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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杭州史:環(huán)湖諸山,古跡存焉
錢塘江與西湖對杭州城市生成、發(fā)展的重要性,自不待言。
但從文物考古的角度,杭州的精華,首先在于山,環(huán)湖諸山之中,有眾多歷史古跡存焉。本文作者從考古角度以杭州的山為切入,勾勒數(shù)千年來杭州置城的歷史。
江山湖海,四大自然因素,錢塘江與西湖對杭州城市生成、發(fā)展的重要性,自不待言。
但從文物考古的角度,杭州的精華,首先在于山,畢竟江海流動不居,而幾度夕陽,青山依舊,環(huán)湖諸山之中,有眾多歷史古跡存焉。
一
老和山遺址,顧名思義,位于老和山腳下的今浙江大學玉泉校區(qū)內(nèi)。遺址發(fā)現(xiàn)于1936年初建造杭州第一公墓時,同年5月31日由吳越史地研究會和西湖博物館做了為時一天的清理,具體成果,不甚了了,但有個名叫施昕更的年輕人,參加發(fā)掘工作后,深受鼓舞和啟發(fā),稍后在他的家鄉(xiāng)發(fā)現(xiàn)了足以改寫中華文明歷史的良渚文化遺址。
1953年浙江大學新校區(qū)建設(shè),華東文物工作隊會同浙江省博物館(原西湖博物館)和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開展了較大規(guī)模的搶救性發(fā)掘,除了大量漢六朝至宋元時期的墓葬,也出土數(shù)量不少新石器時代的陶器和石器。據(jù)參加發(fā)掘工作的牟永抗先生回憶,工作在三伏驕陽下進行,“既有馬家浜文化的遺物,也有良渚文化和馬橋文化的堆積” (牟永抗《關(guān)于良渚、馬家浜考古的若干回憶——紀念馬家浜文化發(fā)現(xiàn)四十周年》),這是新中國成立后浙江最早正式開展的考古工作之一,興奮的年輕人有無窮的好奇心。
如今我們知道在距今四五千年以前,以余杭瓶窯“良渚古城”為中心的良渚古國,開創(chuàng)了輝煌的古文明,而在20多公里以外的今杭州主城區(qū)附近,大概只在老和山附近的古蕩等零星地點存在邊緣性的同期聚落。
也許可以把良渚古城視為杭州的前身,1977年蘇秉琦在良渚說過一段高屋建瓴的話:“我本來想說良渚是古杭州。你看這里地勢比杭州高些,天目山余脈是它的天然屏障,苕溪是對外的重要通道。這里魚肥稻香,是江南典型的魚米之鄉(xiāng),杭州應(yīng)該是從這里起步的,后來才逐漸向錢塘江口靠近,到西湖邊就扎住了”。回顧40多年前的談話,我由衷感佩蘇公縱橫捭闔的歷史地理視野,在歷史長河中,城市中心的發(fā)展確實是流動的。但如果縮小視野,就今日杭州主城區(qū)范圍而言,那么,老和山腳下才算最早的杭州吧。
今天的西湖全景(徐超攝)
二
除去“最早的杭州”所在,老和山北麓也發(fā)現(xiàn)過杭州迄今為止最具規(guī)模的兩漢墓地,有座西漢墓葬出土“朱樂昌”銅印,隨葬品豐富,墓主人可能是個等級不低的武官(蔣贊初《杭州老和山1953年第一次的發(fā)掘》;朱伯謙《杭州古蕩漢代朱樂昌墓清理簡報》)。從老和山、玉泉、岳墳一帶的漢六朝墓葬,并結(jié)合此前的先秦遺址,可以認定這里是杭州最早出現(xiàn)的中心聚落之一,有學者認為秦至西漢時期的錢唐縣治“應(yīng)在茅家埠(雞籠山下)至靈隱寺,再沿靈峰山下順東北方向由白樂橋至玉泉和浙大,然后沿浙大路南折入曙光路、西山路至西湖賓館(即劉莊)一帶范圍內(nèi)。這里方圓數(shù)里,地勢較平,三面環(huán)山,一面水,確是人類繁衍生息的好地方”(林華東《錢唐故址考辨》)。
