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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東杰:尋索中國文化的“另類活力”
中國人是否過于在意實境而缺乏奇麗的幻想?當然不是。從《楚辭》到《聊齋》,反證比比皆是,更不要說那些酒前燈下妄言妄聽的奇聞異論了。這些書面的和口說的文本,性質、體裁各不相同,文化地位更是相去懸遠,有些早被奉為高文典冊,登堂入室;有些仍被看成街談稗說,賢人不顧。然而把它們當成回事兒的,多半也還因為在那里可以看到實存的反光。學者們相信,順著這道光線逆行,就可以摸回現實世界。至于那個奇異世界本身長什么模樣,是否有其獨到價值?倒很少有人措意。從這個角度看,說中國人“講究實際而缺乏神思”,并非沒有幾分道理。
日本學者武田雅哉對于中國文化中的異類想象有著精深研究。他好奇的性格,從著作標題中就一眼可見:那本描寫晚清科學幻想的書,題為《飛翔吧,大清帝國》,就頗帶幾分野氣。有意思的是,當年這本書的中譯本出版,《時代周報》為其所做專訪,一上來就把“飛翔”往“國家起飛”的主題上帶。武田表示,自己感興趣的“不是‘國家’,而是‘個人怎么想象去飛翔’的問題”。然而《周報》記者鍥而不舍,接著追問:“你認為中國的洋務運動失敗的原因是什么?”使武田不得不再次申明:“我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所以并不能去評價他們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話不投機若此,記者卻仍堅持把握大方向,要武田對比一下中日兩國面對西方的反應。通篇看下來,兩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同一頻道。武田關心的是各種虛構文本體現出的和“國家政治、經濟活力”不同的“另類‘活力’”,那位中國記者卻無論如何也“另類”不起來。不能不說,雙方的這種錯位真有些反諷意味,令人再次擔憂起中國人的幻想能力。
《飛翔吧,大清帝國》封面中華書局最近推出了武田雅哉的又一著作——《構造另一個世界:中國人的傳統時空思維》,光看題目,似乎規矩許多(其實此書繁體版題為《桃源鄉的機械學》,才真正是武田本人的氣質),內容則一如既往。他在不同時代的歷史空間里自由穿梭,征引文獻從《山海經》到《寶葫蘆的故事》,涉及話題更可稱得上廣博:昆侖山位置的游移不定、桂林山水景觀的命名規則、豬八戒怎樣從黑豬變為白豬、江青如何對永動機癡迷不已……書中每一個章節,甚至每一個段落,都好像一道門檻,穿過去就跨進另一個宇宙;而他在這些宇宙間來來去去,靈活自如,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攔。
《構造另一個世界》封面的確,武田的視界里不存在任何壁壘。不同類型的文本,被他置于同一平面,供其隨手摘取。他也往往能找到那些散放于不同文本空間的相似標識,將其歸羅并置,立刻顯得生面別開。比如中國傳統地理學和造園學都使用的“地穴”這個術語。在前一體系中,它指的是“穿越地底的孔道”的出口。根據傳說,發源于昆侖的塔里木河,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東部注入羅布泊,又經七百公里的地下伏流,在星宿海冒出地面,就成為黃河。在這里,星宿海就是一處“地穴”。而在造園學體系中,“地穴”指的是不同庭園或房間之間的門。這兩種地穴都被設想為圓形或葫蘆形的,至于它們功能的相近更是一望可知:連通兩個異質空間;而這又和葫蘆在中國神話中被當作不同宇宙間“傳送裝置”的看法相關。在此意義上,它很像物理學家設想的“蟲洞”。武田的這一認知有助于我們理解其他一些例子,比如傳說中和大海相通的水井,乃至中醫的經絡、穴位觀念等,就可以發現,它們都出自同一種認識:表面上距離遙遠的空間,內部卻自有隱秘孔道貫穿。
