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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血法則”:無法跨越的膚色
原創 “A紀實”譯叢 活字文化
觀察美國社會,有時候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那些被稱為“黑人”的人,肉眼看起來幾乎與白人無異。但是他們依然需要借助一種身份偽裝,來實現自己的人生。黑皮膚的人為何要戴上白面具?
在《白與黑:國父的女兒們》一書中,美國歷史學者凱瑟琳·柯里森就呈現了這樣一位黑奴女孩的偽裝術,并揭露了這種偽裝術得以盛行的背后深刻的政治、法律和社會基礎。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白與黑》中哈麗特·海明斯的故事。
當下的美國社會滋生了許多新的現實矛盾,引發了形形色色的新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擾,而其根源與過程,正隱藏在這些歷史的細節當中。
電影《殺死一只知更鳥》
在美國文學經典《殺死一只知更鳥》中,有這樣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年輕善良的黑人湯姆無端被誣告強奸一位白人婦女,正直的白人律師芬奇不顧種族歧視的社會壓力堅持為湯姆辯護,在法庭上,他引用托馬斯·杰斐遜的著名宣言——“人人生而平等”來怒斥白人對黑人的偏見,整個法庭為之震動。但悲哀的是,即使面對一系列事實,檢察官和陪審團還是偏信原告,判定湯姆有罪。這一妄加之罪,導致湯姆最終橫死于亂槍之下。
小說《殺死一只知更鳥》早年也被譯作《白與黑》,以孩童視角講述了20世紀初期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在另一本名為《白與黑》的書里,美國歷史學者凱瑟琳·柯里森則從杰斐遜的這句“人人生而平等”開始,通過杰斐遜三個女兒的故事揭開了真實歷史背后的諷刺與矛盾。我們接下來的故事要從一個黑奴女孩講起。
Part 1
一位黑奴女孩的偽裝術
這個黑奴女孩名叫哈麗特·海明斯,是《獨立宣言》起草人、美國第三任總統杰斐遜的第三個女兒。
在正統歷史中,杰斐遜有兩個女兒,都是白人妻子瑪莎所生。然而在野史八卦中,杰斐遜卻與一個黑奴女子生育了許多兒女。當年,這件事被杰斐遜的政敵扒出,從小道消息到報刊文章傳得沸沸揚揚,但杰斐遜對此一直沒有任何澄清和表態,此后數代歷史學家也都相信杰斐遜再無其他子女。直到1974年,才有一位白人歷史學家開始嚴肅地對待這段八卦,從此揭開了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
我們現在知道,杰斐遜與這個黑奴女子至少生了七個孩子,哈麗特·海明斯是七個孩子中唯一存活下來的女孩。她有7/8的白人血統,膚色淺,也很漂亮,但是沒有合法的身份和受教育的權利,杰斐遜家族的人也始終沒有正視過她。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哈麗特不過是杰斐遜莊園里的一個黑奴女工。直到她年滿21歲,杰斐遜履行了當年與哈麗特母親的約定,偷偷放她自由。哈麗特登上一輛長途公車,離開了從小生活的地方。不過,她沒有去往自由黑人社區,而是選擇了一條大膽而危險的路——假冒白人。
憑借自己的勇氣、智慧和毅力,哈麗特為自己編造出了一個新的出身故事,成功偽裝成了一位白人女性,據說還嫁給了一位在華盛頓市名聲不錯的白人。但是,此后的歷史記錄中,哈麗特的蹤跡全無,至今也沒有人能夠確證她的下落,以及誰是她的后人。這段經歷精彩紛呈,幾乎堪比16世紀法國騙子阿諾·迪蒂爾假冒馬丁·蓋爾的傳奇故事。
她究竟怎么做到的仍是個謎。在中,凱瑟琳·柯里森耗時多年,展開了一場尋找哈麗特的大工程,甚至像偵探一樣仔細調查了58個名叫“哈麗特”的人,結局卻仍然撲朔迷離。
哈麗特在“變身”為白人的一生中,始終面臨著多重危險。美國曾多次出重手加強維護并擴大蓄奴制,絕大多數的人仍然認為“不是白人就天生低等”。在這樣的國家,哈麗特的秘密暴露出來必定會是一場災難:內戰爆發前,暴露身份意味著她和她的孩子會依法重為奴隸(當時的法律規定,奴隸身份通過母系而不是父系代代相傳);內戰之后,她的罪名將是明知自己有非洲血統還“假冒白人”,因而侵犯了種族分界線。她不會像16世紀那個法國騙子一樣被處以死刑,但是會面臨社會意義上的死亡。所以,哈麗特唯一的希望只有隱姓埋名。