會稽郡錢唐縣,是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在境內(nèi)推行的首批郡縣,更是杭州的直接源頭。秦代錢唐縣治位于靈隱山一線,既有南朝錢唐縣令劉真道《錢唐記》“縣在靈隱山下,至今基地猶存”的文獻記錄,又有考古發(fā)現(xiàn)的佐證,也符合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今日之杭州城區(qū)曾為江海故道,鄰近大江,地下水苦惡,唐代以前的江干灘涂平地不宜人居,只有高度適中的山麓臺地,有山泉可飲,又不為洪水所淹,適合形成聚落,繼而發(fā)展為縣治級別的城市。
靈隱至岳墳一線的西湖北山就是這種好地方,除老和山遺址外,岳墳外賓館工地(今杭州香格里拉飯店)據(jù)說也發(fā)現(xiàn)過史前至漢代遺物(王士倫《從出土文物看古代杭州文化》)。但從目前掌握的考古資料看,在商周時期,杭州只有零星且較低級別的遺跡和遺物,論社會發(fā)展的程度,依然落后于北部的余杭區(qū),像余杭潘橋鎮(zhèn)小古城遺址這種規(guī)格的馬橋文化(約當中原夏商時期)聚落、余杭鎮(zhèn)近十年內(nèi)發(fā)現(xiàn)的較大規(guī)模的戰(zhàn)國至西漢早期墓地,在杭州城區(qū)迄今未見。
先秦時期,最靠近杭州城區(qū)的考古大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于半山一帶。1990年,半山石塘村兩座戰(zhàn)國貴族墓是浙江省最大的先秦墓葬之一,盡管被盜,依然出有30多件原始瓷樂器,其中的水晶杯尤其神奇,堪稱國寶。據(jù)發(fā)掘者推測,墓主人應(yīng)是本地的“行政長官或軍事首領(lǐng)”;這位長官最大的可能就是本地的縣官;既然縣官葬于半山,縣治也應(yīng)在附近(杜正賢《錢唐故址新探》)。這是什么縣呢?應(yīng)該是楚國滅越后在錢塘江北岸設(shè)置的無名之“縣”,作為楚國故縣,為秦朝承襲并取名為錢唐縣。這是考古工作者基于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合理推測,至于秦置錢唐縣治為何從半山遷移到靈隱山下,那就無法進一步揣測了。
三
據(jù)劉真道《錢塘記》載“防海大塘在(錢唐)縣東一里許,郡議曹華信議立此塘,以防海水”。東漢有個名叫華信的人,在錢唐縣東約一里的地方修筑過防御錢塘江的海塘。
華信立海塘,作為西湖以東至錢塘江之間陸地開發(fā)進程中的里程碑,是杭州城市發(fā)展史的大事件。華信海塘必在今城區(qū)范圍內(nèi),主流觀點認為即今杭州中山路。一里,約今四五百米,距離甚近。如果錢唐縣治在西湖以西的靈隱山或老和山,到中山路的距離絕不止此數(shù),所以,大家相信此時的錢唐縣治已從靈隱遷到了寶石山東麓。寶石山東至中山路的距離,約一里許。
