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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師離去,新浪潮落幕 | 紀念戈達爾
原創 林宇軒 硬核讀書會
讓-呂克·戈達爾(1930-2022),法國新浪潮著名導演。/豆瓣
9月13日,法國電影大師戈達爾辭世。與這位電影大師一同逝去的,還有曾經留下了無數經典作品的新浪潮。
2020年,戈達爾曾經現身社交網絡上的直播間。他表示,如果自己沒當導演,就去當個rapper;當被問及“是否知道社交網絡”時,他一邊說著“不知道”,一邊攥緊手中的iPhone 8。留下了包括《精疲力盡》《隨心所欲》《法外之徒》等作品在內的電影大師在鏡頭前成了一個可愛的小老頭。
粉絲們沒有等到戈達爾的下一次直播,卻等來了他逝世的消息。今天的硬核讀書會,讓我們回顧這位法國新浪潮一代宗師的一生,為他獻上恰如其分的告別。
?作者 | 林宇軒
?編輯 | 張文曦
2017年,紀錄片《臉龐,村莊》在戛納電影節上映。影片中,被譽為“新浪潮祖母”的阿涅斯·瓦爾達年近九十,在法國各個村莊健步行走,一直走到了戈達爾的家門口。這位老頑童最終沒有給瓦爾達開門,這一故事也為影迷們津津樂道。
讓-呂克·戈達爾,相信熱愛電影的人不會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作為法國電影新浪潮的靈魂人物,戈達爾激進、果敢,作品頗豐——《精疲力盡》(1960)作為他的首部故事性長片,也是新浪潮的發軔之作;《影像之書》(2018)探討言語和影像,是他傳奇生涯的最后注腳。在60余年的創作歷程中,戈達爾將自己獻給了電影。
2019年,《電影手冊》重訪讓-呂克·戈達爾。/豆瓣
這位電影大師于9月13日辭世。據法國媒體報道,戈達爾并非死于病痛,“他只是精疲力盡,選擇以安樂死結束生命。”這一獨特的 “戈達爾式”的告別,讓戈達爾與上世紀的新浪潮電影一同留存在我們的記憶中。
“新浪潮,就是多樣性”
1930年3月,戈達爾出生于法國巴黎一個富裕的新教徒家庭,外祖母是巴黎銀行的創始人。戈達爾從小衣食無憂,4歲時隨家人遷居瑞士。二戰期間,他結束了瑞法兩地輾轉的生活,留在瑞士尼翁縣求學。
20世紀40年代中期,戈達爾返回巴黎,在索邦大學修讀人類學。戰后的西歐青年亞文化繁榮,性解放、搖滾樂、新時尚盛行,在此風潮下,戈達爾將目光投向電影。
大多數時候,戈達爾都待在法國電影資料館(Cinémathèque Fran?aise)、拉丁區電影俱樂部(CCQL)等地,在這里他結識了弗朗索瓦·特呂弗與雅克·里維特等人。這群人被戲稱為“電影資料館里的耗子”,常常結伴觀影、午夜而歸。后來他們都成了法國電影界的核心人物。回憶起這段時光,戈達爾說:“這是真正志同道合的情誼。”
法國電影資料館。/wiki
1951年,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等人創辦《電影手冊》,分設作者研究、影片分析、導演訪談等欄目。1952年,戈達爾成為《電影手冊》的編輯和撰稿人。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戈達爾激進的一面開始展露——他尖銳地指出:“我們在有聲時代看無聲電影,我們只是在幻想電影,我們就像墓穴里的教徒。”他抨擊法國電影重傳統、輕創新的腐朽模式,反抗權威對電影的統攝,主張采用新興的攝影技法以解放電影的生命力。
若干年后,有人問他是否經常想起在《電影手冊》的歲月,戈達爾真誠地說:“是啊,那是我的人生。”《電影手冊》不僅是戈達爾的起點,也是法國新浪潮的堡壘。正是在這里,戈達爾實現了由批評家向創作者的轉變,成為新浪潮的重要奠基人。
