臺上去了,真是五體投地。他說,這是無法說的,我只能做給你看。這是一個例子。
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例子,就是田浩江剛參加科羅拉多歌劇院《曼儂·萊斯科》的排練時,笨手笨腳還緊張。排第三幕的時候,他這個船長唱了幾句,讓監獄的看守把要流放的女囚點名登船,包括曼儂,主角男高音德格利厄沖過來苦苦哀求,讓他容許他登船和曼儂一起流放。第一次排練,田浩江周圍都是歌唱演員,每個人都在表演,他完全暈了,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干什么,更別說演戲了。突然,導演奈特一手拉著男高音主角穿過人群向田浩江沖來。那是在第三幕很戲劇性的時刻,也就幾秒鐘的過程。奈特在為男高音做示范,一個不顧一切要登船的情節。奈特沖過來的時候臉部扭曲,眼睛睜得巨大,眉毛豎在額頭,身子前弓,公牛般地撞上田浩江,他還沒反應過來已經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后來導演跟他講,他看田浩江站在那里整個一傻瓜,完全沒在戲里,對自己的角色根本沒感覺,根本沒注意男高音的表情動作和唱腔,就別說做出反應了。于是,導演決定給他一個教訓,讓他記住怎么演戲。導演撞上去,就打醒了他,就跟禪宗一樣,是不是這個意思?
田浩江:是的。
陳丹青:所以他的經歷太豐富了,而且能夠很準確地表達出來。一個演員,一個導演,都給出他與身體有關的壓力。而他書里遍布這種經驗,這種第一敘述真的太珍貴了。我不記得我在別的書里看到過。當然我讀書太少。這就是我為什么還能看第二遍。
他成功的原因在于他的經歷,而他的經歷本身就是歌劇
《阿依達》演出后臺,田浩江(左)、妻子瑪莎(中)與帕瓦羅蒂(右)合影
田浩江:我很幸運的原因是,當我走上歌劇舞臺的時候就是中國第一代的歌唱演員走上西方的舞臺。之間有很多失敗的例子,很多人被摧毀了,被消失了。但是也有屈指可數的中國的歌唱家,登上了西方主要的歌劇舞臺。對我來說很關鍵的,是我有點像一個見證人,見證了輝煌的歌劇世界。在那個年代,歌劇演員的歌唱是非常重要的。帕瓦羅蒂、多明戈都是superstar,而今天沒有superstar,這是我覺得挺難過的事。這些superstar,如今已經走過事業的高峰,走下舞臺,而我經歷了這個過程,跟superstar有一個對接。我想我的幸運跟歌劇命運的發展,跟它今天的狀態有非常緊密的關系。
陳丹青:對,歌劇的黃昏,你是一個親歷者。
陳丹青,1953年生于上海。當代最具影響力藝術家,作家,文藝評論家,學者。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1970—1978年輾轉贛南、蘇北農村插隊落戶,其間自習繪畫,是當時頗有名氣的“知青畫家”。1980年以《西藏組畫》轟動藝術界。該作成為顛覆教化模式,并向歐洲溯源的發軔,被公認為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經典之作。繪畫之余,出版文學著作十余部。陳丹青無論畫風與文風,都具有一種優雅而樸素、睿智而率真的氣質,洋溢著獨特的人格魅力。曾出版《退步集》《陳丹青速寫集》《陳丹青畫集》《陳丹青畫冊/靜物》《紐約瑣記》《陳丹青音樂筆記》《多馀的素材》《陳丹青1968-1999素描油畫集》《退步集》《退步集續編》《與陳丹青交談》等。
田浩江,生于北京,1980年畢業于中央音樂學院。田浩江是一名中國歌唱家,與美國大都會歌劇院簽約19年,在世界各地演出超過1400場次,飾演過50多個歌劇角色。田浩江的主要演出包括:在美國華盛頓歌劇院與多明戈大師合作演出了法國歌劇"將軍"。在大都會歌劇院,飾演了瓦爾特伯爵,并在另一部 "諾爾瑪"歌劇中飾演奧爾維梭,與帕瓦羅蒂同臺演出了威爾第的"阿依達"。在意大利熱那亞歌劇院,田浩江在威爾第歌劇"唐卡洛斯"中成功的扮演了國王菲利普二世。1998年他在上海中法兩國聯合制作的歌劇"浮士德"中飾演了主角——魔鬼梅菲斯特,這是他在祖國演出的第一部歌劇。他還在上海、廣州和深圳舉行過獨唱音樂會。2018年參演了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2015年,田浩江的演出日程包括在北京與指揮大師祖賓梅塔合作演出歌劇《阿依達》,與著名男高音多明戈合作演出《西蒙博卡涅格拉》,參加國家大劇院中國原創歌劇《駱駝祥子》在意大利四個城市的巡回演出,并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演出歌劇《圖蘭朵》,這是他在這個著名歌劇院演出的第20周年。
原標題:《陳丹青:我有20年到30年沒有遇到一本書,能夠讓我每天看到3點多鐘 | 純粹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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