學者所據(jù)主要只是“防海大塘在縣東一里”這句話。先由唐宋時期錢唐縣治位于西湖東北的事實,推斷錢唐縣治先從靈隱遷至寶石山東麓,再以此推定華信海塘即今中山路,再以中山路反過來坐實縣治在寶石山東麓。如果缺乏考古實證,在邏輯上,是個死循環(huán),但它符合杭州城市發(fā)展的基本趨勢和事實,因為隋唐錢塘縣治確實在今寶石山東麓一帶,由后代的事實,反推縣治必曾有從山中搬出的過程,那次搬遷活動就發(fā)生在華信立海塘前后,邏輯自洽,合情合理。
在天竺山俯瞰上天竺(法喜寺)
寶石山東麓一帶,今天是一馬平川,歷史上則多連綿起伏的山丘,杭州少年宮(即原昭慶寺)后到今省政府大院之間有一些小山,名叫彌陀山,舊稱霍山,也稱武林山(附近的杭城北門武林門,由此得名)。霍山不高,但地位尊崇,號稱杭城諸山之祖,東漢以后的錢唐縣治即在此附近。
說來奇怪,四五百年的縣治所在,竟然連一點重要的考古遺跡也無。據(jù)說,民國初,“寶石山畔有毀掘墳?zāi)拐撸鯙榻酥梗湎履擞兴稳酥梗傧履擞袝x人之墓,千百年間堆積如此”(鐘毓龍《說杭州·說陸地》)。網(wǎng)絡(luò)和民間口碑中倒有許多線索,從彌陀山至六公園附近的都錦生織錦廠、望湖賓館一帶,歷年來發(fā)現(xiàn)過東漢水井、漢晉磚瓦和青瓷器等文物(林盈盈、林華東《再論秦漢錢唐縣故址地望》),但從未有科學的考古調(diào)查和發(fā)掘報告刊布,聊備一說而已,真相只能期待將來的地下發(fā)現(xiàn)了。
靈隱寺后山散落的宋明時期的石像生
秦漢六朝時期的杭州,譚其驤《杭州都市發(fā)展之經(jīng)過》稱為“山中小縣時代”。杭州早期歷史可以視為一部山地聚落的變遷史,先是由北至南,從余杭到杭州,繼而自西而東,從西湖以西的深山走向湖東的低山丘陵。
將臺山排衙石
環(huán)湖諸山中,將臺山頂?shù)呐叛檬惋w來峰山頂?shù)纳徎ǚ澹瑧?yīng)該是分布有唐宋摩崖石刻最高的兩個地點,因為前者鄰近鳳凰山的杭州唐宋衙署,后者的靈竺山水從晉唐以來就是佛教圣地和熱門景區(qū)。至于其他更高更偏遠的山峰,例如十里瑯珰、石人嶺、天門山等地,對唐宋時期的文人墨客而言,路途實在艱難,則為白居易、蘇東坡的足跡所未及。清代曾有一種說法,秦錢唐縣治在粟山(石人嶺),但那里山高路遙,在唐宋乃至近代,尚屬荒僻,不宜人居,作為秦漢時期的縣治是沒有可能的。
四
隋唐五代時期的杭州,譚其驤稱為“江干大郡時代”。江干最重要的地點,曰柳浦。柳浦位于鳳凰山下的錢塘江北岸,與對岸的西陵(今蕭山西興)隔江相望,是跨越錢塘江的津渡要地。
隋開皇九年(589),隋平陳后,廢郡設(shè)州,杭州之名正式在歷史上出現(xiàn)。兩年后,在柳浦之西的鳳凰山東麓建成州治。這座“周圍九里”的小城,即隋唐五代至北宋的子城,后來的南宋皇城。
鳳凰山之名,聽著普通,其實是一座高峻的石灰?guī)r質(zhì)的山峰,論宜居程度,未必勝過寶石山東麓。依山建城,主要出于戰(zhàn)略考慮,因為占據(jù)柳浦渡及其附近的制高點,就等于扼住了兩浙之間的咽喉。
白居易《余杭形勝》詩云:“余杭形勝天下無,州枕青山縣枕湖”。唐代的杭州,南為江干鳳凰山麓的州城(子城),北有寶石山麓的錢唐縣城,浙江大學歷史系陳志堅教授的著作《州枕青山縣枕湖——杭州城址變遷史話》,以此句為書名,可謂醒豁。陳志堅說唐代的杭州是“州城”和“縣城”兩座小城并列的布局,上演一出“雙城記”,直到長慶年間(821~824)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依然如此。陳志堅對南宋以前杭州城市歷史的研究極其精彩,我于此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隋唐時期的杭州州城與錢塘縣城
