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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未來 | 閆子穎:命理之學:傳統“亞”文化與個體孤獨
命理之學:
傳統“亞”文化與個體孤獨
作者 | 閆子穎
家庭搖籃與易學啟蒙
七十年代的高密還未升級為“市”,只是隸屬于山東濰坊的一個小縣城。一馬平川的莊稼地并沒有為當地帶來可觀的經濟發展。窮,一直是它留給人最顯著的印象,也是侯學方對他的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回憶里的老家,是由幾條坑坑洼洼的土路串聯起的村鎮,村里人的皮膚大多因日日耕種,被太陽灼得黝黑。每每淋過雨,噙滿水的路面就燦燦地泛起光。運貨的三輪伴著吱呀的響聲駛過,霎時泥巴飛起四濺,侯學方趕忙后撤幾步,手捧的話本也往懷里縮了縮。
作為家中最年幼的孩子,侯學方同大多數家庭的末子一樣,生活在父母、兄長和阿姐的偏護下,不必承擔長輩對他賺錢養家的期望。這個世代以農為生的貧寒之家雖沒給予他寬敞堅實的屋棚,卻也沒讓侯學方面對外出讀書與回鄉務農的兩難抉擇——他的兄長初中畢業后便做了汽修學徒,替父母扛起部分生活的擔子。侯學方雖出身農村,卻不侍稼穡。他從小對農事就懷揣著一種仿佛天然的厭惡,不論父母如何威逼利誘也不肯拾起鋤頭、邁入田壟。農忙時節一到,哥哥姐姐都主動到田里幫大人干活,只有侯學方蹲在一旁,手里捧著話本。時日久了,父母也不多堅持,聽之任之,放他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去了。
于是日子雖緊巴巴地過著,但在家人撐起的安穩的屋檐下,侯學方將幾乎全部的童年都交給了書本,而他與周易的結緣也從這一時期悄然開啟。
若要將侯家這依靠門前二畝三分田過活的務農之家與“文化”牽扯上什么關系,那只能倒推兩代,追溯到侯學方的爺爺身上。侯學方的爺爺曾是鎮上有名的老秀才,讀過私塾,還出過遠門參加功名考試,同時對周易也頗有研究,建國前時常給人掐掐算算。家中許多有關周易、佛學、風水測算的書籍都是爺爺的珍藏,然而侯學方的哥哥姐姐對此毫無興趣,只有他有心且有閑,蹲在板凳上聽爺爺不時的兩句傳授。
侯學方的周易啟蒙便是在這種耳濡目染之下建立的。可以說從識字起,五行四象、天干地支的內容就先于其內涵進入了侯學方的視線。
隨著了解的深入,侯學方對易的興趣也愈發濃厚。每月五塊的生活費,省吃儉用下來的部分都花到了租書上面。學校南門的一家出租圖書的小店,方寸之大,種類卻格外齊全,甚至能從邊邊角角搜羅到有關易經的舊書。到課堂上,侯學方就不時捧一本神話傳說故事、風水大師傳奇等話本在課桌下讀得全情投入,還常常在本子上照貓畫虎地排卦布局。這多次招來母親的責罵,命他收起那些不務正業的“算命書”,莫要誤入歧途、耽誤了學業。顯然,侯學方的這一愛好并沒有得到周圍人的理解。在標榜著、高呼著“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周易的文化邊緣地位昭然若揭。
自二十世紀伊始,周易、風水、預測一類的詞匯就往往被捆綁在另一類詞匯之上——迷信、落后與封建。以五四運動為標志事件的反傳統思潮的興起,帶來了對易經以及無數中國傳統經典的厭棄、抨擊。在以西方文化與科學技術為時代主旋律的背景下,中西二元對立的格局得以凸顯——中國文化即落后,西方文化即先進。并由此延伸出另一組公式:科學即正確,非科學即謬誤。
始于二十世紀初的這一次文化革新運動的重心從文化改良轉變為徹底的反傳統,運動的主體也從知識分子階層過渡到大眾階層,對傳統的批判與反思成為規模化與社會化的議題。因此,即便是受傳統風俗影響最深重的農村也毅然開啟了棄舊從新的“現代化”道路。于是侯學方手中書頁破損的萬年歷、劃痕遍布的八字排局書都讓他成為他人眼中舊時代故弄玄虛的小神棍,與那些盤坐在路邊,立著幡旗,裝神弄鬼的江湖騙子同出師門。
