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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獄后,我花了五年時間重啟人生
因為“有前科”而找不到工作,因為“有前科”被親人嫌棄……所有服刑人員出獄后都無法避免地要面對這樣的現實。就算他們已經改過自新,但“有前科”的身份會一直跟隨,豎起一道道無形的墻,將平凡的生活隔絕在外,同時也切斷了無數重新開始的機會。
人間故事鋪
storytelling
1
“中國的犯罪率并不高,但再犯罪率卻很高,我們在農場(監獄)里感覺是百分之二十左右。三進宮的老趙對我說過,‘出去才是犯罪懲罰的開始’,當時我不懂,只以為他是沒救了。等那道門打開,我回到圍墻外,才明白那句話很大程度上,是真的?!?/p>
吳勝邊說邊手提茶壺用滾水清洗茶具,嫻熟的動作配上輕松的口吻,仿佛只是朋友間的隨意談話,絲毫不在意在公司談論自己有過犯罪記錄的事實。當然,有犯罪記錄在這家公司并不算什么污點,公司里,有過犯罪記錄是大家共有的秘密。
2015年夏,剛滿18歲的吳勝收到了武漢某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家境貧寒的他決定趁暑假打工賺學費。
正好同村王家俊的母親接到兒子“公司擴張需要業務員”的好消息:“每個月工資保底3200,上不封頂,待遇好得很,就是外面的人都沒有同村知根知底,長期短期都行,媽你給我多留意?!?/p>
當知道王家俊公司地址就在武漢,吳勝家喜出望外,認為這是命運之神對這個貧困家庭的又一次垂青。哪怕吳勝惴惴不安地表示自己只能做兩個月,王家俊也熱情地托自己母親把路費都給了吳勝媽媽,并好心交代——“什么都不用帶,這邊有床單有棉絮,宿舍是三室一廳,兩個人睡一間,還有空調、洗衣機?!?/p>
毫無后顧之憂地,吳勝開啟了他第一次遠行。
下火車后,按照事先交代的路線,吳勝在指定地點見到了王家俊,這個村里最有“板眼”(有板眼:有辦法、有主意)的同輩穿著體面,好似他生來就在城市里。
王家俊身邊還站著五個拉著各種樣式行李箱的年輕人,吳勝背著尼龍書包提著玫紅色的塑料桶,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吳勝!這兒!等你好久了!快!”這是王家俊對吳勝說的第一句話,在之后的日子里,吳勝時常想,如果沒有這個開始,自己的人生是否會是另一番天地。
王家俊一邊隨意詢問著大家的情況,一邊帶著吳勝和其他幾個來應聘的年輕人認宿舍門。那是靠近光谷廣場的單位老小區,確實如之前所說室內家具設施齊全,王家俊從兜里掏出一把鑰匙,眼睛在六個人身上打了個圈,最終落到吳勝臉上。
“鑰匙我先給吳勝,其他人要是決定留下來工作,就自費去配鑰匙,丑話說前頭,不上班當天晚上拿行李走人,不然樓梯間見。”
隱約地,吳勝感覺到村里傳說中的王家俊跟眼前這個人有明顯的氣質差異,但留給吳勝去感受的時間并不多,王家俊用二十分鐘確定好每個人的床位,就催促著他們去公司試崗。
商住兩用樓的電梯里貼滿辦證和借貸廣告,公司大門口紅色絨布上金色字拼成公司的名字,而在名字下方放著一尊半人高的金色公牛,再往里,如學校計算機教室一般,六排電腦整整齊齊等距排在桌上,有大半面前已經坐了人。噼里啪啦的打字聲,還有女生對著手機說話的甜美聲音不斷傳出。
張家俊指著墻上說:“你們看,這就是龍虎榜,這個月才第8天,胡靈工資已經1.9萬了,看好你們哦?!?/p>
吳勝心跳猛的一頓,原來錢是這樣好賺。這跟他從小看到的感受到的不一樣,但卻在他眼前真實上演,仿佛另一個歡樂世界悄然對自己打開門,吳勝沒有猶豫,踏了進去。
