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蘭藉文化 紅樓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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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處暑。處暑一過，暑氣將止。夏日盛開的荷花，在此時也是“蓮枯藕敗”。而黛玉說自己不喜義山之詩，卻獨(dú)愛“留得殘荷聽雨聲”。其中緣故，本文作了一番分析。

河漢之文，言淺意深，余韻悠長。讀到“黛玉像盛世假象里的末世人，早看得透徹，異日與寶玉姻緣無份，黛玉于紅塵絕無不舍，必走得決絕。”心中酸痛，淚水涌來。

作者

河漢

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對于從黛玉口中說出“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的話感到非常詫異。話說黛玉那樣細(xì)膩傷感、風(fēng)流婉轉(zhuǎn)，不是最應(yīng)該喜歡李商隱的嗎？不喜歡深情綿邈的，難道還喜歡金戈鐵馬的？

真不怪我詫異啊，各位。您能想象林黛玉站在風(fēng)口浪尖，抱定鐵琵琶，唱大江東去嗎？

那時我還年少，喜歡李商隱，也喜歡林黛玉，實(shí)在不能接受兩人楚河漢界，各站一邊。

道理當(dāng)然是后來才想明白的。

個人覺得，首先是世風(fēng)所及。有明一代于詩歌尊盛唐而抑晚唐，有所謂“詩必盛唐”之論，清初承襲明風(fēng)，至曹侯或亦受其影響。這一點(diǎn)，從寶釵論唐代四位詩人時，僅以“隱僻”二字定義山，也可以有所感受。而曹侯既立志為諸紅顏?zhàn)鱾鳎部献屍湟娮R下于須眉？因此作為詩社領(lǐng)袖人物，倘讓顰卿喜義山，未免有眼界不高，境界不大之嫌。而關(guān)鍵還在于，這“世風(fēng)”雖有瑕疵，還未必不對。揚(yáng)盛抑晚太過是事實(shí)，盛唐詩確為中國古典詩歌的巔峰也是事實(shí)。明人雖作詩比之唐宋皆等而下之，論詩卻未必如此，正不必以此薄之。

此其一。

而具體到書中人物，若論黛玉詩境，確有近義山處，所難及者，盛唐諸公耳。所近者，未免小覷；難及者，心長慕之，此亦有才人之常情也。這就譬如一個人寫小說欲學(xué)《紅樓夢》，結(jié)果只學(xué)到了瓊瑤，那也不能說明這人就喜歡瓊瑤啊。試看香菱學(xué)詩一節(jié)，黛玉薦詩，不出魏晉盛唐，便應(yīng)是因此緣故。

此其二。

其三，既都道是詩如其人，咱再以人論。

以人論之，林李二人雖然貌似更有相似之處——都有寄人籬下的身世，都具纏綿悱惻的才情。然而同病相憐未必同病相愛，也實(shí)在不能想象這兩個人會相愛——成日家黛玉葬個花，商隱悲個秋，兩人沒事就抱頭痛哭一場又有什么趣？

甚至于二人相憐也未必相憐。義山雖命運(yùn)坎坷，薄宦梗泛，卻依然對人生有太多的眷念，他幾番應(yīng)試，四處依人，入幕于王茂元，陳情于令狐绹。他說：“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他說：“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他說：“本已高難飽，徒勞恨費(fèi)聲。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他于悲慨之中有太多的不舍，于不舍之中有太多的遺憾。

而相較之下，黛玉的悲觀卻要來得徹底得多。她說：“嫁于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她說：“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她說：“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除卻寶玉，黛玉于這塵世別無奢戀，她偶然的歡愉與俏皮也都是因著寶玉在場才會展現(xiàn)。寶玉是火，是整個大觀園的光與熱，幾乎園子里所有女子都攏向這團(tuán)火，而這團(tuán)火卻照亮了黛玉，黛玉也唯獨(dú)在這團(tuán)火光中才鮮活起來。

黛玉像盛世假象里的末世人，早看得透徹，異日與寶玉姻緣無份，黛玉于紅塵絕無不舍，必走得決絕。而于這決絕之中，她未必看得起義山那種“茍全性命于亂世，卻求聞達(dá)于諸侯”的性情。因此，即以人論，黛玉也很難喜歡李商隱。

綜合以上三點(diǎn)，黛玉確實(shí)有不喜歡李義山的理由。而唯一喜歡的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也是其悲絕性格的寫照，葉枯荷殘，與其把它們拔了，倒不如任憑雨落風(fēng)來，隨水而歸……“留得殘荷聽雨聲”，寫得自然直白，卻有一種末世的心酸歡愉。

而讓我們誤會之處更在于，我們之所以詫異于黛玉不喜歡義山，其實(shí)并非是因?yàn)轺煊裨娊x山，而是義山詩寫出了黛玉的人生的緣故。可從這一點(diǎn)說，那最多也是李義山明白林黛玉才對，未必林黛玉該喜歡李義山啊。

義山詩確實(shí)有說中黛玉處，但看一聯(lián)：“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dú)自歸。”話說紅色本至暖，奈此時隔雨獨(dú)望，剎那何其冷！當(dāng)日本至親，轉(zhuǎn)瞬間空余己身，雨中豈不寒？縱久望，能把紅樓望成暖？再久立，安得孤心不復(fù)寒！一絲暖，水泡飄如珠箔，倒映千燈影；幾分寒，前路黑云滾滾，風(fēng)雨獨(dú)自還…… 此聯(lián)描述黛玉死境，幾近其情。是否這也是黛玉不喜義山的原因之一呢？好多人愛這樣揣測，或許是因?yàn)檫@其中有他們所喜愛的深婉的疼痛吧。

是的……

他們太眷戀這疼痛了，因此總愛猜想黛玉不喜歡義山，有劈面說中心事的慘淡，有秋來臨水照花的不忍。然而這種猜想幾近臆想，與人物性情、時代背景皆不符。黛玉不喜義山，即便有義山詩境悲涼的因素，那也該是直截的，一如“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不喜歡月亮。黛玉為還淚而生，然則誰又喜歡沉浸在悲傷里，恰因內(nèi)心悲傷，更不喜歡風(fēng)雨來襲了。雖然風(fēng)雨終會到來。

只是……

如花美眷，風(fēng)雨流年，已是悲徹，何必義山。

原標(biāo)題：《處暑｜淺論黛玉不喜義山詩之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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