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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喜劇看過就忘,卓別林卻一直留在我們心里
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喜劇都會流逝在時間的長河中,但卓別林和他的電影,卻是我們每每無法忘記的存在。
卓別林的作品總是在大笑之后,給予我們復雜的感受。
正如本文作者趙荔紅所說的那樣:“未經世事之時,看卓別林的電影,只覺得好笑、滑稽,充滿歡樂。稍稍長大,再看,笑了也哭,感知溫暖,也體會到悲憫。”
而在電影中承載這種復雜情感的人物,正是自喜劇電影誕生以來,最重要的角色之一——那個由卓別林所扮演的紳士流浪漢:夏爾洛。
他頭頂禮帽,鞋子特大號,緊繃的衣服,肥闊的褲子,手上還有一根文明棍……是的,我們每個人都記得他,因為“我們在夏爾洛身上,看見了孤獨的、努力的、卻永遠不可能成功的自己”。
卓別林是如何依據年少時代顛沛流離的成長經歷,來最終創造出了“夏爾洛”這一經典形象?而“夏爾洛”為什么能在100年的時間里打動一代又一代的觀眾?
在下文中,我們將一起探尋這些問題,同時回顧卓別林所創造的那些影史經典……
下文節選自《七個半導演》,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經出版社授權推送。
查理·卓別林
人性的,最人性的
——卓別林及其電影世界
文|趙荔紅
一、快樂本源于悲傷
未經世事之時,看卓別林的電影,只覺得好笑、滑稽,充滿歡樂。稍稍長大,再看,笑了也哭,感知溫暖,也體會到悲憫。
每次看到同樣的細節,比如《尋子遇仙記》中玻璃匠夏爾洛與兒子逃避警察那場戲,兒子皮球般滾到父親身邊,好似有根線牽著,父親拿腳踢開他卻如黏糖怎么也甩不掉,都要笑;
看《城市之光》中盲女摸著流浪漢夏爾洛的手,“認”出他,說“是你”,都要哭。
卓別林及其電影世界,到底有怎樣的魅力,能讓不同年齡、不同文化層次的觀眾全都哈哈大笑,或抹著眼淚,反復看多少遍,也不厭倦?
至今想來,技藝嫻熟至于無的狀態,似乎還不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的心,如此柔軟,滿含對人、對世界的愛與深情,他是如此深刻地洞察世界、預知未來,如此深切地體會到人性之種種……
是的,正是卓別林的電影,讓年少的我,最早體會到愛、溫暖、憐憫,讓那個南方女孩知道快樂本源于悲傷,而悲傷都是為了尋求無盡歡樂;也正是卓別林的電影,讓年過半百的我,漸漸衰老的我,體會到愛人與被愛,體會到更多的孤寂、四處彌漫著的不安與恐懼……
在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我的眼前浮現出那個戴圓禮帽的小個子男人,羞澀地笑著,女性化,神經質,似乎超越了時間,又似乎定格在某個時間點;他揚著眉毛,瞪著圓眼睛,好似《舞臺生涯》中,臨終的卡爾維羅,大睜著眼睛,望向觀眾席,那雙眼睛,充滿如此多的渴望與新奇,如此深情,如此孤寂,如此驚懼……