工作內容是給人推薦股票,如果對方沒有錢就推薦貸款,用的是自己申請的女號,網圖美女頭像,名單公司給,股票由“老師”把控,絕對專業。
通過吳勝一個月的努力,他成為新人王,一個月工資22450元,工資到賬的當天在領導建議下,被迫用2000元請了同事們吃飯,結賬時的心痛堅定了吳勝下個月要更加努力的決心,他立志要在這個暑假賺夠四年學費和生活費。
但沒想到半個月后,警察沖進公司高喊著“舉起手來”。那瞬間,吳勝腦子里一片空白,甚至來不及恐懼。
2
經過在看守所三十七天的等待后,吳勝迎來了他的逮捕令。
開庭時,吳勝看到了母親就坐在后面,短短幾個月瘦成一具枯槁,絕望地看著自己,眼睛里僅?;覡a,吳勝感覺心臟刺痛,挪開眼睛。
一個月后,判決書下達,判兩年有期徒刑。
兩年后,2017年8月下旬,那是一個好天氣,毒辣的太陽照得臉上火辣辣,把陰影驅逐干凈。
當通向自由的大門重新對吳勝敞開,沒有任何人迎接他,吳勝回過身對警官平靜地說了聲“謝謝”,既興奮又茫然,只能憑借著本能想要馬上回家去。
等吳勝趕回家中,得到的卻是母親于2017年2月意外去世的消息,父親說:“你媽是為了給你拜菩薩死的?!备赣H言語中的責怪和生分像玻璃碴子往吳勝心尖尖上扎。兩天后,在父親幾次“提醒”下,吳勝告別了父親,只身前往四川成都開始找工作。
通向成都的火車上,吳勝腦子亂成一團漿糊,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走到這步田地。
自己本來可以好好上大學,然后找個穩定的工作,在城市里安個家,但現在自己只有一張高中畢業文憑和一個有過犯罪記錄的身份,甚至連最愛自己的家人也開始嫌棄自己。
確實自己犯罪了,錯在貪婪和無知,但自己不是已經受到懲罰了嗎?為什么懲罰后,一切并沒有回到原點。這跟之前想的不一樣,也跟監獄里學的不一樣。
不等吳勝想清其中關節,生活的壓力已兵臨城下。
當時最適合的職業是外賣騎手,沒有什么學歷要求,掙得也多,吳勝便去應聘。
因為擔心遭遇公司背景調查的尷尬,吳勝主動在簡歷上勾選有犯罪記錄,遇到沒有這項的還會在備注里填寫,暗暗希望自己的誠懇能換得部分諒解。
“抱歉,您不太適合做我們的外賣騎手。您的審查資料沒通過。”
“請問是哪條不適合呢?”
“背景核實問題,公司對之前是否有犯罪記錄很在意,外賣騎手是可以直接接觸到顧客的職業,要對顧客安全負責?!?/p>
吳勝的反駁含在嘴里,又咽下去:“好,謝謝?!?/p>
“抱歉,我們要求小區保安必須安全,至少沒有犯罪記錄,您不太符合要求?!?/p>
至于私企,要求至少本科學歷,或是有工作經驗,吳勝反觀自己一無所有,并領悟到“社會對犯過罪的人立起了一道隱形的墻,而目前看起來最好的辦法不是打破它,而是假裝自己沒有看到那堵墻”這句話的內涵。
如果別人不問就不主動提。
吳勝找到了在萬達影城檢票口檢票的兼職,一天140元,年輕人多。吳勝看著他們想象著自己的另一種人生,短暫的逃離令他快樂。
在連續工作了12天后,經理向吳勝伸出“要不要轉正式員工的”的橄欖枝。
當招聘表發下來,在一欄“是否有過犯罪記錄”的選擇欄,吳勝提著筆在“無”和“有”之中徘徊不定。
最終,他拿著表向一直對自己好的經理說明了過去,經理的眼神從松弛變為警惕,還有一閃而過的厭惡。
“那就沒辦法了!你把表留下吧?!碑斕焱砩?,經理給吳勝打電話,通知他明天開始不用來了。
這時,他明白了獄友老趙告訴自己的,“出去才是懲罰的開始”,這句話真正的意義。
親情、愛情、友情,整個社會都在歧視有過前科的人,哪怕他們下決心要重新開始,但能夠重新開始的機會卻寥寥無幾。如果一個人失去工作的權利,同時失去家庭的依靠,在社會上他無法保證自己的基礎生存,那拿什么要求他必須遵守道德?