歷史證明,哈麗特成功了。然而為了這一脆弱的希望,哈麗特還是付出了巨大代價:她永遠不能回家,不能對任何人推心置腹;她必須一直生活在警惕中,絕不讓一封寄丟的信、一句無心的話泄露自己的奴隸出身;每次懷孕都伴隨著暴露身份的恐懼;聽到人們談起偉大的政治家杰斐遜,無論她多么想傾訴壓抑在心中的痛苦,也必須沉默不語。哈麗特終生面對著一種奇絕的孤獨,直到死去。
Part 2
黑皮膚,白面具
《冒名之膚》(Passing, 2021)劇照
哈麗特的偽裝故事并非個例,黑人偽裝白人的活法屢見不鮮,英語叫做“passing”,目前已有很多專著研究這種偽裝術,說明膚色并非問題的全部,而是這種偽裝術得以盛行的深刻的政治、法律和社會基礎。
自17世紀以來,對黑人生命的長久蔑視已經造就了白人看待萬物的固有方式,它極其根深蒂固,以至于大多數美國白人意識不到這種眼光影響了他們的思考。整個社會,人被分成兩個陣營:白種人和黑種人。沒有中間選項。在“白與黑”的頑固偏見下,黑人只有戴上白色面具,才能擺脫黑色皮膚帶來的自卑感。冒險自我湮沒是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1952年,出生于法屬殖民地的思想家弗朗茲·法農在《黑皮膚,白面具》中深刻剖析了黑人想要“漂白”的欲望。他指出,雖然暴力殖民的時代已經遠去,但白人殖民者制造出的自卑感,卻給黑人的心靈套上了更強的枷鎖:他們在潛意識中承認了白人的優越性,并以白人的價值觀來衡量自己的一切,這種精神迷惘和由此導致的精神痛苦使得黑人的生活永遠處在動蕩之中,而白人的統治則更加穩固。
《冒名之膚》(Passing, 2021)劇照
在美國作家內勒·拉森(Nella Larsen)發表于1929年的小說《變身》(Passing,同名電影譯作《冒名之膚》)里,就呈現了這一枷鎖所帶來的悲劇。小說的背景設定在20世紀20年代末紐約的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主人公是兩位黑人女性艾琳和克萊爾,她們都可以冒充白人,卻選擇生活在以膚色為界的兩個世界里。當假冒白人的克萊爾再次遇到選擇做黑人的艾琳,兩人曾經穩定的生活都開始變得失衡,分崩離析。因為即使是選擇做黑人,艾琳也不得不受到白人眼光的影響,會覺得自己的黑人同類很討厭。而選擇做白人的克萊爾則是每天戰戰兢兢地生活,如此她就產生了一種精神上的迷茫,有一種失去自我的感覺。
黑人想當白人,白人則拼命想實現人的等級地位的劃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立法,規定白皮膚或者黑皮膚意味著什么,身為自由民或者奴隸又意味著什么。與之相對的另一個顯著現象是,混血人口大量增加。在當時弗吉尼亞報紙的廣告版,白人用了至少61種不同說法來形容在逃奴隸的膚色。正如一位歷史學家指出的,這一引人注目的列表本身便證明了“種族秩序正在瓦解”。
但就連法律也沒明確區分出黑人和白人。1785年,美國州議會把白人與黑白混血的劃分界線從八分之一非洲血統改為四分之一非洲血統,但未能明確界定少于四分之一非洲血統的人屬于哪個種族,他們仍然沒有種族可歸類,該法規不承認他們是法律意義上的有色人種,卻又不愿徹底認定他們是白人。
實際上,祖先的基因標記往往是肉眼看不到的。比如在美國白人中,幾乎有三分之一的人攜帶著多達20%的非洲人遺傳基因,但他們外表看起來還是白人;與此同時,5.5%的美國黑人卻檢測不到任何非洲祖先的基因。這迫使許多處于種族灰色地帶的人不得不選擇冒充白人。借用一位歷史學家的說法,美國白人堅持要劃出“黑人與白人之間的明確分界線”,于是淺膚色的黑人就有很多理由要越界。
另一方面,化身白人的做法也使得黑人社群內部關系愈發緊張,因為這不僅背棄了自己的家庭和社群,也同樣背棄了黑人平等的理想。有形無形中,蓄奴體系生成并強化了一種膚色等級序列,在其險惡作用下,哈麗特是否也形成了某種凌駕于黑膚色奴隸之上的優越感呢?或許,她在成功逃離之后,也曾閱讀過《湯姆叔叔的小屋》,從她的膚色、性別和社會地位所允許的安全距離之外,帶著恐懼和同情來遙望奴隸的痛苦。
Part 3
白人手里拿著鑰匙,
其他人則被鎖在門外
《冒名之膚》(Passing, 2021)劇照