卓別林所塑造的經典喜劇形象——夏爾洛
二、喜劇大師的少年時代
夏爾洛,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人物,有一種獨特風格。
看看這套標識性行頭:
他戴一頂圓禮帽(即使狼狽逃竄,也不忘撿起滾落的禮帽,鞠躬,戴上,大有“君子死而冠不免”的風度);
一雙破手套(《尋子遇仙記》中,樓上有人往下倒垃圾,弄臟了這雙手套,不得不丟棄);
拄著竹手杖(紳士的文明棍輕輕一揮,高高在上,頤指氣使,而在流浪漢手里,絆手絆腳,多此一物,但有時,是支撐饑寒交迫的流浪漢的拐杖);
過窄緊繃的上衣露著破洞,罩不住一條肥大松垮的褲子(《城市之光》開場揭幕儀式中,這條褲子被神像的劍刺破了,就一直破下去);
一雙特大皮鞋(《淘金記》中,一只鞋子被煮來吃掉;《舞臺生涯》中,卡爾維羅給予這雙鞋子特寫,重現了這雙鞋子的榮光、衰老與死亡)。
這一身的不合體,令夏爾洛從頭到腳都顯得滑稽,他高挑眉毛,圓睜雙眼,留一撮滑稽的梯形黑胡子(卓別林說胡子象征虛榮心),搖搖擺擺邁著鴨子步。
《舞臺生涯》,拍攝于1952年,講述了一個年老的沒落喜劇演員和一個年輕芭蕾舞女的故事,卓別林飾演的是喜劇演員卡爾維羅
夏爾洛的走路姿勢,并非卓別林獨創,卓別林也并非一開始就采用這種形象。他曾以“查爾斯”(Charles,法文)或“查斯”(Chas,英式簡稱)這個名字扮演過各種各樣的角色,出演了十多部影片后,才決定采用這種風格化的服裝、典型的面部妝容與走路姿勢,他改名為“查理”(Charlie),法國發行商譯作“夏爾洛”(Charlot)。
從此,一個風格化的永恒的夏爾洛誕生了,全世界的觀眾永遠記住了夏爾洛。一開始,卓別林并不能清晰把握夏爾洛這一人物個性,一旦穿上獨屬于夏爾洛的那套行頭,便似獲得神秘暗示,想象力舒展,一個個笑料噴涌而出,夏爾洛整個兒活靈活現了。
卓別林是這樣闡釋夏爾洛的:
你看,這是一個有多重性格的人。他是個流浪漢,也是個紳士;是個詩人,也是個夢想者;他很孤單,渴望著浪漫和冒險。他指望別人把他當作科學家、音樂家,或是一位公爵、一個玩馬球的人。實際上他只會撿撿煙頭,還會搶孩子的糖果。在他異常惱怒的時候,還會看準了機會對著那些女士們的屁股就是一腳。(《卓別林自傳》)
卓別林說的這個夏爾洛,就是他自己。的確,卓別林早期塑造的夏爾洛,有他自身的影子在。或者說,夏爾洛是從卓別林的生命體驗中誕生的。
1889年4月16日,查爾斯·斯賓塞·卓別林出生于倫敦沃爾沃斯區東街,一家子一開始住在蘭倍斯區圣喬治路西廣場一套較好的房子里,后來又在肯寧頓路287號、鮑那爾巷3號等地住過。
他的父親老查爾斯·卓別林是劇團的“領銜歌手”,曾在英、美、法等國巡演,以唱怪腔次中音名震一時;
他的母親哈娜·希爾16歲登臺,卓別林說她跳舞時姿態“驚為天人”,又能歌唱,擅長歌舞劇,在戲劇表演上很有天賦,“她生動的神態和語調真是一般人難以企及”;
父母結合后,曾一起在英國各游藝場表演滑稽二重唱,很受歡迎。
顯然,卓別林的表演天賦秉承于父母,最重要的是,他記住了母親的話,“首先要做好在這世上應該做好的事”。
他記得:
就在那個下午,在那間灰暗的地下室里,母親把這世上絕無僅有的仁慈光芒帶進了我心里。只有在這種光芒的閃耀之下,文學、戲劇中關于愛情、仁慈和人性的主題才顯得那么偉大、豐富和熠熠生輝。(《卓別林自傳》)
這也是卓別林電影充滿仁慈的人性光輝的最早因由。
1925年,《淘金記》,講述了一個流浪漢從淘金到成為富翁并收獲愛情的故事,卓別林飾演的是流浪漢夏爾洛
卓別林一家的幸福生活大約只維持了4年。
因父親酗酒,父母終于分離,老查爾斯又與一個女人同居,身體逐漸變壞,潦倒淪落,37歲病重去世前,別人替他組織了一次福利演出。卓別林后來在《舞臺生涯》中,也為老卡爾維羅組織了一次義演,卡爾維羅死在舞臺上,他是曾經的落魄父親,也是衰老的卓別林。
卓別林一輩子,都在渴望父愛。
父母分離后,母親嗓子啞了,無法再登臺演出,不得不靠縫補衣裳養活卓別林兄弟倆。母親終于精神錯亂,先后幾次被送進瘋人院。
幼小的卓別林(7歲到12歲),面臨兩種可能:
一是被送到孤兒院,先到蘭倍斯貧民學藝所,再轉到漢威爾貧民孤兒學校(《摩登時代》中失去父親的三個孩子、《尋子遇仙記》中的小流浪兒);
一是被送進監獄(《摩登時代》中偷香蕉、面包的女孩)。
卓別林兄弟惶惶不可終日,一段時間,成為肯寧頓街區的小流浪漢,撿食市場水溝的水果蔬菜,睡在廣場或公園的長凳上。12歲之前,為了貼補家用,卓別林當過報童、印刷工人、玩具小販、診所傭工、吹玻璃學徒、蘭開夏戲班的小演員……
“生活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瞎眼老鼠,等著自己的是即將落下的棍棒。”(約瑟夫·康拉德)
這種底層生活經歷,饑餓的滋味,被欺凌,被傷害,恐懼,孤寂,渴望愛,成為卓別林所有電影的出發點,“他雖然不是唯一一個描繪饑餓的導演,卻是唯一一個曾經切身體會過饑餓滋味的人”(安德烈·巴贊)。
待他名滿全球后,也從不諱言自己的童年經歷。1943年,卓別林在給遭到希特勒轟炸的倫敦市民的慰問信中,這樣寫:
我將永遠記得蘭倍斯,永遠記得我曾經在里面度過童年生活的鮑那爾巷三號閣樓的那間屋子。當時我為了倒臟水而在那三層樓梯上不停地爬上爬下的情景,現在依然在我的眼前。
查斯特街上的雜貨商赫萊,現在也好像就在眼前;我那時常去買十斤煤和一便士蔬菜。我還記得賣肉的華松,在他那里花一便士就可以買些剩肉;我也記得雜貨商亞爾,花兩個銅子兒就可以把手伸到他鋪子里的一只盛滿零碎糕餅的箱子里去拿點吃吃。一切都在我的記憶里,我離開了蘭倍斯,它的苦難和它的骯臟……(喬治·薩杜爾《卓別林的一生》)
《尋子遇仙記》,拍攝于1921年,講述了一名窮苦的女人將孩子遺棄,被一個流浪漢拾回,撫養成人,后來孩子找到親生母親的故事,卓別林飾演的是流浪漢夏爾洛
《尋子遇仙記》和《舞臺生涯》,是卓別林兩部最具自傳性的電影,后者寫他的衰老與死亡。《尋子遇仙記》中的流浪漢夏爾洛是成年的卓別林,小男孩賈克則是他的童年。
先是,卓別林見到5歲的賈克·柯根,小男孩戴頂鴨舌帽,穿件破洞的毛線衣,皮帶束著長褲,簡直與童年的自己一模一樣;或許是這個孩子,喚起了他的童年記憶,而有了《尋子遇仙記》。
卓別林將對父愛的渴望,轉移到小賈克對夏爾洛的依戀上,又在電影中如實再現了當年與母親在鮑那爾巷小閣樓相依為命的情景。影片中,母親先拋棄了小男孩賈克,又尋回了他;現實是,父親拋棄了他們母子,母親也發瘋不得不離開卓別林。