唐宋子城(南宋皇城)“周圍九里”,規(guī)模不算小,千年以下,城墻、衙署、樓閣亭臺,俱已無跡可尋,但饅頭山一帶尚有建筑基址埋于地下,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曾勘探到皇城遺址,保存尚可。子城最大的特征就是“依山筑城”,而鳳凰山本是陡峭的山峰,山谷之間并無太多可供建設(shè)的平曠臺地。2019年,我到皇城西側(cè)考察圣果寺(南宋改為殿前司,巖壁間留有宋高宗“忠實”摩崖)遺址考古工地,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孫媛領(lǐng)隊在此已發(fā)掘一年有余,令人大開眼界——今天的地面很高,觸手可及“忠實”摩崖和吳越國十八羅漢造像,而吳越國時期的寺院臺基已在距今地面5.72米深的地下,而隋唐時期的地面還埋在更深處呢。一千多年來,該地屢興屢廢,屢廢屢興,地面不斷抬升,今天我們已經(jīng)站在了比隋唐時期至少高出6米的地面上。
宋高宗趙構(gòu)楷書“忠實”摩崖(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圣果寺遺址是鳳凰山的一個縮影,有理由相信南宋皇城遺址的核心區(qū),恐怕正是在隋文帝開皇九年(589)以來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夯筑和興廢逐漸填筑、抬升起來的。鳳凰山麓地表抬升的過程,就是杭州子城的發(fā)展過程。
南宋《咸淳臨安志》所附《西湖圖》(姜青青改繪)
今人不見唐宋子城、南宋皇城的盛況,終究令人遺憾,但南宋宮廷繪畫也許可以部分滿足我們的想象力。馬遠《踏歌圖》畫面中段的云霧深處,若隱若現(xiàn)的松林,掩映著宏偉的建筑群,云霧邊緣的一堵城墻,美術(shù)史家一般認為是南宋皇城的某個場景。馬麟《樓臺夜月圖》、馬遠《雕臺望云圖》等團扇小品,山石、樓閣、樹木、空曠的天空,畫家筆下的景物,可能也是南宋皇城的一角。
馬遠《踏歌圖》
也許讀者會說,南宋畫家慣用“斧劈皴”技法表現(xiàn)的山峰,太過峻峭、奇崛、突兀,不像人們慣常想象中的江南秀麗山水。但如果我們曾經(jīng)取道八蟠嶺,直趨山頂,一定會感慨鳳凰山的峻峭,并折服于南宋畫家在寫實基礎(chǔ)之上的概括與升華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鳳凰山是神奇的。浙南山區(qū)真實的大山,不如她靈動,浙北水鄉(xiāng)雕琢的假山,不及她自然。如果說有不足之處,就是石灰?guī)r山區(qū),雨水多,云霧多,南渡的北方權(quán)貴不適應(yīng),把杭州說成“卑濕之地”,南宋皇子多夭折,據(jù)說與山中的潮濕環(huán)境有關(guān)。但鳳凰山絕不卑矮,大凡研讀南宋宮廷畫并且實地攀登過鳳凰山(鳳山)、玉皇山(龍山)的人知道,這是一組奇崛的山脈,夏圭、馬遠筆下的煙霧彌漫的山水景觀,不正是湖山的寫照么。
五
唐代南北雙城之間的腹地,即今杭州主城區(qū),由于遠離山麓,迫近錢塘江,飲水很成問題。直到唐建中年間(780~783)刺史李泌開六井,導西湖水入城后,“自是民足于水,生齒日繁”。
