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手冊》訪南尼 · 莫萊蒂：意大利電影快消失了

2022-08-13 18:30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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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南尼 · 莫萊蒂

南尼·莫萊蒂（Nanni Moretti），出生于意大利南蒂羅爾，意大利導演、編劇、制片、演員，其多部作品曾于戛納電影節(jié)播映。2001年，莫萊蒂自編自導自演劇情電影《兒子的房間》，該片獲得第54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

這是您第一次導演非您自己原創(chuàng)的劇本。您是如何去改編艾希科爾 · 內(nèi)沃的小說的呢？

劇本是我和瓦莉亞·珊黛拉(Valia Santella)和費德麗卡·龐崔莫莉(Federica Pontremoli)合作編寫的，在原著的改編上我們給了自己很大自由發(fā)揮的空間。在書中，三個故事圍繞住在同一棟樓中的人物展開：擔心女兒被侵犯的父親，害怕變瘋的女人和失去丈夫的法官妻子。

三個故事各自獨立，它們均由其中的一個人物在交談的對話中，在信中或是在電話留言中以第一人稱的形式向朋友講述，這些不同的人物從未相遇。編織和講述這三個在三個時間線十年中發(fā)生的故事，我們完全改變了小說的結構。并且在原著中每個故事都在高潮結束，而我們則堅持加入了一些元素，由它們延伸出被講述的故事的起因和結果。例如，在第一個故事中，原本是沒有分手和案件訴訟的情節(jié)的。

《三層樓上》以羅馬的中產(chǎn)階層為背景，故事像是發(fā)生在與外界完全隔離的地方，這樣您的電影看起來并沒有很強的時代特征。

像拍攝《兒子的房間》一樣，我想要其中有盡可能最少的對現(xiàn)實的參考：沒有電視節(jié)目，沒有政治對話，沒有故事發(fā)生那個時代的歌曲。甚至羅馬都不是真的羅馬，電影中它就是意大利城市中的一座。確實劇中人物都被封閉在他們住的這棟樓里，但有一些推著他們走出這棟樓去到外邊的東西，像跳米隆加舞蹈游行的那一段，在原著中并沒有。

《兒子的房間》劇照

在電影中，向外界敞開心扉的更多是女性人物。

是的，我認為在處理痛苦與創(chuàng)傷的方式上男性人物與女性人物有很大的不同。男性往往被禁錮在他們飾演的角色中，他們被他們的刻板，他們的信念牢牢釘在地上，他們確信自己是對的：喬治(Giorgio)恨著他的哥哥并且不愿意再見到他也不愿聽到他的消息；我自己的這個角色在面對他的兒子時很嚴苛；盧西奧(Lucio)，對女兒的保護欲逐漸演變成恐懼最后變成一種縈繞心頭的困擾。相反，女性人物會去修補被撕破的東西，重新建立關系，向未來看。

您的電影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特點是它的樸實性，它的形式的透明，就好像您想要盡可能地避免太過明顯的舞臺效果。

選擇這本書作為素材，我并不是想要將其改變成一部南尼·莫萊蒂風格的電影。我想拍我個人的電影沒錯，但不是一部莫萊蒂式的電影。作為導演還是演員我都不想強調(diào)自己的身份。我不想要在某一個瞬間人們感到我是為了滿足自己拍這部電影，相反我希望最后的結果是每個人的長處的總和。唯一一個能看得出來的小的舞臺效果是在舞會那個場景中一個幾秒鐘的鏡頭的推移，與小號一開始的樂聲同步。只有這個。通過這種簡單的形式，我想表達的也是對現(xiàn)下流行的手持攝像機的反對，相比于美學選擇，這更多地是拒絕舞臺效果，留更大的空間給隨機性。

您最開始的作品主要人物是兒子，然后從《兩個四月》您有拍攝一些主角是父親的電影，現(xiàn)在《三層樓上》則代表著一個新的階段：您第一次飾演一個成為祖父的人的角色。從這個演變可以看出越來越明顯的古典主義風格。您同意這個說法嗎？

是的，見證了人的生老病死之后，我肯定是有些許變化的。但我畢竟還是比《三層樓上》中我所飾演的人物要更有活力的！還有另一個因素促成這個演變。在拍攝《紅色木鴿》，《親愛的日記》和《兩個四月》這三部由我的電影公司Sacher Film制作電影的時候我可以幾乎不用劇本去拍，因為那是我那個時候所需要的；相反，從《兒子的房間》我開始拍攝一些精心寫就的非常詳細的劇本。

《親愛的日記》劇照

您在《三層樓上》中飾演的這個非常刻板的是法官有又是父親的角色，與您在《兩個四月》之前的電影中飾演的憤怒的年輕人正相反，不是嗎？

從某一個瞬間，我感到我需要走出Michele Apicella這個我的第一部電影《自給自足》中的角色，我擔心我會將自己鎖在這個角色中。我厭倦了向其他人大喊大叫去揭露他們的虛假和愚蠢。我不想再喊叫著表演，也或許是我不再有足夠的體力去這樣做了！

《兩個四月》劇照

在影片《金色的夢》的著名片段中，您打了您的母親，現(xiàn)在是您被兒子打！

（笑）是啊，我那時候都沒想到！因為我不是那種一個場景只拍一遍就能通過的人，所以拍這一段的時候是很難受的。

《金色的夢》劇照

《三層樓上》中維克多(Vittorio)這個角色像是從前沒有過的一個組合起來的角色。

是的，當時表演這個角色是相當復雜的。我既是試圖把自己完全穩(wěn)固在人物角色中的演員又是去觀察這個人物的導演。我既是這個人本身，也是他的評判斷者。

您的父親曾在《彌撒終了》中飾演一名法官，我覺得《三層樓上》中的您和他是相像的。您有如此想過嗎？

我父親曾是一位希臘語金石學教授，他去世前，也就是在《紅色木鴿》之前，我強迫他在我的每部電影里出演一個角色。確實，當我在《三層樓上》的片場看到穿著法官袍的我自己，我感到這個場景非常熟悉。

