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了解進化論的朋友在談起“進化”這個詞時，都喜歡順帶批評一句：中國內地將evolution翻譯為“進化”是借鑒了日語的用法，在中文語境下是錯誤的，至少是不準確的，因為“進化”隱含著進步的意思，具有嚴重的誤導性。而evolution源自拉丁文，原意有展開文件并閱讀的意思，并沒有暗示生物在進步。

他們認為，中國臺灣地區和新加坡將evolution翻譯為“演化”，更符合達爾文的本意。因為不同生物之間并無高下之分，沒有所謂高等生物，也沒有所謂低等生物，同時也缺少劃分生命高下的統一標準，大家都只不過是在自然選擇面前茍且生存。因此用“演化”更準確、也更正確。

這種觀點在網上流傳廣泛、影響深遠?，F在有許多翻譯的科普作品中，已經在大量使用演化一詞，而不再使用進化。

可在我們的生物學教材中，無論中學教材還是大學教材，仍然在用進化這個詞。上海辭書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的《簡明生物學詞典》中，明確將進化解釋為：生物逐漸演變，由低級到高級、由簡單到復雜、種類由少到多的發展過程。也就是說，內地對進化一詞的含義本來非常明確，并無爭議。爭議是后來引發的，導火索就是對進步的認識問題。

“進化”與“演化”之爭，本質是在爭論生物的變化是不是具有進步性。對此，許多進化論大師都表達過自己的看法，他們的觀點并不一致，甚至截然相反。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可惜有人卻把某種單方面的觀點當作了學界定論。

生物進化固然沒有明確的進步方向，但并不能否認最終出現進步的結果。在紛亂無序的變化之中，必有一個方向指向進步。不能因為有些生物存在退化的可能，而以此否認進步的趨勢。這就是進步派的觀點，明確支持進化有著進步的意味。

著名進化論學者赫胥黎、辛普森、道金斯和威爾遜等進化論大師都認為，進化具有明顯的進步的性質，簡直就是無法否認的事實。道金斯喜歡用眼睛的進化為例，來證明進化的進步性。眼睛從低等生物簡單的感光點，一步步進化出復雜而精細的結構，成像效果幾近完美，那不是進步又是什么呢？

威爾遜則從宏觀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他以生命多樣性的增加來判斷進步的屬性。地球原本不存在任何生命，其后由于生化反應出現了原始的生命形態，再經過變異和自然選擇，不同的生物不斷涌現，直至今天，自然界存在無數物種，這一偉大的過程本就體現著進步的意味。

機體復雜性增加主要體現在微觀層面，而生物多樣性增加主要體現在宏觀層面。從這兩個層面來看，進化都具有進步的特征，都可以提高生物的適應性。

他們認為，進步不是幻覺，而是現實。生物結構的復雜程度不同，導致行為的復雜程度也有所不同。單細胞生物和由兩個細胞構成的生物，行為模式完全不同。多細胞生物肯定比單細胞生物有著更復雜的反應能力，單獨的個體和復雜的群體之間，也有不同的行為模式。不同模式的差異，就是進步。只要將人類與老鼠對比一下，都會發現這個簡單的事實。就像現代大屏幕智能手機和老式諾基亞手機相比一樣，何者高級，結論并不難。人類毫無疑問應該是更高級的動物。

而平等派則不這么看。

平等派的代表人物是著名進化論學者霍爾丹、古爾德和威廉斯等人，幾乎與進步派勢均力敵，這也是兩派爭執不下的原因所在，沒有人能夠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但從傳播效果來看，平等派似乎略占上風，那與古爾德的科普寫作能力有關。

古爾德是美國著名進化論學者，同時也是偉大的科普作家，在歐美國家幾乎家喻戶曉，他強烈反對進化的進步觀。在他看來，生物本無高下之分，所謂進步只是以人類為中心的結果，是人類自大的表現。在他的名著《生命的壯闊》中，古爾德更是將這種觀點推而廣之，由于古爾德的巨大影響力，這種觀點才被眾多讀者所熟知，讓他們誤以為平等派才是主流觀點，事實并非如此。

平等派的觀點之所以流行，除了得益于古爾德的宣傳，還因為這一觀點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一定的政治正確性，暗合所謂人人平等的觀念，因而更容易被人們所接受。

盡管如此，冷靜的古爾德還是不得不承認，人類的出現確實是一種進步現象。但他同時又認為，那僅是偶然的結果，大可不必因為人類的出現，而將進化與進步聯系起來。更不應因此而對生命作出高下之分，指認哪些是高等生物，哪些是低等生物。

其實這是一種矛盾的態度。既然承認人類的進步性，就必須承認其他動物也存在進步的潛力，否則就很難理解人類的進步性從何而來?？陀^來看，否定進步完全沒有必要，也不符合人類的思維習慣。

筆者個人認為，進化本身確實沒有方向，但在無方向的混亂之中，卻隱藏著一定的方向性。這就是進化的玄妙之處。

進化就是變化，變化就有幾種可能，一種是變好，一種是變壞，一種是不好也不壞。不妨將進化比喻為登臺階，任何一個人從任何一階起步，都有三種可能：可能向上登一個臺階，也可能向下退一個臺階，還有可能原地不動。而向上登了一個臺階之后，仍然存在三種可能，仍有希望再登一個臺階。如此不斷進行，只要時間足夠長，參與的人數足夠多，必然有一個人會率先到達最高一級臺階。

進化也是同樣的道理，就算一直同時存在進化、停止和退化等不同的方向，但其中必然有一種可能會推向更高的階段。只要進化存在，進步就是必然的方向，而非隨機的結果。

由此可見，“進化”一詞更能準確展示生物體不斷趨于復雜的事實，更能展示整個生物圈欣欣向榮的事實，更能展示人類智能突飛猛進的事實。人類的認知能力和影響自然的能力，從某種程度上說，已經達到了跳出自然反饋自然的程度，與寂然無語的細菌和原生動物相比，毫無疑問是更高級、更復雜、更適應的生命形式。這不是進步，又是什么呢？

所以我贊成“進化”這個詞，而不贊成“演化”這個詞。這不是對錯的問題，而是對進化論內涵的精確把握程度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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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鈞，生物學博士，專注于進化論領域的科普寫作，已出版多部科普作品，其中《其實你不懂進化論》獲得第十六屆文津獎，并入圍2020年中國好書。生命的進化是符合邏輯的過程，底層邏輯就是自然選擇，在此基礎之上，又衍生出了許多其他邏輯，共同構成了一個復雜的理論體系。本專欄將對這一理論體系進行深度梳理，詳細介紹其中的各種邏輯關系，討論生命的本質，理解生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