吳勝有過自暴自棄的想法,想過去死,想過干脆回監獄,但一瞬間他想起母親在法庭后的模樣,便下定決心,哪怕死在外面,也不能再進去!
3
吳勝在找不到工作的日子里跟老年人一樣撿過垃圾去賣,也去餐廳當過服務員,去日料店做墩子(墩子:主廚的幫手助手等)。后來在酒吧做銷售經理的時候,他掙到了自己人生第一個二十萬。
2019年春節,吳勝拉著行李箱回到老家,從箱子里拿出5萬塊現金遞給父親,父親看著錢先是一愣,眼眶紅了,手指微微發抖,從嶄新板正的一沓紅票子中抽出幾張,手指快速劃過舌尖,帶著口水的手指滑過紙幣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我就要一千,剩下的你留著。你背了案子,以后多給媳婦點彩禮?!?/p>
吳勝看著父親的眼睛,感覺到有些偏見消散了,可能是因為時間,也可能是“你必須得獨自站起來,別人才會相信你可以從頭來過”。
2019年6月21號,吳勝接到一個電話,顯示來電人是“三德子”,不知是緊張還是開心,吳勝心臟狂跳,那是獄友的名字,而且這幾天確實也是他“破”獄的日子——雖然在監獄中大家互留了電話,但實際上,沒有人會想到對方會真的在出獄后聯系自己。
吳勝猶豫了幾秒,接起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三德子的聲音:“吳勝!嘿!老子出來了,你在哪兒!”
吳勝報出了自己所在的地區,告訴三德子自己在酒吧上班。
“那敢情好,我明天就打飛的來找你?!?/p>
三德子來已經是三天后,跟吳勝不同的是三德子入獄是被一鍋端,他們一個村都是搞電信詐騙的,三德子一家四口一次性都進去了,只有三德子判得最輕。在監獄里,其他人都笑,說三德子在里面才算一家團聚。
三德子無處可去,吳勝干脆就把他收進自己的銷售隊伍,沒想到三德子是把交際好手,混得風生水起。
一次銷冠慶功宴上,店里的人都喝高了,不知是誰突然問三德子:“哥,業務這么好,又有錢了,又有女朋友了,還不帶回家結婚見媽老漢啊。”
三德子打了個酒嗝:“見個鏟鏟,我媽老漢都在局子里蹲到的?!?/p>
酒桌上突然安靜了一瞬,那個人打著哈哈:“德哥好幽默哦,怪不得當銷冠,但你這樣子把別個妹子嚇得起嘍。”
“哪個跟你幽默,我說真的,我也從里面出來的。進過監獄浪子嘛,錯了就錯了,老子牢也做了,也曉得錯了!老子現在過得牛逼!”
話音落下,整桌都沒了聲音,吳勝心中有一股氣亂竄,一咬牙,站起來拍掌:“好!牛逼!”
“對!德哥牛逼!”
桌上掌聲和笑聲再次響起。
吳勝知道三德子比自己勇敢,他敢于打破那道墻,歧視需要革命者去打破,而自己也該站到三德子身邊去。
4
這次后,吳勝開始在網上搜索獄友們被歧視的案例,并在留言里不匿名進行鼓勵。隨著私信的人多了,吳勝應獄友們的要求,組了一個89人的微信群,在里面吐槽自己每天的生活,互相鼓勵。
疫情期間,吳勝所在的酒吧倒閉,但此時他已經把父親接到成都自己新買的房子里,還需要背負房貸,焦急不已。
自己還能做什么呢?