通過揭示不同文本類型中的思維同構性,武田雅哉提示我們,同一文化乃至不同文化空間里,也有“地穴”的存在。不過,要找到它們并不容易。除了豐裕的知識儲備和不受界域束縛的眼光,也需要學者心細如發。這方面的一個有趣例子是,武田雅哉在清代地理書中的西藏和西域地圖、明代《武備志》的鄭和航海圖、北宋《黃山圖經》里的黃山風景圖乃至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駐軍圖中,發現了同一種符號,就是如同臺階一樣的一條條的平行線(||||||||),用來標識陸路、海路和山路。這些文本的創作時代和目的各自不同,但對各種道路的認知是一樣的。
這個記號背后的意義是什么?武田說,它們是一套象征:通過在自然界中鋪設臺階,中國人為自己開辟了一個“安全道路”的系統,這一條條平行線也因此成為“被人掌控且沾上人味的空間之路”。這又進一步使人聯想到中國人喜好在石壁上題詩刻字的習慣,實際不也是將“自然”變作了“文化”嗎?在武田看來,這些跡象都表明,對中國人來說,“沒有抹上人味的‘自然’”是沒有“欣賞價值”的。同樣,如果把中國園林簡單地看作對“自然”的“回歸”,也是“非常荒謬的”——武田從道路標識記號出發,至此已進入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領域:中國文化到底如何認識“自然”?武田的觀點和目前流行的意見相去甚遠,是否正確,還可以繼續討論(我個人傾向于贊成),但他正是通過這樣的天馬行空而又無征不信的細節梳理,踏上了探尋中國人時空建構方式的路程。
雖然這只是一本通俗性質的作品,但武田雅哉的態度是非常嚴肅的。他抱著一字不肯放過的態度,對《西游記》中豬八戒所說的日落處的斯哈哩國做了一番考證,發現其原型是宋人趙汝適《諸番志》里提到的茶弼沙國。這段話又經宋代的《事林廣記》、明代的《三才圖會》等書轉錄,而《西游記》恰好就提到過《事林廣記》一書,足見八戒并非胡謅。他甚至仔細推究了茶弼沙何以變成了斯哈哩:打開《諸番志》,緊接在茶弼沙國后邊的,是斯加里野國,和斯哈哩的字形字音何其相似!
不過,斯哈哩國的話題在《西游記》中并非關鍵線索,可有可無,為此大費周章,是否值得?武田顯然沒有算過這個賬,但正是經由這番考索,他發現了古人在建構幻想世界時的嚴肅神情:“《西游記》中隨處可見中國人暢快又豐富的博物學知識,絕非只是隨隨便便建構起來的。就像現代科幻作家會將最新宇宙論或科學技術寫進作品里,講述編撰《西游記》的人,定是將當時最新的知識消息都寫進這部小說里。”這當然不是否定他們作品的游戲性,但無須搬用“游戲的人”一類說法,僅從這一個事例中我們就可以知道,無論是武田筆下的中國古人,還是武田本人,都是在用一種認真態度參與游戲的。
《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封面因為認真,幻想也就通向了科學——或者,也許更應該反過來說:這本討論幻想的書中,不斷涉入與科學有關的話題,正可見出,在武田雅哉那里,科學乃是幻想的一部分,而非幻想的對立面。這本書有幾節專論近代中國人的科學幻想(武田曾和人合寫過一部《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其中有關晚清新學家對電的熱衷及其與“心靈科學”的關系(可以和羅伯特·達恩頓的《催眠術與法國啟蒙運動的終結》對看)、民初“神童”江希張《大千圖說》中論述的外星人的類別等幾部分特別有意思。在今日“真正”科學家的眼中,這些無疑只能掃入“偽科學”之列;但彼時的人們倒真心把它們看作“科學”的。中國人本有一套怪異知識的傳統,晚清國門洞開,面對涌入的海量新知,雖不免一知半解,卻也在一時間撞出許多靈思妙想,當然可以當作科學思維幼稚的表現,然而也展現出和“科學”接軌的努力:既是積極地將舊學引向新知,也是將新知引入傳統。