但人們雖不信,“獵奇”心理人衡有之。侯學方研究周易的事在班上傳開了,同學都戲謔地稱他“大仙”。一日晚自習課上,有班上的女同學好奇尋來,讓他算一卦看看。這是侯學方的“開山第一算”,在期待與質疑參半的注視下,他搓了搓干燥的指尖,排下了八字。
“你有個哥,并且小時候有段時間身體不好。”
說完,侯學方一瞬不瞬地盯著那同學。第一次給人算卦,既是檢驗自己自學至此的成果,也是給他人證實周易之理不虛的機會,侯學方緊張了咽了咽口水。
“沒了?就看出這點?"女同學眨了眨眼,頗有些意猶未盡,“誰都知道我有個哥在這學校讀高三啊。身體不好倒是靠譜,小學時得過肺炎。”
“我可不知道你有個讀高三的哥哥!”侯學方趕忙道,同時心中松了口氣,也算是沒給易丟臉。周圍的同學聽到動靜,也搬著椅子蹭過來聽,動靜越鬧越大,誰都想讓這小神仙測一測自己,直到年級主任踩著清脆的腳步聲出現在教室門口,全班才霎時靜了下來。
那晚,主任把侯學方拎去了辦公室教訓,并給他扣上了傳播封建迷信的帽子。
傳統復興與易學熱
作為中學生的侯學方還未將研易看作自己畢生的事業,同許多人一樣,醫生本是他夢想的職業。但高考的失利讓他以幾分之差錯失心儀的上海醫科大,加之志愿單上憑一腔倔擰勾選的“不可調劑”,最終被山東本地一所部級大學的化工與機械專業錄取。
離了那方茅草的屋檐,在陌生的城市讀著自己極抗拒的專業,而能夠借以尋找群體歸屬的“興趣”標準——周易——又因受眾甚少且遭受著普遍性的質疑與偏見而不敢大張旗鼓地展現。離群的孤獨感在侯學方日復一日的大學生活中滋生。
但幸運的是,周易的發展在改革開放的步伐引領下又漸漸生出些許活力來。此次始于八十年代中的思想啟蒙運動雖延承了五四時期的反傳統余緒,其變革主題卻并非從對傳統的全然否定出發,而是意圖實施文化改造運動,以西方文化理論為參照,修正中國文化。有過留洋經歷,或接觸過西方思想文化的大批青年學者試圖通過文化反思為中國的現代化提供文化層面的支持。這一時期,中國思想界學派紛繁,國學熱、易學熱,以及新儒學、重建人文精神等思潮翻涌,流露出當代學者對通過學習西方進行本土文化再復興的某種期待。
借助這股東風的勁頭,社會對周易研究的限制政策寬松了不少。市面上有關周易的書籍也有了諸多版本,并以白話文類居多。于是除專業課外的時間,侯學方基本將自己泡在了書堆里,大量易學、佛學相關的書籍都是這一時期閱讀的。雖鮮有志同道合之人,但日程的忙碌與思想的充盈很好地緩解了群體融入的困境。
在精英學界思潮涌動的同時,民間也自發地開啟了復興傳統的浪潮。十年文化禁錮導致傳統在大眾生活中的缺席,并帶來這一時期民間近乎狂熱的文化反彈。風靡一時的易學熱、氣功熱與特異功能人將傳統文化以一種“異樣”且極端的形式拉回了日常生活,富有真才實學的大師與裝神弄鬼的騙子聚在一處,真假難辨、魚龍混雜。騙術的伺機而入也直接導致了許多人對這一文化真實性的懷疑,傳統的口碑再度岌岌可危。
這股聲勢浩大的文化復興運動直到九十年代末依舊方興未艾。在易學界,每過一段時間便會有新人和新穎的觀點登臺亮相,同時也不乏徹底推翻傳統理論而自立一派的新思想出現,引起易界一陣討論與辯駁。
侯學方對當初這一現象搖頭嘆道:“易學所謂的新觀點、新思維都必須根植于傳統的易。這無關于守舊,因為易經是這門學問的根基,不然就不是易了。”
在外界如此紛亂、思想流派交雜的年代,大學反而成為了侯學方遠離蕪亂的一方屏障。其實進入大學前,侯學方就為自己的未來測算過,卦局中顯示這所大學雖是他所厭惡的,但卻有一段奇緣同自己的八字命運相重疊。正是在初入學那大半年暗淡時光往去后,他結識了足以影響他一生軌跡的恩師——嚴教授。
