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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精選丨研究“僧”在復旦:不只是佛系
在復旦,一共有九位以研究生身份入學的出家僧人,正以自己的方式適應著大學生活。
2018年起,佛教三藏研究院、上海佛學院和復旦大學決定開始聯(lián)合培養(yǎng)“佛教文化史研究”碩士研究生,以加強佛教人才教育。
“復旦的文憑不是最終目的,而是一種途徑。”至心說,“接受更好的教育,可以提升我的學識和能力,也讓自己有更多機會為佛教和社會做貢獻,能讓我有更多的視角來思考一些佛教所面臨的問題。”
復旦青年實習記者 羅皓 主筆
復旦青年記者 武紀冰 實習記者 趙睿佳 朱驪冰 報道
復旦青年記者 蔡佳雯 編輯
光華樓西輔樓405的扇形教室內,復旦大學哲學系宗教研究所教授李天綱正激情澎湃地上著《民間宗教和道教》,這是一門宗教學系專業(yè)選修課。
“類似于關帝廟、儒家祠,這個廟在佛教里,叫什么來著?”講到江南的關帝信仰,他笑著看向前排的一位同學。這位身著僧袍的同學頓了頓頭,然后自信地回答道“伽藍”。
這堂課上,這樣的問答并非第一次。“因為我熟悉,老師一看后面有個出家?guī)煾底谀抢铮蜁埼抑v一講。”
身穿棕綠色僧袍,著灰綠色僧衣,戴一幅黑框金屬眼鏡,加上剃得干凈的胡須和頭發(fā)。無論在課堂上還是旦苑里,復旦大學哲學學院2020級研究生星明總是收獲許多注意的目光。
▲星明正專心地聽著《民間宗教和道教》/圖源:羅皓
在復旦,一共有九位這樣的出家僧人。他們以研究生身份入學,就讀于哲學或歷史學系,懷揣著不同的愿景走入這所寺廟之外,世俗之中的“社會大學”。
新生活的融入
“你聽下來覺得我們有很不一樣嗎?”在采訪結束之際,復旦大學哲學學院2019級碩士研究生、泰國留學生釋鵬達拋出這個問題,又自問自答道,“除了服裝,好像也沒有太多不一樣,是吧?”
融入大學生活,第一關是服飾。“無論在什么地方,都不能換掉你的袈裟”,這是釋鵬達的方丈對他此次留學的唯一要求。但僅靠一身服飾,學僧們就足夠成為校園里的焦點。
釋鵬達所著的泰國袈裟渾身是明亮的橙黃色,而且衣袖偏短。嚴冬季節(jié),釋鵬達穿著這身服飾上課,不免令人好奇:“你的袈裟為什么能防寒氣?”他坦言,袈裟沒有防寒的神奇功能,只因自己是泰國的僧人,無論哪個季節(jié)都要穿同樣的衣服。在緯度更高的上海,漫長的冬季冰冷難捱,但一想起方丈的叮囑,他又咬咬牙撐著。
與傳統(tǒng)中國僧人的著裝差異,讓很多人無法第一時間認出釋鵬達的僧侶身份。一些歐洲國家的留學生同學常常對他投來好奇的目光,等熟絡之后也會忍不住來問他有關出家的問題。他的日本留學生朋友則一度以為他是在Cosplay(角色扮演)。釋鵬達并不介意這些文化差異,但一個問題回答太多遍還是會讓他覺得不耐煩。
星明并不很介意大家因為僧袍認出自己是佛教徒:“真正需要在意的是穿上這件衣服后,自己的行為和儀態(tài)是否端莊。”當同學詢問他佛教相關的問題時,他也很樂意以出家人的身份,與同學們進行交往。他相信自己身份的意義和價值,并不感覺自己和周圍的人有割裂感。
如今,他已經(jīng)交到了不少朋友。無論是在同系其他同學眼里,還是在校園中被其僧侶身份吸引而結識的同學眼里,星明都只是一個親切熱心的普通同學。星明很熱心于參加志愿活動,和朋友一起去日間照料中心看望老人。在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本科生章含看來,星明有種友好的氣質,還曾邀請她和同學們一起去龍華寺觀光。有一次,星明還請他們在五角場的素食館吃了一頓。