公元893年,割據(jù)兩浙的錢镠修筑大城(羅城),將子城、錢唐縣城和“主城區(qū)”包羅在內(nèi)。杭州筑城的過程,是先完成兩頭,再連接中間,故而呈現(xiàn)為南北兩頭粗、中間略細的腰鼓狀,故稱“腰鼓城”。910年,錢镠在東城墻外修筑起捍海塘,從此海潮不犯城內(nèi)。經(jīng)過錢氏吳越國近百年的經(jīng)營,這座腰鼓城終于一躍而為“東南形勝第一州”,并在南宋臨安城時期臻于鼎盛。
飛來峰吳越國時期的西方三圣造像
在西湖野山中尋訪摩崖題記
隨著西湖以東的主城區(qū)人口日繁和高度發(fā)展,鳳凰山在城市生活中的地位逐漸降低。元滅南宋后,拆毀城墻,皇城亦遭毀棄,元末重建杭州城時,竟將隋唐以來的政治中心鳳凰山整體割棄于城外,淪為城市邊緣。自五代吳越國以來,城區(qū)逐漸成為城市日常生活的中心,但由于“古今重疊型”城市的特性,唐宋以來的城市遺跡深埋地下,南宋臨安城遺址普遍埋于距今地表2米以下的深處。在今天的主城區(qū)很難見到早期的古跡,真正的唐宋遺物,例如慈云嶺、煙霞洞、石屋洞、九曜山的吳越國佛教造像,南屏山、飛來峰、排衙石的兩宋摩崖題記,則深藏環(huán)湖諸山之中。且往山中行,山中才有好風景。
六
自從鳳凰山被割棄于城外,吳山遂為明清杭州城內(nèi)唯一的山。吳山是篇大文章,這里只說瑞石洞的奇石,常來吳山的人,注定會喜歡此地的石頭。
與鳳凰山、飛來峰一樣,吳山也是典型的石灰?guī)r山體,陸游《西湖春游》“靈隱前,天竺后,鬼削神剜作巖岫”,張岱《西湖夢尋》形容飛來峰“棱層剔透,嵌空玲瓏,是米顛袖中一塊奇石”,同樣可以用來描述吳山瑞石洞。不同的是,靈竺是唐宋的熱門景區(qū),而紫陽山(吳山的一部分)瑞石洞一帶,鄰近南宋太廟,是為朝廷禁地,宋寧宗朝權(quán)臣韓侂胄也曾在此附近建造閱古堂等私家府邸,一般平民想必無緣欣賞這里的奇峰異石。
宋元鼎革后,此地逐漸開放,周密《癸辛雜識》說他從青衣洞的閱古泉,走到瑞石洞,看過月波池、飛來石,天色向晚,據(jù)說山中有虎,就不敢繼續(xù)向前走了。莫非宋元之交的吳山,果真荒涼如此?元代詩人薩都剌《游吳山紫陽庵》詩:“天風吹我登鰲峰,大山小山石玲瓏。赤霞日烘紫瑪瑙,白露夜滴青芙蓉。飄綃云起穿石屋,石上涼風吹紫竹。掛冠何日賦《歸來》,煮茗篝燈洞中宿”。瑞石洞奇石已是官員、文人士大夫的賞玩對象,并已有“紫瑪瑙”“青芙蓉”等承襲至今的命名。
乾隆皇帝南巡,常來瑞石洞,并為“飛來石”題詩禮贊。我對瑞石洞的喜愛,不在靈隱飛來峰之下,因為這里的每一塊奇石,翠壁、壽星、鰲峰、垂云、紫瑪瑙、清芙蓉等等,均有貼切、典雅的命名,并在石頭恰當?shù)牟课唬澘躺献煮w、大小、疏密、排布合宜的題名。題名與奇石,渾然一體,猶如《登徒子好色賦》形容佳人“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是那種傳說中的分寸感恰好的完美。
我極贊賞奇石和題名所共同創(chuàng)造的審美范式。但瑞石洞的奇石題名,并無落款,年代不詳,杭州文史工作者多據(jù)薩都剌《游吳山紫陽庵》詩把這組石刻系于元代。但薩都剌的題詩與石刻的年代并非一回事:或許在薩都剌以前,這些石頭已具美名;口耳相傳的美名,并不一定非要題刻在石頭上不可,猶如吳山十二生肖石,每塊石頭都有老杭州耳熟能詳?shù)拿郑两褚参磳⑺鼈冪澘唐渖稀?/p>