嚴教授是學校的地質學教授,同時因精通風水預測而成為學校的傳奇人物。由于他的緣故,這所大學對某些無法經由科學驗證的問題相比時下社會環境而言是寬容的——有的石化公司進行地層含油量和深度控測時,在借助進口儀器進行科學分析之外,還要以嚴教授易學風水的預測和現場勘查為參考。在他的地質課堂上,地質和風水并不相悖,而是相融相生,千年前的風水學呈現為地質學這一新興學科的雛形。
以一個外院人的身份坐在擁擠的地質學系教室內,侯學方雖逃了自己的專業課,卻在另一堂課上聽得入迷。臨近下課時,嚴教授突然另起話題,說今天破例講幾分鐘題外話,與專業無關大家不必在意。
“十多年前我就預料到,前些日子心悸感覺愈發強烈,遂起一課。課中信息顯示,今天我等的這個應該也在現場。此人名中有‘亻、大、子、萬’的字,且必為少而好易之人”。
話畢,嚴教授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十三年卦局未改,當為緣者來”。
在數月的交往后,侯學方被嚴教授收于麾下,同時也是嚴教授唯一的弟子。師父的指導讓流傳于外界的旁門左道并沒有干擾到他的研究,給予了侯學方難能可貴的、潛心求索的研易環境。
即便對易癡迷如此,侯學方也并未試圖將其作為未來謀生的手段。作為一種“亞”文化,能夠以易為生的人少之又少,演易職業沒有成體系的生態,收入不定又名聲不好。提及風水師,人們腦海中的形象大抵是身著道袍、衣袂飄飄,撫著山羊須,神秘莫測的老先生形象,而這一類人物在現代影視小說中多半落得個傳播封建迷信的江湖騙子的形象。
于是在面臨畢業就業的抉擇時,侯學方還是將國家事業單位放在職業考慮的首位。當時國家雖流露出不包分配的跡象,但每年依舊有許多大型石化單位來他們這類化工院校招人,侯學方也在選錄的名單之內。
然而這份工作卻與他無緣。侯學方的父母早就未雨綢繆,拿出五千元的積蓄委托了一個派出所所長在老家給侯學方找了份體制內的工作,他們明確地表示希望兒子的工作離家近一些,而侯學方中意的去向卻遠在大西北。內心焦灼之際,奶奶的病重與她乞求的眼神又讓侯學方如鯁在喉。最后他點頭答應了。
師父曾提醒過他,工作有落空之象。若回家,有接近十年的光景會相當艱難,以后走的也會是一條與專業截然相反的道路。但父母斬釘截鐵地承諾工作的一切都已打點完畢,只等人和那一紙畢業證了。
二十出頭的年紀大多有點傲氣傍身,侯學方念及父母總不會欺騙子女,而若真要受那十年之苦,憑借自己的努力又未嘗真會那樣難熬。
于是,如同初到這座城市那般,肩扛一捆行囊,四年后,侯學方又以同樣的方式背對著它離去了。
邊緣文化與個體孤獨
踏上故土的那一刻,以一場蒙騙為源頭的十年苦難便開啟了。
那個托人找到的派出所所長把錢財揣進口袋,還卷走了侯學方的身份證和剛拿到手的畢業證。此后一年有余的時間里,杳無音訊。
侯學方同父母多次找到中間人詢問,那人也只是含糊其辭道“在辦了,在辦了”。
常年以土地為生的人能認識誰呢?一個偏遠鄉鎮的派出所所長在鄉親面前,就是頂大的官了。只是父母大半生的積蓄就這樣打了水漂。
而侯學方沒了工作,也沒了身份證,再試圖找活干也求之無門。被迫呆在家中的時日長了,閑言碎語也都傳開了。在鄉親們眼中,侯學方成了讀書無用論的最好注釋——讀了大學也找不到工作,還白白耽誤了種田。過度的自卑與自尊讓他變得異常敏感,幾乎不同外界接觸,足不出戶,研易成了他唯一的興趣。
轉眼到次年,侯學方的哥哥開了一家汽車修理店,他也去店里幫忙。這汽修鋪雖在外一副門庭若市的景象,但實則生意慘淡——來者大多不為修車,而是為了算命:不知何時,侯學方學易的消息不脛而走。鄉親們起初都因獵奇而來,或是有意想刁難這“大仙”一把,但測得準,好名聲便傳開了。越來越多的人慕名前來,這小小的汽修鋪作為算命鋪,卻生意興旺。
但在家里人看來,算命哪是什么正經營生。
孩提時,侯學方父母只當兒子對周易是一時興趣,以后還是要走正經路的,母親也曾不止一次好聲好氣地勸他道:“算命的,國家都說是迷信,咱不信這些。你讀好了書,找份保險的工作才是正經!”