當然,并非每個人都能適應這種外表差異帶來的探尋目光。“我還是稍微有點另類”,回憶在復旦的這幾年,復旦大學歷史學系2018級研究生至心輕聲感慨。他回想起有一次被搭訕,對方以輕佻的態(tài)度向他提及僧侶,這讓至心覺得有些尷尬,早早結束了對話。對他而言,有對宗教和僧侶最基本的尊重態(tài)度很重要,因此,他會適度保持與同學們的距離。
凈明介紹,漢傳佛教的三大特征是素食、單身、僧裝。僧裝是僧侶最明顯的身份特征,素食則是大眾最了解的佛教戒律。由于旦苑里素菜的選項相對來說少一些,加之除了肉以外,僧侶們也不吃蒜和韭菜。為了飲食如法[1],學僧們多數(shù)情況下還是會選擇回到校外的居所就餐。
與中國僧人不同,泰國僧人可以吃肉,卻不吃晚飯。穿著僧袍的學僧來打肉,這出乎了食堂阿姨的對僧侶的一般認知。她們有的時候會很意外地盯著釋鵬達,不愿意打給他,這時候也免不了釋鵬達一番解釋。為了更多地了解哲學,他會隨同學一起去旦苑,趁著同學吃晚飯與他們聊哲學和上課的內容,旦苑的晚餐成為了一種社交方式。
不甚簡單的求學路
在步入如今的大學生活之前,學僧們其實要走過一條鮮有人走過的求學之路。
當復旦大學哲學學院院長助理于明志通知他錄取結果時,釋鵬達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直到看見名單公示在學院辦公室,他才完全相信,自己成為了一名復旦大學的研究“僧”。
釋鵬達是泰國華人家庭的孩子,出于和父母有共同語言的初衷,釋鵬達申請來復旦學習了兩年中文。在此期間,他旁聽了不少社會學和宗教學的課。當聽到老師從歷史學與社會學的角度,用超越佛教環(huán)境本身的學術視角來看待佛教,他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喜歡上了這里的宗教學:“這真的給了我新的世界。”經(jīng)過了寺院協(xié)商、學校溝通、大使館的審核后,頂著重重壓力,他向復旦大學宗教學系提出了研究生就讀申請。
在泰國,僧人到大學讀書并不常見。在復旦大學,就連同樣來自泰國的留學生第一次遇見他時也不免驚訝。但釋鵬達所在寺院觀念比較先進,時常有僧人出國留學德國、英國、斯里蘭卡等地,“但是來中國是非常難的”。他解釋稱,僧人要來中國不僅需要嚴格的審核,還有長時間的簽證流程。
國內僧侶來大學讀書,也是少有。凈明坦言,傳統(tǒng)觀念會認為上佛學院都沒有在寺院由師父親身培養(yǎng)好,更不用說到社會上來上大學。“我出來上學,有一部分人是反對的”。星明覺得,這和個人意愿也有關系。僧侶群體中,對世俗社會的教育感興趣的人很少,而這些人中,愿意為此而做出改變、適應大學生活并再次走入其中的僧侶就更少了。
但在上海市佛教協(xié)會會長、佛教三藏研究院院長、復旦大學歷史學系2006級博士生慧明看來,佛教界需要人才。慧明曾在接受騰訊新聞自媒體“慧炬長明”采訪時指出,本科生在俗不奇,在僧為寶,有條件的學僧可以更進一步地研習學業(yè),通曉世俗典籍、深入修習佛家法門,成為世俗眾生的表率,這是他勸學僧們考研、讀研的初衷。
根據(jù)鳳凰網(wǎng)報道,2018年起,佛教三藏研究院、上海佛學院和復旦大學決定開始聯(lián)合培養(yǎng)“佛教文化史研究”碩士研究生(以下簡稱“佛研項目”),以加強佛教人才教育。至心便是該項目第一批進入復旦的學僧之一。“我在上海待過,對復旦了解還蠻多的,很喜歡上海,也很喜歡復旦。”
在佛研項目開設之前,慧明歷經(jīng)了三次全國研究生統(tǒng)一招生考試,才從千軍萬馬的普通考生中考入了復旦大學,并完成了碩博連讀。如今的佛研項目,為學僧們提供了進入大學深造的窗口,但開設的學校還是不多。由于僧人的圈子有限,很多消息多是口耳相傳,至心來到復旦,也是因為三年前朋友對復旦項目的推薦。
在提前半年到一年寄送報名信息后,僧侶們還需準備并參加一輪特別設計的研究生招生考試 ,通過者方能取得入學資格。至心對備考的艱辛還歷歷在目:每天六點起床背英語單詞,刷一套政治題,買了國內很多大學歷史系統(tǒng)招的資料一直刷。凈明表示,該項目要求僧人有本科學歷,這本身就是一個比較高的門檻,而且考試難度大,最終淘汰率有三分之二以上。