無法判斷年代的文物,就談不上研究,更無法寫文章,我每次到瑞石洞,都心存歉意。明萬歷三十一年(1583)浙江布政使范淶撰《紫陽庵碑記》,記錄瑞石洞附近紫陽庵及奇石的形態(tài)和空間關(guān)系甚詳,在西湖歷代記文中,描述景物很少有如此明確而具體的。范淶對瑞石洞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了然于心。后來我在丁丙《武林坊巷志》中讀到一條材料,才恍然大悟,范淶非但做過這篇文章,而且他就是奇石題名的作者,據(jù)清人姚靖《西湖志》:“萬歷三十一年,布政司史繼宸、范淶建秀石堂、遠覽堂。……其山多勝跡,有采芝巖、載藥圃、滌凡池、尋真路、成道樹、松關(guān)、補衣石、青芙蓉、歸云洞、天籟谷、三臺石、紫陽亭、……瑞石洞、飛來石、龍窟、鰲峰、翡翠巖、垂云峰、月波池、蟾蜍石、蹲獅石、丹藥灶、翠壁、迎真橋洞、朝元路、透天關(guān)諸勝。范公(范淶)悉為鐫識,復撰《紫陽仙跡記》,繪其圖景,并勒石空翠亭中,并諸名人詩石在焉。”(丁丙《武林坊巷志·豐下坊三·紫陽庵》)。這批奇石經(jīng)其品題,名實之間的關(guān)系,就此固定下來,我們至今可以按圖索驥,將名叫垂云峰、壽星石、橐駝峰的石頭,逐一確指。奇石的定名,極形象;題名的書法,極寧靜,體現(xiàn)了古人造景的匠心,賦予大自然以不朽的人文審美價值。
我不厭其煩地描述吳山奇石,是因為環(huán)湖諸山在我國園林史上的特殊意義。宋徽宗在汴京建造的艮岳,模擬鳳凰山;宋高宗退居臨安城內(nèi)的德壽宮,其園林則模擬靈隱飛來峰和冷泉溪。鳳凰山、吳山、飛來峰,是宋代最重要的皇家園林師法造化的范本,恐怕也是奠定當時園林“疊山理水”審美范式的靈感源泉之一。
鳳凰山的月巖
月崖
鳳凰山圣果寺附近的月巖,中秋夜,圓月從奇石上空掠過,是南宋皇城內(nèi)膾炙人口的賞月地點。明萬歷年間杭州才人高濂的《四時幽賞錄·勝果寺月巖望月》是篇好文章:
勝(圣)果寺左,山有石壁削立,中穿一竇,圓若鏡然。中秋月滿,與隙相射,自竇中望之,光如合壁。秋時,當與詩朋酒友,賡和清賞,更聽萬壑江聲,滿空海色,自得一種世外玩月意味。左為故宋御教場,親軍護衛(wèi)之所,大內(nèi)要地,今作荒涼僻境矣!何如鏡隙,陰晴常滿,萬古不虧,區(qū)區(qū)興廢,盡入此石目中,人世搬弄,竊為冷眼偷笑。
鳳凰山,月巖,左瞰西湖,右覽錢江,奇石嶙峋,江潮起落,萬壑松濤,中秋之夜,與三二詩朋酒友,賡和清賞,南宋的大內(nèi)要地,今日之荒涼僻境。無限風光,不盡唏噓。
環(huán)湖諸山,是士大夫向往的地方,也是杭城普通民眾歸去的方向。明萬歷《杭州府志》卷十九《風俗》謂杭州南北二山是“百萬居民墳?zāi)怪凇?/span>。墳?zāi)篂榭脊殴ぷ髡咚P(guān)注,卻并不為人喜聞樂見,故而點到為止,但環(huán)湖諸山與杭州市民生活和情感的緊密連接,是可以想見的事實。
環(huán)湖諸山對于杭州古代城市和文化的發(fā)展,具有多重的歷史、人文、藝術(shù)審美的價值。我說,杭州的精華在山,不亦宜乎!
《在田野看見宋朝》(浙江古籍出版社,2022)
(本文收錄于浙江古籍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在田野看見宋朝》,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刊發(fā)。作者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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