直到他看到了小區群里有人吐槽自己家的保潔阿姨又貴又磨蹭,他突然想到,保潔這行算是剛需!
吳勝在群里提出這個想法后,群里的獄友紛紛出主意,甚至曾經做過保潔公司賬的會計說這行業利潤高,復購率也高,可行!
吳勝先自己在網上查找了打掃的辦法,在閑魚上購買了成套的保潔培訓視頻,并在手機備忘錄里分區域寫好妙招筆記。他準備先把自己家打理好。
在吳勝研究打掃的時候,父親就在客廳里看電視,吳勝擔心父親會覺得不舒服,就主動跟父親溝通:“爸,我工作沒了,現在咱家得還貸……”
父親看著電視,頭也不轉地說:“我不在意這些,只要不偷不搶,不犯罪,靠自己的雙手吃飯沒什么不行的?!?/p>
吳勝在業主群里發自己可以幫忙打掃的信息,換得一片寧靜。
一小時后,通訊錄跳出一個紅色的“1”,吳勝接到了自己的第一單,180元。他打掃效率不高,但勝在仔細。
吳勝完成第一單后給第一名客戶發了20塊錢紅包,希望她能在業主群幫忙曬實拍圖,對方沒有收,只回:“你本來就賺得少,不用給,應該宣傳的。”
保潔并沒有想象中難,更多的是要有耐心和細心,在跟小區內的4家確定長期兩周一次的保潔關系后,之前在酒吧的經驗讓吳勝意識到:只有帶團隊,才能保證自己有更多收益。
再三權衡后,吳勝在獄友群里發布了一起創業成立保潔公司的想法,也講述了這個月自己的成果,立馬有人回復要來,最先回復的是三德子:“勝哥去哪兒我去哪兒?!?/p>
三德子直接轉了5萬塊錢給吳勝,算自己參股,賠了不用還,賺了分利息?!爸灰o我留個掃把就行。”三德子對吳勝說。
做家政公司如果不加盟只需要幾千塊本金,但最難的是管人。吳勝手下的員工里,本以為最難管的有前科的“危險人物”,而他們卻成了最乖的存在——他們深知,一家公司的同事和老板都能真正接納自己有前科事實,是多么難遇的事,因此都格外珍惜這個機會。
確定好人數后,吳勝約著獄友一起先去連鎖保潔公司干了一段時間,摸清保潔的流程和基礎方法,也有了實戰經驗。
3個月后,吳勝的保潔公司開起來了,以他自己住的小區為圓心,向周圍小區覆蓋。沒有單的時候員工們就穿上印著自家保潔公司logo的衣服去街上發傳單,并聯合附近超市和紅酒店發放無門檻40元抵扣券。因為收費低,不限時長,只做包干,不滿意重做等一系列優點,吳勝的家政公司很快被市場認可。
現在,吳勝家政公司的員工已經有62人,其中29個人都是有過前科、容易被歧視的人。吳勝的公司成了獄友們口口相傳的去處,“去吳老板那,只要肯干,餓不到咧!”
吳勝跟我說,自從開業以來,跟顧客有過糾紛的往往都是普通員工,反倒是“危險人員”們一遇到糾紛立刻道歉,“不是有前科就代表又會犯罪,要相信他們。”
吳勝把茶盞遞給我時,露出無名指上的鉆戒,我問吳勝是否有生孩子的打算。他說他已經有女朋友,辦了婚禮,住在一起,不領結婚證,簽贈予協議。如果生育,就讓妻子報備未婚生子,找不到父親,“我做錯了事情,但不能讓孩子染上印記。”
題圖 | 圖片來自《一念無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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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出獄后,我花了五年時間重啟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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