哈麗特的兄弟們、海明斯其他家族的人也在轉換膚色陣營的邊緣徘徊。有些仍堅守在黑人陣營,比如麥迪遜·海明斯,有些最終也選擇了偽裝,比如埃斯頓·海明斯。為了盡力避免離散家庭的悲劇重現,埃斯頓趕在子女們到達適婚年齡前,舉家搬遷,改換姓氏,把海明斯變成大寫字母H作為中間名,并換用了父親的姓。于是,埃斯頓·H.杰斐遜脫胎換骨,成了生而自由的白人男性。埃斯頓的女兒安娜也同樣變身成了白人,嫁給了一位白人男性。他的兩個兒子貝弗利和約翰南北戰爭期間在聯軍的白人軍團中擔任軍官,轉業后收入豐厚。
約翰·韋爾斯·杰斐遜是埃斯頓·H.杰斐遜的長子,內戰期間在聯邦軍隊擔任少校,后來升為上校。他的下屬贊揚他勇敢英武,在戰火中十分冷靜,并崇拜他在戰場外的善良和彬彬有禮,他們怎么也想不到這位指揮官的家族從前是奴隸。
實際上,19世紀20年代哈麗特離開時,種族與身份的轉變已經很困難。一位歷史學家追蹤發現,此時身份轉換的目標出現了從“化身自由民”到“化身白人”的轉折點。重要的歷史標識是,1865年美國廢除蓄奴制,開啟南方重建計劃,承認新解放的奴隸具有公民身份。然而,1877年,南方重建計劃告終,聯邦軍隊撤出南方,北方人的注意力轉向了他們認為更重要的事情,不再關心獲得解放的黑人男女的權利。更無從預見的是,19世紀90年代通過的所謂《吉姆·克勞法》(Jim Crow),以種族分類在美國人中間進行嚴厲隔離。一位從事族群研究的教授評論說,所有非裔一直都面臨著“黑人的危險”,并沒有因廢奴而解除危情。
后來的種族政策愈發嚴厲。先是哈麗特的家鄉弗吉尼亞州在全國率先通過了“一滴血原則”法規,哪怕你有一滴黑人的血,你也是黑人。1924年通過的《種族完整法》(Act to Preserve Racial Integrity)首次將白人定義為“追蹤不到其他血源”的人。為保證種族純潔性,法律也禁止跨種族通婚,任何人嫁娶黑人就會被逐為黑人,于是白人也被管住了。這條法律是返祖策略,1691年也曾通過同類律條。1930年,人口普查取消了混血這一分類,美國人的自我認定只有非黑即白兩種選擇,于是明確劃分人種的努力在聯邦層面上被推到了新的強度。
從20世紀20年代起,全美圍繞“一滴血法則”形成共識。盡管20世紀中期發生過民權運動,法庭卻始終維護白人身份(whiteness)作為物質財產的價值。這里的財產是一種法律概念,特定的私有利益依此得到保護和支持,通過生成財產“權利”(比如擁有白人身份的權利),法律界定、加強或重新組織了現有的權力管理體制。
美國人把這一概念用得花樣百出。財產權允許產權人“除權”,例如美國白人可以限制黑人從事特定的工作、獲得住房貸款或接受教育。法庭保護他們如此行事的權利。又如,中傷和誹謗都屬侵權行為,被冒犯者都有追索權。整個20世紀50年代,美國的法理學反復判定,指稱一名白人是“黑人”屬于毀謗行為。
在實行“一滴血法則”的美國,變身白人的誘因始終未曾消失。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甚至在今天,每年還有35000到50000名黑人要跨越膚色的分界線轉換族裔。這些數字觸目地表明,今天的美國仍存在著“寬泛且非常現實的”種族分類。以種族差異進行生物學分類已經遭到鄙視,然而在政治、經濟和社會議題上,種族差異的存在以及它造成的結果都還是實打實的。比如投票選舉,美國白人受到的刁難和限制要少很多;白人申請住房抵押貸款要容易得多,貸款利息也更低,他們比黑人更容易實現擁有住房的美國夢,黑人幾十年來的還貸利率都比較高。因此,變身白人也符合“某種經濟邏輯”。
白人手里拿著鑰匙,其他人則被鎖在門外,這是一個無處不在的隱喻。這就是為什么“變身”雖然困難重重,卻從哈麗特的時代一直持續至今。這也是為什么在《白與黑》中,作者說不管我們能不能找到她,哈麗特的故事都是如此重要。她在過去和現在都不為人所見,這恰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如果一位總統和家奴生的女兒這么輕易消失得蹤跡全無,這就說明所謂的種族分類純屬謬誤,整個種族體系的基礎是一套已被證偽的科學。而所謂的“人人生而平等”,仍是一段漫漫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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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一滴血法則”:無法跨越的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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