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美少女是在心的深淵里成形的
01
達吉婭娜
少女時代沒有愛情,可是有愛的欲望。
我描過一幅插畫,名叫“達吉婭娜在小樹林里”。普希金的苗條的貴族少女,白的衣裙,憂郁的眼神,莊園里的靜謐。我不喜歡普希金,我覺得他不過是一個淺薄的詩人,有點像現在的二流流行歌手。可是達吉婭娜,這是另外一回事了。達吉婭娜是夢,像我這樣的少女的夢。當然,你也可以將她的名字換成阿霞,換成卡杰琳娜等等。那種永恒不破的憂郁,那種由敏感多變而導致的蒼白……
如今是看不到這樣的人了。美少女是在心的深淵里成形的。她徐徐上升,脫離了腳下的塵埃,成為異質的大自然里面的幽靈。在壓抑的梅雨天結束之際,我里面有些什么東西開始躍動,我迎著那道彩虹走出去?!鞍?,達吉婭娜!”我默念道。我一身輕靈,如同這蒸騰的地氣一樣上升。這里有松樹,銀杏樹,地上有三葉草、蒲公英和野草莓。達吉婭娜的白裙在那棵巨松的樹干后面飄蕩。她手里拿著什么書?抑或什么都不拿,只作為書中的主角出現在這里?唉,達吉婭娜!從前有過,現在沒有了,你已經到了將來的世界里。
對于達吉婭娜的閱讀必須悄悄地進行。星期三下午不上課,家里又沒有人,我就翻開了那本書。那幾章熟悉的詩句,那兩幅插畫,讓我整整一個下午沉浸在里頭。俄羅斯的天空和小樹林同我們這里的天空和小樹林有區別嗎?當然沒有。達吉婭娜屬于我們每一個人,只要你想,你就能變成她。也許,我本來就像她,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在暖洋洋的季節里,我們整天追追跑跑,歷險的游戲一個接一個,情緒總是那么高昂??墒侵灰混o下來,內部就會產生那種空白,而達吉婭娜,就會從那空白的中心現身。她,俄國的美女,用那樣幽深的目光注視著我這個平凡的,有點灰色的中國少女。溝通是多么奇異啊,就像電擊,又如初戀,雖然并不是異性相吸的那種沖動。我在房里走動,將窗子打開,看見小鳥兒將紅果啄落,我便流淚了。達吉婭娜啊,沒有你,我會如何樣成長?
從前,在一個毫無特色的日子里,我得到了普希金的這本書。我將書藏起來,等到家人外出時再拿出來一遍又一遍地重溫。在達吉婭娜的小樹林里,沒有世俗的沉渣。和煦的陽光在聚精會神地演繹草莓的奇跡,幼鹿在草地上奔跑。那么白的裙子,只能屬于她——少女夢里的異國偶像,一生中永恒的情人。對于年輕的閱讀者來說,那個男人不存在。達吉婭娜暗戀著他,這又有什么!真相是:閱讀者暗戀著達吉婭娜。聽,伙伴們在院子里瘋吵,馬路上有柴油車隆隆駛過,而東邊,軍人在操場上吹響號角。自來水在灶上的瓦壺里冒泡,我在冥想。達吉婭娜,我愛你!
我沒有問過她是誰。我很可能已經問過了,成千上萬次無聲的叩問,夏日的風慵懶地吹著,精神卻無比的亢奮。達吉婭娜在小樹林里,她在那里,我能聽到白紗裙掃過草尖發出的沙沙聲。她在異域,她又在我們當中,難道不是嗎?將手放在胸口,便能感到心跳,感到血流,這就是真相啊。
從前,在一個毫無特色的下午,我同俄國貴族少女達吉婭娜相遇了。
02
本能
蠶在還沒有開始吐絲結繭的時候,身體里盛滿了那種液體,我甚至可以透過它薄薄的皮膚看見那些液體了。它知道它即將做的工作嗎?不,它用不著知道,因為體內的那種導向是那么的強烈,有奇異的浪濤撲過來,一波又一波。它的身體變得僵硬了,就如同成了化石一般。然后閃光的液體就從它嘴里涌出來了。起先它還有些躊躇,有些懷疑,它讓它吐出的絲劃了幾個亂圈。然而它馬上找到了感覺,從容不迫地開始它的營造。來自遠古的本能是如此的強大。
在陰暗的房間里的小方桌上面,放著我的紙盒,紙盒里面是那些蠶。我日復一日地觀察它們,也許那是我想要猜透它們體內的那個謎吧,當時我卻不知道。
我們遠不如蠶那么純粹,人類將所有的事都弄得復雜了,我們必須通過隱藏在大自然里頭的各式各樣的鏡子才能看見自身的本能。在我們小的時候,那些鏡子到處分布著,比如蠶,就是我的一面鏡子。那時我還沒料到,日后,我同蠶的境界之間會隔著千山萬水,要經過一場萬里長征,溝通才會真正達到。有好多溝通方面的事,我一定于不知不覺中反復地做過了,因為幼年時期的耳朵和鼻子是更接近于動物的。
黑暗的夜里,林濤從山間向我們的小屋沖過來,我們皮包骨頭的小身體在破棉絮底下蜷得緊緊的,而啟蒙,正是發生在我們半睡半醒之間。那是松濤,不是楓濤。那些濤持續不斷地向我們沖擊,進入到我們的夢的深處?;璩恋墓嗄纠锩?,小型動物和蛇類來來去去,喬木則高得到了云端,不像真的樹。在那樣的夜里,在尋求溫暖的營造中,我含糊地,不確定地用第三者的口氣說出了那個“我”。于是腦海里便出現了月光下那巨大的陰影。我說完那個字后馬上就忘記了,要待第二天夜里才能去重溫。
