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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錦華×滕威:文學和電影里的東北
我們在這部獨具原創、情趣盎然的電影里,重逢了久違的真誠與現實感,重逢了工人、工廠,再次目擊飽含尊嚴的勞動、創造。
不僅是一位曾身為工人的父親的含淚喜劇,而且是一處群像,階級的群像;
不僅是對一個逝去的時代深情、暖意的注目禮,而且是隱忍著激情的另類想象朝向未來飛揚。
——戴錦華《〈鋼的琴〉——階級,或因父之名》
提到東北文藝復興,你會想到什么?
請想象這樣一個場景:
一個人,穿著破舊的大衣,帶著棉痦子、棉手套,走在空曠的雪地里。遠處是灰黑色的、不再冒煙的高聳煙囪。而在它的下面,是寂靜無人的工廠區。
接著,這個人走到一座不很熱鬧的城市里,那里有一座90年代風格的舞廳,舞廳已經散場,只有蒙塵的燈球在兀自旋轉。
看到這里,你會覺得這個地方在哪兒?嗯,它大概率是在北方,那么是在西北、華北?
還是,東北?
電影《鋼的琴》劇照
一個地方,總是有很多的特質,風格上的,精神上的,物質實體上的;這些特質,經過文藝作品的敘述與書寫,被我們所記住。由此,當我們再看到類似的內容,便能認出那個熟悉的所在。
在過去的這幾年,在文學和電影中、在網絡流行文化中,東北的形象被幾度書寫、更新與豐富。每當一個文化領域中,有東北元素的內容出現、每當又一種關于東北題材的文藝創作進入大眾視野,我們就把一頂叫做“東北文藝復興”的大帽子帶上去,并為這個概念再找到三個時常變化的代表人物,是為“文藝復興三杰”。
那么,提到東北文藝復興,你會想到什么?
是導演刁亦男的《白日焰火》還是作家班宇的《冬泳》?是寶石老舅的《野狼disco》還是梁龍和他的“二手玫瑰”?是“老四的快樂生活”和營口張同學的短視頻,亦或是呼蘭王建國的脫口秀?
這個概念一直不斷吸納著越來越駁雜的內容。甚至更早的趙本山小品、東北F4、誕生了“遼西第一狠人”的《馬大帥》都被追溯進而納入到了“東北文藝復興”的概念大池之中。
網友根據電視劇《馬大帥》衍生創作的“遼北第一狠人、水庫浪子”范德彪的視頻
這一切都告訴我們,作為一個“飽滿”的概念,東北文藝復興,并非不言自明。我們深切地感受到東北文藝興盛背后,各種交錯層疊的復雜內涵,卻又只能用一個模糊的概念“一言以蔽之”。
東北文藝復興的說法,最早由東北說唱歌手董寶石在2019年提出,那時他所創作的《野狼disco》這首“東北蒸汽波”說唱歌曲正在飛速流行。
值得一提的是,在同年的《中國新說唱》復活賽結束后,董寶石在演出中致敬了東北作家班宇。
他提到,正是班宇《冬泳》一書中的短篇小說《盤錦豹子》“影響了他整個東北蒸汽波作品的氣質,包括《野狼 disco》。他記不清讀到這篇小說有沒有開始寫這首歌,但清晰地記得讀完小說的感受,那種人到中年的尷尬生活處境,精準地描述了他心里最想表達的主題,也抵達了他長久的不安?!保?,“老舅”董寶石《野狼disco》里的中年叛逆)
這提醒我們,所謂“文藝復興”的源頭或許指向作家們的東北書寫。
“鐵西三劍客”或“新東北作家群”
2015年,隨著雙雪濤的中篇小說《平原上的摩西》在《收獲》雜志上發表,80后東北作家的寫作開始受到文學界的關注;2016年、2017年,他的短篇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飛行家》先后在大陸出版,獲得了口碑和銷量的雙豐收。
同時,作家鄭執的短篇集《生吞》于2017年問世;班宇的《冬泳》于2018年出版。而兩人的短篇《逍遙游》(班宇)《蒙地卡羅食人記》(鄭執),也分別在18、19年發表在《收獲》上。
這一系列事件標志著三人獲得了市場與文學界的雙重認可。他們開始受到多方的關注,評論界、出版界、媒體也開始把他們作為一個共同的群體來加以研究、宣傳或報道。