《紅色木鴿》劇照

影片中盧西奧(Lucio)和夏洛特(Charlotte)做愛的場景在戛納引起很大反響。首先是因為一個年輕女孩去勾引一個更年長的男人并不太符合今天大眾的口味。其次也或許是因為您拍攝這個有些大膽的場景的方式很直接，這在您過去通常是比較保守的電影中是很少見的。

首先應該明確對夏洛特(Charlotte)她引誘盧西奧(Lucio)的這一面我是做了減弱處理的，她遠沒有小說中那么堅持。我選擇保留這個片段來解釋是她先邁出的第一步。那確實是很難拍攝的一場戲，我們不能讓故事看起來在單向發(fā)展。我想要很清晰地展現(xiàn)欲望和不安是如何互相翻轉(zhuǎn)：一開始盧西奧(Lucio)并不想和夏洛特(Charlotte)發(fā)生關系，于是她開始大哭；然后他為了安慰夏洛特(Charlotte)開始撫摸她，這時她說她愛他；接下來她把手指放到他的嘴里，盧西奧(Lucio)沒有反對；之后他們發(fā)生了關系，而很明顯夏洛特(Charlotte)是并不自在的。

另外，就像我所說，我們在電影中加入了訴訟庭審，也就是說展現(xiàn)了這件事的后果。在這里同樣是很難找到一種平衡：這個場景不應該被看作是為人物定罪，但同時律師應是可靠的公正的。在這個場景中，同樣重要的是盧西奧(Lucio)的妻子，夏洛特(Charlotte)和所有參加庭審的人的看法。

在這部電影中很好的一點是：沒有一個角色是模范型人物，也沒有一個角色是完全有罪的。

如果只能用一個定義來描述我的電影，我希望大家說我的電影是人性的，也就是說去講述人們真實的生活，試圖理解每一個人做每一件事的理由，而不是展現(xiàn)一個非黑即白的善惡二元世界。我希望觀眾能夠?qū)λ械娜宋锒急в懈星椋呐率悄切┝钊俗铍y去愛的角色。我拍了一部充滿痛苦的電影，但希望它永遠不會激起觀眾對生活的厭惡。

您會覺得今天的電影不再有足夠的人情味嗎？

確實有一些導演，我不會去說他們的名字，他們似乎只會通過殘酷與觀眾溝通，他們使電影中的人物和觀眾經(jīng)受一系列暴行。在《三層樓上》像是在《兒子的房間》和《我的母親》中，我選擇呈現(xiàn)一些比較沉重的東西，但是拒絕全篇的殘酷，我也并不熱衷于悲劇。

《我的母親》劇照

《三層樓上》或許是您第一部其中沒有幽默的電影。

是的，在《兒子的房間》的第一部分還是有幽默的。但在這部電影中，我當時感覺幽默將會是一個錯誤的音符。我希望每個人物都盡量接近原型，幽默的加入會使電影與原著人物中出現(xiàn)一種我不想要的距離。但在疫情期間我的編劇們一起寫了一部喜劇，這算是彌補回來了吧！那部劇的主題新穎獨特，與疫情毫無關系。

意大利電影如今處一個什么樣的狀況？從現(xiàn)在來看，我們感覺相比于十年十五年前我們在意大利制作了越來越多的電影。

我們正處在一個轉(zhuǎn)折點。越來越多的制片人通過赫然流媒體合作賺得盆滿缽滿，他們不在與作者，編劇，導演合作。大家要么是繼續(xù)制作這些標準化的影片，要么為了上座率重新開始產(chǎn)出一些個人風格的影片。我這樣說并不是想要捏造一種說法，而是因為我賴以謀生的方式受到了質(zhì)疑。并且我跟您保證今天我對其他人的電影抱有與五十年前一樣的好奇，與同樣多的渴望和想要自己拍攝它們的想法。肯定是有新的一代的演員，導演，編劇甚至是有天賦的制片人。

但我認為缺少的是一種好勝心，一種更嚴肅，更有活力又更積極的氛圍，以及與從工業(yè)視角出發(fā)的同樣多的從藝術視角出發(fā)的觀點。電影行業(yè)在意大利真的是丟失了它的重要性。例如，意大利政客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在講話中提及電影了，而他們一直在談論足球或是電視節(jié)目。或許您會抱怨法國電影，但法國還是擁有一種在意大利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東西：單從電影制作的角度來看，在法國你們有更高質(zhì)量的電影，更好的演員，更優(yōu)秀的技術人員。在意大利，今天大部分觀眾在看的標準化的電影是完全很丑陋很草率的，就好像再沒有人覺得它很重要了。

作為觀眾，近來哪些電影最讓您感興趣？

我看了三遍（兩邊在電影院，一遍在電視上）諾亞·鮑姆巴赫的《婚姻故事》。我很喜歡佛羅萊恩·澤勒的《困在時間里的父親》，但我不喜歡大衛(wèi)·芬奇的《曼克》，我覺得它沒什么意思，攝影也相當難看，能把黑白電影拍成這副模樣還是需要兩下子的！另外，從個人情緒上和友情上，我依舊感覺離羅貝爾·蓋迪吉昂的電影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