如今眼看著他愈發有步入“邪途”的趨勢,侯學方父母的反對也愈發直白明了。隨著尋上家門求測的人逐漸增多,母親憂心忡忡,生怕他哪天被警察當騙子抓了去。誠然,哪個母親愿意看到自己給予厚望的孩子整日蹲街坐巷,以算卦為生呢。哥哥也玩笑性質般地訓他道:“早知道你是花錢去大學學算卦去了,還不如跟路邊那些天天擺攤給人占卜的神仙老頭學呢!”
在家庭的抗拒之外,來自廣泛的他者的質疑也讓他深陷無奈與無助的漩渦。上門求測的人中,被侯學方的才學所說服的雖大有人在,但也不乏因結果不合心意,便投之以冷眼的人。重重阻礙之下,侯學方的態度也同樣堅決——“他們既不了解易,又從何談反對呢?”
在老家工作的日子里,侯學方研易的名聲早已傳開,鄰村書記聽聞也找上門來。在一番慣常的寒暄后,書記讓侯學方看一下他預備翻蓋的新宅子。侯學方直言道:“新房只要不蓋東、西廂房就無甚大忌。但可以看出你有蓋四合院的意思,想法雖好,但這東、西廂房若修起,形成的風水格局會力壓兩主,未來很長時間內家宅不會安穩。”
顯然這番話背離了書記的預期,當場便露出些不豫之色,他口上勉強地表示:“學方,我的確是想加蓋廂房。家里孩子到了男婚女嫁的年紀,這四合院蓋成了不僅氣派,還拓寬了居住面積。可你這么一說,我心里也怪不是個滋味的,這咋整呢?”
再見書記是數月之后,侯學方被叫去書記家中。一進屋,煙霧繚繞,書記從炕上翻身下來,趿著拖鞋,好生得意地給侯學方他展示新建成的宅子——一座高大氣派的四合院。
見眼前此景,侯學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多做言語。
但現實急轉直下,2000年,新宅建成不足一年時間,書記家中便生了變故。侯學方深嘆或許沒有鄉下生活的經歷,尚無法想象村官對某些人致命的吸引力。幾路人馬為這村支書一職大打出手,時任書記被他人砍了幾刀,一度臨近鬼門關。緊急送去醫院后,所幸搶救了回來。但待書記出院,便成了“前任”書記,職位早已易人。
“不信的人太多了,罵我的人也是。”侯學方頓了頓,又道,“網絡上惡言相向的尤其多。”
虛擬群體建構與瓦解
千禧初年,隨著互聯網及其終端廣泛融入人們的日常,網民逐漸在各類網絡平臺活躍起來。公共平臺作為舞臺的吸引力,讓大眾在這一新興事物面前以高昂的興致,生澀又肆意地暢所欲言。
2007年,侯學方在逛天涯論壇時,發現了“蓮蓬鬼話”版塊。介紹雖稱該版集合各類奇聞逸事,為國內的懸疑文學圣地,其實際內容卻不乏大量自稱親身經歷的靈異事件帖與算命帖,其中有不少帖子跟帖數眾多,十分火爆。這一大量同好者的聚集地讓侯學方遂即起了興趣。個人孤島的困境若在虛擬世界中得到突圍,也未嘗不可,他想。
當年2月,侯學方在蓮蓬鬼話開帖,名為“學方演易”。作為侯學方在易學方面的開山之式,他通過網友跟帖時間以及他們提供的八字,免費給他們測前塵往事以及所求助之事。不出所料,在同一時期真假參半、魚龍混雜的算命帖中,侯學方隨緣測算、不收取費用以及極高的準確度讓帖子的人氣迅速攀升,收獲了眾多仰慕者與追隨者——其中的部分人還成為侯學方后來開辦的線下學習班的學員。那便是后話了。
雖以虛擬形象相對,但在相同的志趣與文字傳遞的信服度的促使下,這些追隨者們遂以侯學方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小群體,或許交流無多,但彼此眼熟。群體成員不時跟進主帖的動向、積極回應并共同與一些惡意言論抗衡——“學方演易”的帖子在其他算命帖中脫穎而出,同時也成為了眾矢之的。有相當的聲音質疑回帖支持的人都是受雇于侯學方的“托”,在算命帖盛行的同時,算命舉報帖也以同樣的比率增長。互聯網與此時既作為工具媒介讓更多人了解到易學,也同時讓辱罵失去了現實的門檻。有人發布題為“請萬能的天涯人肉那個周易騙子,防止更多網友上當”“現在公布一下網絡算命的神棍騙子!”等帖,攻擊、謾罵侯學方,并提議人肉搜索。
于是虛擬的群體組織在不知不覺中建構起來,質疑者和擁躉者之間形成對立陣營,并在持續的對壘中鞏固這一群體。
但侯學方身處“戰場”核心,卻仿若脫離事外。
“說心里話,看到那些罵我的,我有些心酸。易界確有人借用易的名號,行不軌之事。但易學無錯、錯在人心!至于我,只是捧著良心去鉆研我認為極有鉆研價值的易罷了。毀我又有何傷?捧我又有何喜?”