《催眠術與法國啟蒙運動的終結》封面這些年的研究告訴我們,在科學的加持下,近代中國人想象力的奔騰恣肆,遠超此前的估計。武田書中提到一個例子:20世紀初,哈雷彗星掠過地球,曾在歐美社會引發極大恐慌;中國人對這件事的態度卻非常不同,沉浸在“人定勝天”、“科學萬能”的信念中。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現象。實際上,即使從武田的簡單勾勒中,我們也不難看出,彼時中國人的科學幻想洋溢著積極樂觀的精神意態,和一般印象里那籠罩在亡國陰影下滿懷憂懼的形象構成了鮮明對比。
這兩幅畫像完全相反,卻又一樣真實,對之如何理解?至少有兩個因素值得考慮。第一,對時人而言,科學取得的成就至少部分地印證了中國傳統怪異知識的可靠。讀一下康有為、譚嗣同、夏曾佑、孫寶瑄等人的文章可以知道,在他們那一代人心中,科學東漸并未打垮中國怪異知識傳統的聲譽,相反,倒增強了他們在這方面的某些信心——在接觸“科學”之前,他們可能對之還不無疑慮,但科學的威力將許多貌似荒誕的幻想變成了事實,不能不誘人將更多怪異知識放入“科學”視野下(當然是他們所理解的科學)重估,尋找其合理的可能。田曉菲曾在《神游:早期中古時代與十九世紀中國的行旅寫作》一書里,分析過黃遵憲做新加坡總領事時寫的一首詩《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詩作第一句就將人帶入一個神異境界:“南斗在北海西流”——過去認為絕不可能的事如今就擺在眼前,正常與反常的界線也隨之破裂。接下來,黃遵憲腦洞大開,不但設想蓮、桃、菊可以互易,或者“此蓮此菊此桃萬億化身合為一”,甚而想及“動物植物輪回作生死,安知人不變花花不變為人”。這乍看好像是莊周夢蝶的翻版,但在莊子那里,是用作形上哲思的寓言;在黃遵憲這里,卻是當作一個物理意義上的可能性。詩中“即今種花術益工”、“六十四質亦么麼”等句子告訴我們,正是科學鼓勵了他的異想:在科學光輝的照耀下,似乎沒有什么不可能。
田曉菲《神游》封面第二點是,中國近代的科學幻想是在一個“超國家”乃至“超天下”的框架中展開的??茖W首先是一種外來的力量,它通過把異想變為現實而刺激了中國人幻想能力的提升,也使得這些思考一開始就運行在一個全球視野中。其次,“人間”萬國林立的現實也提示著“天上”不可能像過去所設想的那樣,是一個由玉皇大帝(作為“政統”領袖)和如來佛祖(作為“道統”領袖)統領的單一世界,而也必然是由各色各樣的外星國度構成的。這些投入幻想游戲的人們,玩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全不為中國的邊境所局限。然而這不是說他們不關心國運,實際上,在很多時候,他們的幻想本身就是救國的一部分;可是,我想說的是,救國的理想并沒有成為約束他們心智自由的障礙,他們有更廣闊的天空。
這樣,我們又一次回到《時代周報》記者和武田雅哉的分歧上。在我看來,那件小事乃是今日中國社會普遍存在的一種集體焦慮的投射:正處于“起飛時代”的中國人,反而越來越被“起飛”所困擾。似乎只有不斷地要求別人確認自己已經騰空,國家起飛才真正變為事實。即便是談論妖精怪異,很多中國人也已經喪失了為武田所稱道的那種“面不改色、泰然自若”的從容?;孟脒^多地和國家、民族等話題捆綁在一起,也會變得過于沉重,而只能貼地飛行。只有把幻想當作幻想本身,當作一個需要嚴肅、認真參與的游戲,我們才能真正觸及中華文化生命里那最深沉、最隱秘的“活力”。這活力不是政治的、經濟的,而是精神的、氣質的,但在更長遠的視野里,它們定然也會是政治的、經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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