《電影手冊》封面。/wiki
什么是法國新浪潮?它是一場自上世紀50年代末興起的電影革命。這是一個頗具存在主義色彩的詞組——“新”在于打破常規、采用新技法,“浪潮”意味著它流動不居、不可被定義。
或許任何人都無法給定關于新浪潮的任何結論,因為它是一場“存在先于本質”的藝術實踐。唯有沉浸其中,通過漸次深入地觀看,才能領悟新浪潮的奧妙。
全新的電影語言與破壞美學
1960年,《精疲力盡》上映。這是戈達爾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部作品,宣告了新浪潮時代的來臨。這部電影挑戰了人們慣常認定的因果邏輯與線性敘事,創造了全新的電影語言,以及獨屬于戈達爾的“破壞美學”。
《精疲力盡》電影海報。/豆瓣
在電影開頭,身無分文的街頭混子米歇爾偷車駛往巴黎,一邊自顧自地、無條理地哼唱與言語。手持攝像機的鏡頭隨著行車過程不規則地晃動,由米歇爾的側后方移至正右方,他開始對著鏡頭說話,這實際是突破電影的封閉空間直接與觀眾對話——提醒觀眾“這是在拍電影”,也是邀請觀眾進入電影的場域中。
電影中,米歇爾對觀眾說話。/《精疲力盡》劇照
在這里,戈達爾開創性地運用了跳切(jump cuts)的手法,將車窗外無關聯的風景與車內的米歇爾剪輯成不連貫的影像,打破了經典好萊塢影片的敘事模式。
在電影中,米歇爾因超速被警察尾隨,他躲進小道將警察槍殺。而后他逃往巴黎,躲藏在女友帕特麗夏的住處。有人形容,《精疲力盡》的男女主角像是從薩特的小說《惡心》之中走出來的人物。在爵士樂的伴奏下,他們在松散的對話中探討有關存在與虛無的命題。
帕特麗夏:“悲傷與虛無,我會選擇悲傷。”(福克納語)
米歇爾:“悲傷是愚蠢的,我會選擇一無所有。”
帕特麗夏:“我們從眼中看到彼此,而這意味著什么都不是。”
之后,兩人在情感的纏斗中精疲力盡,帕特麗夏將米歇爾的罪行告訴了警察。在電影的最后,米歇爾在警察槍殺后倒落在地,死前他抽了口煙,對帕特麗夏說道:“真可惡。”帕特麗夏盯著鏡頭問道:“可惡?這是什么意思?”
米歇爾與帕特麗夏。/《精疲力盡》劇照
這一開放性的結尾令人感到迷惑,作為一場關于“精疲力盡”的語言游戲,它呈現出了一種敘事上的曖昧性。當電影的故事變得無法確定時,它們似乎脫離了客觀的社會世界,此時,電影本身成了導演能夠宣稱的唯一現實。
正如戈達爾所說:“電影是每秒24幀的真理。”
女人和槍
另一位新浪潮導演特呂弗對戈達爾持以高度贊揚:“電影已被劃分為戈達爾之前和戈達爾之后。”這不僅意味著戈達爾在影史上的重要地位,也意味著他在電影中鮮明的個性表達。
戈達爾與特呂弗。/豆瓣
這體現了新浪潮電影的另一個顯著特點,即“作者策略”(auteur theory)。借《論法國電影的某種傾向》一文,特呂弗提出新浪潮電影的“作者論”,認為電影像文學、音樂、美術作品一樣是作者的作品,是電影作者即導演個人的作品。導演的世界觀變現于電影的劇本及風格,電影也成為了導演的個人標識。
身為電影作者,戈達爾曾給出一個鮮明的論斷:“拍電影時,你所需要的僅僅是女人和槍。”
談到戈達爾電影中的女人,就不能不談安娜·卡里娜。安娜曾出演戈達爾的多部著名電影,包括《女人就是女人》《隨心所欲》《法外之徒》《狂人皮埃羅》等,被譽為戈達爾的繆斯。兩人在1961年結婚,又在4年后分道揚鑣,在這段短暫的愛戀中,安娜與戈達爾互相成就。
戈達爾與安娜。/豆瓣
《女人就是女人》是一部輕快的歌舞片,也是安娜在戈達爾電影中的第一次亮相。鏡頭前的安娜飾演俏皮可愛的女郎,她動聽的歌聲與曼妙的舞姿就是這部電影的一切。