雙雪濤、班宇、鄭執三人的代表作:
《平原上的摩西》/ 雙雪濤
百花文藝出版社 / 青橙文化 / 2016
《飛行家》/ 雙雪濤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 理想國 / 2017
《冬泳》/ 班宇
上海三聯書店 / 理想國 / 2018
《逍遙游》/班宇
春風文藝出版社 / 理想國 / 2020
《生吞》/ 鄭執
浙江文藝出版社 / 2017
《仙癥》/ 鄭執
北京日報出版社 / 理想國 / 2020
因為雙雪濤、班宇、鄭執三人都出生于1980年代的遼寧沈陽工人家庭,因此有當地機構將他們合稱為“鐵西三劍客”;當“東北文藝復興”概念走紅后,他們的名字也曾成為“三杰”的版本之一;而學者黃平則用“新東北作家群”來命名他們的寫作,以此對應1930年代由蕭紅、蕭軍、端木蕻良等人所代表的“東北作家群”。
在個人身份之外,三人的東北書寫確實有著種種共同之處——
他們的重要作品都著重于書寫有“東方魯爾區”之稱的沈陽鐵西區,或在作品中創造一個類似鐵西區的時空。
在時間上,大量的故事背景被安排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至千禧年初的時間段里。而這一時間正是東北大量國營工廠改制、工人階級下崗再就業的“創傷時刻”。也是作為新中國“長子”、無可置疑的工業中心——東北,在經濟轉型背景下的衰落時刻。
在空間上,廢棄或半廢棄的廠房、鐵路、冰面,還有帶有地標屬性的“艷粉街”“工人村”“鐵西區”,集中出現在三人的作品中。在這樣的空間中,一種人的溫度,與冰冷的外部環境,總能形成鮮明的對比,正如短篇小說集《飛行家》的副標題所寫:“大雪覆蓋不了凡人的熱血,尊嚴和自由在絕境里逢生”。
電影《鋼的琴》劇照
這里的人,具體指向的,幾乎都是那些在社會轉型期被迫離開國營工廠的工人們,也是三位作家心中的“父輩”一代。
三人在“東北書寫”中,不約而同聚焦于“父一代”的故事。
在雙雪濤和班宇的小說里,幾乎每一篇都有一個具體的或者象征性的“父親”的形象。班宇曾經表示:“我對工人這一群體非常熟悉,這些形象出自我的父輩,或者他們的朋友?!?/p>
雙雪濤也說到:“父子關系是一種意味深長的關系,這個關系可以擴展到很宏大的程度,比如故鄉,也可以收縮到具體的家庭中?!?/p>
至于鄭執,更是在“一席”的演講中,直接放出父親的照片,現場分享父親的故事……
對于雙雪濤、班宇、鄭執等人的寫作,當然有著大量的贊許和肯定,但隨著三人作品的“出圈”,如雙雪濤的《刺殺小說家》《平原上的摩西》得到電影改編、《冬泳》被當紅明星推薦……他們的作品也招來了諸如向商業化妥協、“東北”題材大于文學內容、過渡的口語寫作等等批評。甚至雙雪濤和班宇自己也開始有意識回避“東北寫作”的標簽,并在后續的創作中謀求書寫更多“非東北”的故事。
然而,無論贊同或反對,無可否認的是,“東北書寫”已經是當代文學中一個重要的部分,并且是近年來少見的,受到普通讀者、學者同時關注的文學內容與現象。如“寶石老舅”所言,它們為其他領域的“東北老鐵”們輸出著靈感、激發著他們去創作其他形式的“東北文藝”。或許,我們可以將這一系列文學作品視為“東北文藝復興”這個概念的“地基”之一。
由雙雪濤小說《平原上的摩西》改編的電影《平原上的火焰》劇照(暫未上映)
用電影重現時代與人
如果說,“鐵西三人”的寫作是在為今天我們熟悉的東北文藝提供著某種故事藍圖、氛圍、人物原型,那么我們就不得不提到支撐今天東北文藝的另一重養分。與“東北書寫”幾乎同時、乃至更早出現在我們視野中的,是以東北工業區、衰落的工業城市為背景的電影。
2011年的《鋼的琴》和2014年的《白日焰火》是這其中無法避開的兩部作品。作家雙雪濤曾在一次講座中說到:“《白日焰火》2014年公映時,我去看了兩遍。我在寫小說過程中也受到了它的啟發,這個是肯定的?!?/p>
