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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排》:2022最佳小眾古怪佳作,出爐
內森·菲爾德的新作《彩排》(The Rehearsal)像一個惡意的玩笑。為什么要開這個玩笑?他的目的是什么?
表面上的原因是:他想通過這檔HBO真人秀節目幫助“有問題待解決”的素人,通過為報名者彩排將會遇到的困難場景,讓他們能夠更好地解決問題。第一個彩排對象科爾是一名紐約教師和酒吧猜謎活動愛好者。多年前他對猜謎團隊謊報學歷,心里不安至今,希望向其中一位成員袒露真相并致歉。第二位報名者帕特里克在繼承祖父的遺產問題上被遺產管理者——弟弟為難。內森派演員扮演他的弟弟,在兄弟倆常去的餐館排演對話。第三位報名者安吉拉的彩排內容是她的未來人生。節目組為她準備了一棟俄勒岡郊區的夢幻美屋,由一長串從嬰兒到十八歲的演員扮演她的兒子亞當,使她在兩個月的時間里充分體驗理想生活的滋味。
《彩排》海報
內森和HBO的能量強大,能夠調動驚人的資源,讓扮演+彩排的游戲以令人乍舌的尺度延續下去。為了使一個人A體會到另一個人B的感受,內森讓A和B的扮演者C進行彩排。為了讓C盡可能與原型B相似,C被安排觀摩學習B的行為和思維。若還不夠,D將出現扮演B,與C進行彩排。
這只是內森“扮演+彩排”游戲的一種擴張方式。還有好幾種方式讓這種游戲呈幾何狀無限延伸。在第四集里,他從俄勒岡飛回洛杉磯招募演員。為了驗證自己的表演課效果,內森請來演員扮演自己重現第一堂課,他則扮演其中的一名學員列席。第一堂課結束后,內森派演員們各自挑選模仿對象,發現其中一名學員無法很好地完成任務后,他為這位學員安排了一套和模仿對象相似的套間和兩個室友,推他進入模仿對象的生活。內森自己則設法進入這名學員的生活,住進他的公寓。這一集中光是內森·菲爾德就一人分飾三角:導演內森、學員內森和模仿這名學員的內森。
做完這些之后他感嘆,就算過著另一個的生活,依然難以讀懂別人的心。最后一塊拼圖始終缺失。
雖然以上對于游戲規則的描述很讓人頭痛,我還是鼓勵你花三個小時看看這部號稱喜劇真人秀的作品。隨著劇情推進,本我和扮演之間的切換愈發無痕,導致讓人不安的觀影體驗。你會發現,扮演中一定有真實的存在;以本我形象出現時,也必然有扮演的成分。原來并無本我和扮演的區分,只有激發情感的真實與否。但有些時候,人并不能分辨情感體驗的真實性。
《彩排》劇照
《彩排》的真正目的,是讓你重新審視自己。
內森·菲爾德其人獨特的空洞感,使他無論拍什么,本人都是謎團的核心。《彩排》中,他展示了一個非正常人類的進化過程。紐約教師科爾的初始階段,他拿出繪制的樹狀決策圖,像機器人般一遍遍為科爾排練可能出現的對話情景。當他意識到人的情緒反應在真實場景中起重要作用時,“情感”這個比語言決策更難搞的要素出現在了下一場彩排中。
為了培養“正確”的情緒反應,帕特里克被巧計安排體驗了一場戲中戲。被注入這段情感后,帕特里克和扮演弟弟的演員在餐館商談遺產事宜。戲中戲積聚的情感促使帕特里克突然爆發,聲淚俱下,脫離所有彩排過的腳本卻成功達到目的。
從這里開始,導演內森·菲爾德偏離了他宣稱的初衷。在彩排中獲得成功的帕特里克不辭而別,我們無從知道真實的對話情況如何。而內森意識到,“對有些人來說,彩排中產生的真實情感或許已足夠。”虛假和真實的界限變模糊。這時,俄勒岡的安吉拉需要一個假扮的伴侶和她一起撫養亞當。38歲離異無子女的內森決定自己擔任這個角色,遂叫停其他的彩排項目,全心體驗做父親的滋味。
以幫助別人解決問題的初衷至此告終,轉向了三個方向:內森通過“穿別人的鞋子”來理解別人;內森自己獲得做父親的體驗;內森思考這項大型社會實驗的意義。
這多像一個魔鬼的游戲。一個閑極無聊又法力無邊的魔鬼內森·菲爾德,設置戲中戲、套中套并親自出演。無論基督教或猶太教中的魔鬼,都以美麗許諾誘人上鉤,繼而操控人心,致人墮落為生取樂。從種種跡象來看,內森·菲爾德扮演的正是魔鬼的角色。這是一個以導演身份新出道的魔鬼,對人性還不了解。他需要通過不斷制造彩排場景來探測人心。由于魔鬼的一個天生缺陷——沒有感受(安吉拉對內森最大的詬病),再多的觀察和扮演也只能讓內森獲取知識,很難感同身受。我們會看見,當15歲的扮演兒子亞當因吸毒過量昏倒時,內森的哭喊非常怪異,好似一種試圖通過模仿悲傷喚出真正悲傷的狀態。
當然,魔鬼是很傲慢的。《紐約客》的評論說內森傲慢,居高臨下地操控人,而且只關注其行為,漠視其內心活動。不能說這是完全對的。
《彩排》劇照
傲慢一定有。當虔誠基督徒安吉拉對魔鬼表現出“萬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認為谷歌和萬圣節都是魔鬼的把戲,內森忍不住“羨慕”這種一根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簡單執拗。
操控也是肯定的。他對細節的把控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多次為彩排1:1搭景,層層展開幻景,讓人類的情感在一遍遍彩排中磨去毛刺,通往理想的方向。