侯學方坦言道,他的測算也有瑕疵。因為預測就是推理論證,能力與精力的缺乏都會導致結果存在一定的誤差。這是人的問題,而非易經的問題。大眾對周易的封閉化認識導致人們要么表現出徹底的抗拒,要么結果一旦存在偏差就斷言是騙局——這一情形也實為無奈,有太多借易之名招搖撞騙的人。懂行的一看便知虛實,但不了解的卻只能身處被動,所以寧肯否定全部。
“至于固執局限的人,道不同不相為謀,無需辯駁。”語畢,對這一話題侯學方便不再多言。
2007年十月底,“學方演易”被人舉報稱樓主(即侯學方)有收費之嫌,并在版主“蓮蓬鬼話不是算命與彌揚佛法之地”的回應中,帖子永久被封。
場域的消失讓借此存在的虛擬社群隨之瓦解。依靠互聯網連接的群體的脆弱性以及雜質聲音不知疲倦的干擾都成為群體建構的阻礙,但網絡受眾的廣泛性也令侯學方這一名字被更多、更遙遠的人所記憶。
現實融入之旅
2001年,侯學方離開高密老家尋求更廣闊的發展機遇,按照卦局的指引來到西南方向的城市——深圳。
深圳是侯學方所歷十年困苦的最后一段日子。初臨這座陌生、發達的沿海城市,一切都不似目之所及那般光鮮。為了扎下根來、賺取一份溫飽,侯學方放下自己的矜傲做過很多工作。他在深圳人才市場尋了多份推銷工作,在人潮擁擠的場所試圖留住匆忙的腳步。酸奶、汽車小幫手、剃須刀等小物件都曾經其手被傳遞出去。
推銷工作允許一心多用,還有不少空閑,侯學方就一邊推銷著他的小物件,一邊開始在天橋下擺攤演易。橋墩上用粉筆大大地寫下“占卜”二字。大城市的生意不甚樂觀,行人匆匆卻鮮有駐足。于是大把的時間空余,侯學方蹲坐在橋洞底下,放空大腦直愣愣地望著天。偶爾一恍惚,聯想到母親所不齒的那些“成天蹲坐在胡同里給人算命的神棍老頭”,自嘲地一笑。
侯學方在自己的博客里回憶這段往事時寫道:無休止的等待與艱難的跋涉幾乎耗光了我的激情。深圳,我身在其中,卻又感覺如此之遠,始終在他的門外徘徊。
侯學方說,從那段最艱苦的日子中跳出來,再到如今,并沒有發生什么戲劇般的轉折。機遇和資本是緩慢的量的積累。但誠然,互聯網的普及是侯學方易學事業一把功不可沒的助力之火。延伸至每家每戶的網線使熟知他這一名字的,除了現實相識的老鄉和親友,還有了天涯論壇內來自八方的素未謀面而志同道合之人。在侯學方首個演易帖被刪除后,他又在天涯雜談陸續發過三個算命帖,雖均時日不長,卻著實令他的名氣有了不少的提升。加之口口相傳,前來找他進行測算的人也愈發眾多,其中也有不少因此投入易學研究的。
而在徹底退出天涯網之后,部分追隨者依舊通過郵件與侯學方保持著聯系,詢問易學相關的知識,并以學員的身份得到侯學方的指導。
2010年初,學員們在侯學方的博客里找到了這樣的內容——“學方演易”高級面授班詳情。這是侯學方第一次開辦線下學習班,教授六爻、八字、奇門,為期十五天,地點位于青島,授課教室由一名當地的學員安排。2月19日,侯學方同他學員中的十五人由網絡走向現實,首次跨越屏幕相見。
過了些時日,侯學方又開辦了學方講堂。在朋友提供的一間臥室大小的房間內,擺下一塊白板、兩排長桌及座椅,每周給學員、親友及其子女用易的理論講述論語。談及開辦講堂的動機,侯學方說是想作為一個給自己女兒講授易的課堂,從影響家庭和身邊親近的人開始,逐漸將周易的理論推廣出去。
“家人的認可非常重要,因為他們理解你、熟悉你,想在他們身上通過所謂的江湖口訣粉飾、虛拔自已的能力,他們會在第一時間察覺到。”