城市里也有鏡子,那些鏡子更是專為人所設計的。在若有所思的一瞥里,我身上的古老歷史便全部復活了。小城很少有完全漆黑的夜,總有一盞燈在為它守夜。我在那些小巷里匆匆地走,拐彎,碰壁,回頭,再拐彎……路燈黑了,不知從何處來的微光照在古墻上面。我聽到我的腳步在空巷里發出回聲,我想,這座城是醒著的。接著我就聽到了從遠方呼嘯而來的龐然大物,雄強,兇暴,像要將我徹底撕碎!那是一墻之隔的火車路過,它很快又消失在遠方了。我抬起頭,看到了破敗的閣樓上的油燈,那人正在修理一只鬧鐘。他有些吃驚地瞪著遠去的火車,有些疑惑不解。后來他又舉起那面小鐘,放到耳邊聽了聽。他的這個動作令我陶醉不已。火車過后,是死一般的寂靜。那人吹滅了燈,我感到滅頂之災正在臨近??捎植]有什么滅頂之災,我看到了出口,熟悉的街道和房屋呈現在眼前,路燈仿佛在傾訴。
好幾次我差點溺水。我能感到命運粗暴的拖曳。我自己當然是拼死掙扎。在祥和安寧的外表之下,這座小城到處都有黑影,那種地方,即使南方威力四射的烈日也照不到。黑影們經營著自己的地盤,有日漸擴張的趨勢。當我放松警惕之時,從那種地方就會有繩套拋出,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永遠會記得那個碧波潾潾的水塘,還有塘里的野魚。我踩在石板的青苔上下滑時,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絕望,深水就將我吞沒了。幾十年當中,那種恐怖的演習在我腦海中進行了無數次。我還要同小城的陰險對峙下去。
啊,那種東西,它從不曾隱藏。它袒露,而且不斷發光,但我們卻是瞎的。它就在空氣里,在霜凍的早晨的空氣里飄蕩著。你有那種眼力看見它嗎?當你終于看見它的時候,溝通就真正發生了。你的體內會燃起野火。
03
地底的圖案
生命的圖案到很晚很晚的時候才呈現出來,但那種暗地里的繪制一定是早就開始了。在早年的混沌中,誰也不會看清了之后再去做,再說那時我們又能看得清什么呢?即使人到中年,圖案也未必會清晰地呈現。因為,其實,繪制的主動權是在我們自己手中,而我們總是無法意識到。
在我的圖案里,一切的沖突最后均定格成膠著狀態。那是花樣劍術在空中劃出的痕,也是矛和盾的交鋒。當然,不是抵消,而是演進。
要等到你的眼力夠了的時候,屬于你的圖案才會從無數其他圖案里頭脫穎而出。在那之前,它潛伏不出,偶爾露崢嶸。然而它一定是具有某種吸引力,我才會在那一大堆掩蓋著它的圖形面前出神。那是嚴冬,我第一次注意到了窗花,那些對稱的結晶體的磁力是難以抵御的誘惑。我很快從伙伴那里學到了制造冰花的方法,我將樹枝草莖放在破臉盆里,放一點水進去,然后將盆子留在外面過夜。第二天早上,我收獲了微型雪景——天堂般的美景。那么多的對稱,那么強烈的形式感,那么難以窮盡的變幻。
人為什么要叛逆呢?是因為本能中那強烈的對于最高和諧的渴望吧。叛逆越徹底,你越能真切地體驗和諧理念的崇高。反之就只能是渾渾噩噩,沒有沖動,彌漫著死亡與虛無的圖案,即使華美,用指尖一點便成灰。我一直在反叛——對父母,對老師,對社會上的人。從前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我常常為此而受煎熬。要過好多好多年,我才會看到深藏于地下的圖案,花形,我才會認出那只繪制的手。那些人啊,他們都只是鏡子,他們為襯托你的欲望而存在;你所反叛的,是你自己。這樣的圖案的確有點深奧。
細細回憶一下,我的叛逆的確是不顧一切的,無論是孩童時代遭打時的反抗,還是后來在社會上的一意孤行,我都從未有過屈從的念頭。區別只在于開端是盲目的,然后逐漸獲得意識,也逐漸獲得越來越大的自由。那只手,一直在繪制一幅最大的最后的圖案,我覺得自己就快要看穿圖案的走向了。然而這是錯覺,我還隔著許多屏障,離核心部分還十分遙遠。最為明智的辦法是分段認識,不去理會終極之謎——那最后的圖形會自然而然在你的挺進中逐步顯現。
可是分段認識談何容易,你不可能對每件事想好了再做,即使事后,也不會很快意識得到。屏障上面還有屏障,你以為是這個圖形,可它已經舊了,在那下面,有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結構隱約呈現……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屋子里頭哭喊,跺腳,我要驚動世界——而實際上,我是在畫出那個決定性的草圖。那是致命性的一筆,如果你不拼死抗爭的話,圖案就消失了。
我的圖案沒有消失,它正遵循對稱的法則完成著自己。我不可能見到最后的圖案,但我能感到它的存在。屏障正在被沖破。反叛吧,反叛到最后。
你見過帶血的矛尖嗎?還有那暗綠色的花紋復雜的銅盾?
▲ 殘雪,本名鄧小華,女,湖南耒陽人,生于長沙,中國當代作家,被譽為先鋒派文學的代表人物,也是作品在國外被翻譯出版最多的中國女作家 。殘雪部分作品在香港和臺灣地區出版后被譯介到日本、法國、意大利、德國和加拿大等國家。瑞典學院院士馬悅然稱她為“中國的卡夫卡” ,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說:“殘雪是中國最好的作家”。
原標題:《美少女是在心的深淵里成形的》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