導演刁亦男的《白日焰火》將懸疑氣質和準類型化的故事與東北背景相結合。影片中,頗具硬漢推理小說主角氣質的“下崗”警察張自力追蹤一位危險、冷艷的女人,試圖破解五年前的碎尸謎案。在探案過程中,他發現女人身邊的連環殺手所用的作案工具竟是冰鞋上的那把冰刀……
這樣的故事情節和千禧年前后東北地區因為社會治安不佳而產生大量暴力犯罪的歷史事實相吻合。因此,彼時衰落中的東北城市,無疑是講述故事的一個適合的舞臺。
電影中,將暴力、欲望、死亡和冰冷環境氛圍相結合的做法,讓故事因此帶有一種獨特的氣質,也成了講述東北故事的一種“經典”方式,乃至讓后來的許多電影與文學作品產生了涉及東北必涉及犯罪的新定式。
電影《白日焰火》劇照
相比《白日焰火》,另一部電影《鋼的琴》誕生于更早的2010年,講述王千源飾演的工人父親為了在離婚后爭奪女兒的撫養權,決定和曾經的工友們一起,給女兒用鋼鐵做一架鋼琴。
在這部電影中,導演張猛為東北工廠空間創造出了一種獨特的視聽語言,同時用“帶淚的笑”,取代了他的前作、同樣關注于下崗工人的《耳朵大有?!分袑θ宋锏臏厍樽⒁?。
《鋼的琴》塑造了一個面貌與性格都更清晰的工人群體。導演張猛在采訪中談到,“從85到99,5萬人的大廠,有的人離開,有的人妻離子散,有的賺到錢,有的沒賺到,有的遠走他鄉。我們都沒來得及觀察這個過程,這個過程就消失了。”而他想做的,是重現那個年代,“講一個親情外殼下,失落的階級的故事”。
在“當代東北電影”這個序列中,我們還可以繼續下探:
導演耿軍的《錘子鐮刀都休息》(2013)、《東北虎》(2022),用大量的“黑色幽默”講述故鄉鶴崗那些卑怯的小人物荒涼而荒誕的生活;導演李驥《通往春天的列車》(2020),講述了“子一代”工人決定脫困,坐火車南下,離開東北……
當曾經的工人變成如今的主播
回到“東北文藝復興”上來。
文學與電影并不能壟斷“文藝復興”的解釋權,在大眾傳播層面上,我們能看到大量雨后春筍般生長的民間文藝——一批平民“表演藝術家”涌現出來,從全兩年流行的喊麥、吃播,到后來產生了有劇情、有故事的“小品短片”。
如博主老四所打造的“快樂生活”,在片中他一人分飾多角,生動展示著東北城市家庭段子式的日常,被粉絲當連續劇一樣日夜追捧。老四在抖音上的粉絲有七百多萬,另一位因展示東北鄉村、視頻剪輯流暢而聞名的“張同學”則有近2000萬粉絲。不同于老四視頻的戲劇性,在張同學的中長視頻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一種“平常感”。
這些文化內容,無疑為“東北文藝復興”這個概念貢獻著新的解釋。或者說,依靠著“輕工業直播,重工業燒烤”,東北文藝已然每時每刻都在繁盛。
“東北”無疑已經成為我們當代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的地理坐標。
一方面,我們持續生產著一系列與東北有關的文化符號,這些文化符號通過重復的講述,顯得尤為“堅固”,甚至成為刻板印象。
另一方面則是舊日的消隱、記憶的淡去,曾經的工人變成如今的主播,生活的主角變成了短視頻里的演員,舊日的工業區在改造中消失、濃縮成一個個紀念雕塑,有關東北的過往,在種種遺忘中顯得“虛弱”。
正在興盛的無需復興,需要復興的并未復興。因此,一個自然的疑問就是,我們在東北文藝復興中究竟要復興的是什么?我們喜歡的、談論的、熱愛的那些東北故事,究竟在述說什么樣的往昔、今日與明天?
原標題:《戴錦華×滕威:文學和電影里的東北 | 直播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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