侯學方父母的認可,也是在這一時刻,遲遲到來。父母不懂易中的道理,但通過別人的評價和口碑也知道自己兒子做的不是那些裝神弄鬼的行當。從深圳回老家探望時,母親笑著對侯學方道:“這十多年看出來了,那么多人找到家里來拜托你我就知道,我兒子行得正、不騙人。媽雖然不懂,但想一個愿意讀書的人不會做惡、不會害人的。”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侯學方說,誕生于中華大地的周易在中國本土實則具有龐大的需求市場。
“命運”這一概念早自殷周時期便廣為流傳,人們普遍相信命數的存在。但這一觀念區別于宿命論,它未將命運全權交付上蒼,“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作為中國古代命運觀的基調,兼顧了人力與天命。同樣,周易在強調命運的可知性外,更注重其可變性,即通過人的行動趨吉避兇,能動地改變命運。這便是易作為一門實用學問的意義及其市場所在,也是周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所言的辯證而科學的用易態度。
象數與義理的結合,讓周易兼備理論和實踐的特點。侯學方說,我研究易,是為了給人以指引,若是沒有實用價值的、空泛的易,便不值得研究!
中國人對“命運”的態度轉變在西方文化思潮傳入本土后得到了凸現。成形于啟蒙運動后的西方現代思想理論以表現個體價值為核心,強調人的能動性以及對命運的自主決定意識,這一外來思潮對中國傳統思想觀產生了強烈的沖擊,以知識青年為主的群體遂拋棄了被命運一詞所圈定的有限的未來,高呼著“我命由我不由天”,賦予自己無限的可能性。這一思想轉變時至今日,更令大眾對于“預測”“宿命”一類的字眼持有普遍而天然的反感。
被問及如何看待東西相融的可能性時,侯學方說道:“東、西是人為的區分。東方是能量思維,西方是物質思維,雖為兩個體系,但并不沖突,也沒有高下之分。只是西方的標準不能用以判斷東方,就如同西醫的理論不能應驗于中醫一樣,反之亦然。”
而現今建立于西方科學基礎之上的現代中國與其傳統思想體系間產生了割裂,這令周易傳播面臨的困境不只是形式上的阻礙,更是意識形態的壁壘。
在我所能眼見的未來,易與研易者所行之路是艱苦且無盡頭的。清朝積貧積弱的局面曾致使人民失去了對本土文化的自信,而現代中國的奮進發展又讓重拾傳統與文化自信的風潮卷土重來。近年來,弘揚傳統文化作為時代的主旋律雖被反復歌頌,但既已成為社會“亞”文化的易將始終屬于少數人,并始終讓位于科學,身處文化的邊緣地帶。
但出乎我所預料的,侯學方對周易未來發展的態度卻并不偏向樂觀或悲觀的任何一端。他的回答格外干脆:“我對易的發展沒有期待。”在我怔然無語之時,他又接續道,“我希望易能夠被廣泛地弘揚,但我不對它的未來抱有期望。有期望便有失望,而我對易的理論是完全的自信,不需對未來作任何猜測。我需要做的就是篤定地走這條道路,至于走到什么程度,就取決于自己的用功程度了。”
這條仿佛永遠向前延伸的道路曾形單影只。一串腳印寂寂地拖在身后。
但走得久了、遠了,道路相匯,腳印開始交錯、重疊——
“到那時,不是你去追求八方,而是八方來尋你。”
本文系2021年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本科生選修課程《影視文化與批評》優秀作業。
原標題:《新未來 | 閆子穎:命理之學:傳統“亞”文化與個體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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