但說他漠視內心活動是不對的。內森·菲爾德所扮演的內森·菲爾德,一個新魔鬼,或者有情感體驗困難癥的人類,固然極難體會別人和自己的情感,但他一直在努力。
第五集,內森因為亞當的宗教信仰問題和安吉拉有了矛盾。他決定改變從前每與人起沖突就順從他人的習慣,堅持讓亞當也學習猶太教的教義和儀軌。捍衛內森自己亦疏懶的猶太教信仰時,他的童年回憶被喚醒,投射到小亞當的身上。這正是為人父母的一項奇妙體驗,他開始有所體會。
作為魔鬼,內森并不完美。他常常露出法力不足的破綻。在操控時間這一項上,內森能做的僅僅是讓工作人員在房屋周圍人工降雪,模擬冬季的來臨。為了讓時間加速流轉以配合亞當的飛速成長(每周長三歲),工作人員在屋外的菜園埋置超市購入的瓜果。果實被安吉拉煞有介事地“收獲”進廚房,一只青椒上露出價格標簽。內森伸出手轉動青椒,隱去了標簽。
在猶太人之間流傳的數不清的魔鬼故事中,所有魔鬼的手法都比這個高明很多。魔鬼們精心制造的陷阱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不會露出破綻,這樣才能讓獵物信以為真,沉浸于其中。安吉拉和內森共同撫養亞當的體驗并不逼真。它就像似人而非人的洋娃娃,致人陷入時間紊亂的異度空間而產生抗拒心理。
安吉拉最后果然離開了。她意識到這次“彩排”已不再是她的育兒彩排,主角成了內森。在這之前,她已經逐漸抽離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以安吉拉本人的身份和扮演亞當的大小演員們對話,在大宅中虛度時光。這是安吉拉憑本能的反抗,她想在虛擬中抓住一線真實。
魔鬼玩的把戲都有時限。沒有時效的把戲連魔鬼都會輸。試想,能夠無限次從頭開始的彩排就好比一個國家的央行沒有節制地印鈔,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體育比賽,只會消耗掉參與者(包括操縱者)的情感,抹平激素起伏的曲線,最后什么都不會發生。
《彩排》截圖
內森在《彩排》里對那棟房屋所做的事,表面上看是撥快了時鐘,讓時間飛速流轉。本質則是他在借時間,用借來的時間讓事情往最“好”的結果演變。這個大膽的社會實驗,就像滅霸企圖毀滅一半地球人口一樣經不起推敲,明顯缺乏對時間、人性和自然演化的常識。一旦脫離時間的限制,一件事可以預演無數次而無需承擔任何后果,人就會改變對它的態度,對人生的態度也會永遠改變。
人總說時間不夠。吊詭的是,若魔鬼許諾給你無限的時間,只會讓你一事無成。做決策需要的情感能量和激素水平都要有一個前提:時間不會循環往復,只能線性前進。現代物理學對時間新的闡釋,絲毫未影響到人對時間的古老認知。只有時間有限的設定,才能讓人進入為未來拼搏的狀態,釋放所有情感和激素,搏一個最好的結果。
動物活在當下,只有人才為未來做準備。一旦時間可以倒流,努力便會失去意義,人人都將變成無所事事在大宅虛度時光的安吉拉。
所以內森·菲爾德的社會實驗注定失敗。失敗才符合常識。試圖在時間循環中回到過去、改變過去的人,從來都不會成功。
《彩排》劇照
《彩排》與其說是一部真人秀,不如說是一部劇。這兩者的區別在于出鏡者是在按劇本演戲(允許部分的即興),還是抱著“上HBO”信念的演員/素人,自愿投入這場實驗。另一個區別是,內森是寫好了劇本,還是猜到了劇本,或者有限度地控制了劇本?
就《彩排》而言,這些區別影片類型的因素都不重要了。內森保持神秘不愿吐露的秘密,并不妨礙我們對它的欣賞。
這部劇得到很高的贊譽(豆瓣9分),是因為它的多層嵌套結構真假難辨,打破真人秀和虛擬作品的壁壘,為觀眾提供了在時間線上被操縱前行,往縱深處猶如俄羅斯套娃般無盡的體驗。
這種體驗在影視作品中并不罕見,近年來就有《輪回派對》(Russian Dolls)、《抹去重來》(Undone》等劇集提供相似的體驗。《彩排》和它們最大的不同是,別人都在時間循環中愈挫愈勇,隨著情感的積聚而豐滿人生體驗。雖然不可能改變過去,人物的內心皆有了巨大的改變。他們看待過去、未來和自我的眼光變了。《彩排》中的角色正相反。他們越彩排越意興闌珊,由于體察到時間的無限而最終失去興致。
直到最后一集,內森和扮演六歲亞當的小童建立戲外的友誼,與安吉拉和解,開始反思這一切是為了什么,他才與大家殊途同歸。內森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為什么看到六歲小童的眼淚,作為導演和演員的內森會如此心酸難過?最終他喃喃自語,原來重要的不是改變事情的走向,而是以新的眼光看待過去和未來。
如果憂傷的魔鬼內森想通過本片向我們傳遞一個信息,那就是:千萬不要試圖永生。當作立即會死般地活著,調動全部情感力量地活著,才能感覺到活著。否則,多來一遍彩排,就會削弱一分活著的強烈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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