為什么不惜度過重重困難也要走入大學?“復旦是了解最尖端的世界的知識體系、文化體系的一個窗口”,星明說。他認為,通過來到這里進行學術性的學習,能夠讓自己的觀點嚴密、客觀、有素養(yǎng),從而能“爭取一切因緣”,讓自己想表達的佛法能夠被更多人所理解。
“我們不是大眾電視劇里看著的青燈古佛”,對星明而言,走入大學不僅是一個提升自己的機會,更有一種責任使命感。他說:“這是我作為教職人員的責任,多維度去了解這個世界正在發(fā)生什么,能夠對不同知識層次的人有自己的修養(yǎng)準備。深入到現(xiàn)代社會,得擁有適應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的東西,理論體系要有,人際關系也要有,處事態(tài)度也需要在現(xiàn)代社會當中去磨練。”
壓力與未來
歷經(jīng)篩選進入高等學府,只是成為大學生的第一步。他們還需要完成從僧侶到學生的身份轉變,適應壓力,追逐全新的未來。
“來到復旦,肯定首先是變成了一個學生。”至心覺得成為學生后,以往的作息也需要根據(jù)課業(yè)作出調整。在寺廟里,至心和其他僧侶一樣,有一套固定的生活作息模式:早上五點打板兒上早殿,下午五點上晚殿,晚上九點撞鐘睡覺。而大學的節(jié)奏更快,要花在學習上的時間也更多。為了跟上其他同學的進度,在基本的課程之外,星明還有英語、歷史等很多課業(yè)要補。
至心的史學導論每周要求閱讀一至兩本書并完成讀書筆記,有時候只能晚上加班,喝點咖啡提神。此外,語言對至心也是一大挑戰(zhàn),他一周需要花三到四天來讀英語。由于佛研項目要求僧侶在獲得本科學歷后連續(xù)工作至少滿三年,他們比大多數(shù)研究生要年長。至心今年四十多了,“這個年齡(學外語)很困難,有時候也很沮喪。學了一個晚上覺得沒學多少內容。”講到這里,他突然換上了充滿干勁的語氣,“但是第二天還是拿起課本來繼續(xù)看”。
留學僧釋鵬達面臨的大問題也是語言:“比如說到‘本體論’,要先看文字,中文里‘本’是什么意思,‘體’又是什么意思”,許多哲學家的名字和術語在翻譯成中文后變得難以理解了。”因為語言的障礙,釋鵬達要花額外的時間進行思考,但他認為這是一個修煉的過程,以后都會慢慢變好。
雖然宗教生活難以如故,但他們還在努力保持習慣。星明會堅持誦經(jīng),在自習時抽出一段時間默念經(jīng)書,通過注意力集中一段時間,讓自己身心收束。釋鵬達則顯得更釋然:“在寺院我怎么做,在宿舍我就怎么做”,就像每天起來要刷牙一樣,誦經(jīng)、打掃等功課已經(jīng)成為他潛移默化的習慣了。
談起畢業(yè)后的設想,釋鵬達希望能繼續(xù)在復旦深造讀博。他認為,哲學能給一些傳統(tǒng)佛教沒有涉及的現(xiàn)代化問題提供解答,提供了另一種方式來思考他的宗教。這種思考方式的變化對泰國社會也是有用的,他希望今后回到泰國,在宗教的體系內來傳播自己所學到的內容。《民間宗教與道教》的助教楊玉娜也認為僧侶們有著獨特的學術優(yōu)勢:他們有著宗教實踐的經(jīng)驗,對于人間佛教[2]有著更深的了解。
“復旦的文憑不是最終目的,而是一種途徑。”至心說,“接受更好的教育,可以提升我的學識和能力,也讓自己有更多機會為佛教和社會做貢獻,能讓我有更多的視角來思考一些佛教所面臨的問題。”
(文中至心、凈明為化名)
注:
[1]飲食如法:飲食上符合佛法的要求。
[2]人間佛教:怎么和民眾打交道的現(xiàn)實中的佛教。
微信編輯丨李鑫瑀
審核丨甲干初
原標題:《青年精選丨研究“僧”在復旦:不只是佛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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