在觀看時,觀眾可以暫時放下心中的雜念和解讀電影的執念,只是投入這部歌舞喜劇中,正如戈達爾所說:“我單純地希望電影能給人提供愉悅”。女人就是女人,正如電影就是電影。
“我單純地希望電影能給人提供愉悅。”/《女人就是女人》劇照。
在《法外之徒》中,戈達爾延續了電影的純粹性,締造了影史中最為經典的幾個橋段——“一分鐘沉默”、三人舞和盧浮宮奔跑。影片中由安娜飾演奧迪爾,她與阿瑟、弗朗茨一同廝混卻心思各異,三人之間漂浮不定的情愛關系是都市中年輕人心境的寫照。他們迷茫痛苦,卻也格外美麗。
在一場失敗的入室行竊中,阿瑟被槍殺,奧迪爾與弗朗茨亡命天涯。此時,旁白響起:“他看到印第安神話中的奇鳥,它生來沒有腳,永遠不能落到地上。”20多年后,無腳鳥的故事被王家衛的《阿飛正傳》所引用。
經典的三人舞。/《法外之徒》劇照
戈達爾電影中暴烈的槍響宛如革命的先聲。1968年,法國掀起“五月風暴”運動,巴黎市民罷工罷課,反對越南戰爭、批判社會問題;戈達爾也參與其中領導游行,抗議官方停辦戛納電影節的決定。“五月風暴”后,戈達爾的創作生涯開啟了長達10年的“紅色時期”,開始大膽地、“政治地拍攝電影”,表明自身政治立場。
20世紀80年代后,戈達爾回歸到了正統電影的范疇。而到了晚年,他轉向了更具挑釁性的電影實驗。
再見語言,再見戈達爾
當戈達爾步入晚年,他對自身的晚期風格有所覺察——“水面上的事情我已經抓不住了,我在水底思想”。
2014年,《再見語言》上映。這部電影講述的是巴別塔般混亂的語言,被觀眾詬病內容晦澀、毫無邏輯。然而,這正是戈達爾想看到的效果,也是他想表達的對語言的質疑:“我們所說之物的意義,比我們所做之事的意義到來得慢多了。”
“我不會說一個字,我在尋找語言的貧瘠。”/《再見語言》劇照
4年后,《影像之書》上映,戈達爾進一步思考言語和影像的關系。戈達爾在電影中說道:“我站在炸彈這邊。”影像呈現的是一個人在撫摸一只羚羊,然而,人們卻忽略了影像的存在,只專注這句帶有攻擊性的言語。對此,戈達爾也講述了自身的憂慮:“人們不再將文本與影像做出聯系,當影像與文本相違背的時候就對其視而不見。”
2020年,戈達爾身穿綠色毛背心,現身社交網絡直播,引起了全球范圍的轟動。這場直播以“新冠肺炎疫情時期的影像”為主題,卻不局限于此,更像是一場自由的漫談。
直播中,穿綠色毛背心、抽雪茄的戈達爾。/豆瓣
在對談中,戈達爾常常給人出奇不意的驚喜——面對十幾種語言的盤問(“為什么不給瓦爾達開門?”),戈達爾頑固地避而不談;他表示,如果自己沒當導演,就去當個rapper;當被問及“是否知道社交網絡”時,他一邊說著“不知道”,一邊攥緊手中的iPhone 8。直播中的戈達爾是如此貼近生活,也讓我們意識到,這位電影大神骨子里其實是一個可愛的小老頭。
直播結束后,世人盼望著戈達爾的下一次直播,卻等來了他逝世的消息。當得知戈達爾選擇以安樂死告別人世,影迷們或許會心一笑,也為戈達爾獻上他們恰如其分的告別。
“成為不朽,然后死去。”/豆瓣
畢竟,戈達爾對生與死的態度早在《精疲力盡》中的一段問答中體現——
“你最大的期望是什么?”
“成為不朽,然后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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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林宇軒
原標題:《一代宗師離去,新浪潮落幕 | 紀念戈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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