有研究認為,卓別林也有精神錯亂傾向,至少,童年的孤獨恐懼,使他落下了自閉癥傾向,他常將自己長時間密閉在一間屋子里,不與任何人說話;而他內心,極強的不安感、恐懼感,如此強烈地渴望女性之愛,都緣于他深受重創的童年。
或許,卓別林正是通過電影不斷重塑、再現流浪兒的經歷、痛苦,才得以宣泄,避免了自己的精神崩潰。
《尋子遇仙記》從拍攝到完成,花了整整一年,這是他的第一部長片,于1921年2月上映。
同年9月,卓別林回到闊別多年的倫敦,受到空前盛大的歡迎,3天內,他收到73000封信、明信片等,豪華的里茨飯店被激動的人群圍裹,卓別林從旅館邊門偷偷溜出去,開車前往蘭倍斯,他兒時生活過的街區。
鮑那爾巷的那幢磚房依然破舊,樓梯依舊漆黑、發臭、嘎吱作響,他一口氣登到頂樓,敲門——那個頂樓房間,簡直與為攝制《尋子遇仙記》而搭的房間一模一樣:“一張床靠著墻,兩把椅子,一張舊桌子,煤油燈發出暗淡的光,鐵爐子上的水壺在低吟。”(喬治·薩杜爾)
這個房間,就是卓別林與母親最后在一起居住的鮑那爾巷3號的小閣樓,母親發瘋離開后,這個房間的陳設,竟然絲毫沒有變動。當時的房客是雷諾太太,她鄭重地接待著這個偉大的意外訪客。卓別林卻哭了……
在童年生活過、流浪過的街區,還有兩件事,影響了卓別林的一生。
1931年,《城市之光》,講述了一個流浪漢與賣花女的愛情故事,卓別林飾演的是流浪漢夏爾洛
一個深夜,孤零零的小卓別林拖著疲憊、饑餓的身體在肯寧頓路上游蕩——
忽然,一陣醉人的音樂聲從拐角處白鹿酒店的門廳傳出來,悠揚地回蕩在空蕩冷清的廣場上,聽起來多么悅耳啊。這支曲子的感情是多么充沛,調子是多么活潑,我從未留神聽過這么動人的樂曲,它真是給人溫馨而舒適的感覺(《卓別林自傳》)。
卓別林追隨著音樂,忘記了自己的凄苦處境。
據喬治·薩杜爾說,小卓別林聆聽街頭風琴的樂聲出了神,會不由自主追隨著走過好幾條街道,并和著音樂即興跳起舞來。音樂如此甜蜜,如此神秘,直抒胸臆,傳達著愛。
16歲時,卓別林開始拉小提琴,每天練習四五個小時,渴望成為一名首席小提琴手。《摩登時代》中在街頭隨音樂翩翩起舞的女孩、在餐廳即興歌唱的夏爾洛,《大獨裁者》中隨著音樂節奏剃頭的猶太理發師,都傳達出卓別林對音樂的喜愛,是重現他童年的音樂記憶吧?
許多導演開始拍有聲電影了,卓別林依舊迷戀默片,認為啞劇才是真正的藝術,他親自為影片配樂——“美好的音樂會給我的笑片增添感情色彩。黑茲利特曾經說過,一部沒有感情的藝術品,就根本談不上完整。”充滿感情的音樂讓靜寂的畫面流動起來,人物鮮活起來,默片就有了靈魂。
還有一次,在肯寧頓路上,小卓別林看見人們在殺羊,羊逃走了,人們跑來跑去捉羊,到處一片混亂,場面很是滑稽。他看得捧腹大笑。可是那只羊最終還是被捉了回去,終將被殺掉。這可悲的現實,又讓他難過極了,他跑回家,對母親哭訴道:“他們要殺它了!他們要殺它了!”
卓別林說:“所以后來我時常猜想,我的電影里那種悲喜劇混合的主旨,也許就源于這件事吧。”(《卓別林自傳》)這也是他的電影能夠讓人“笑得渾身顫抖,又止不住眼淚直往上涌”(路易·阿拉貢)的緣故吧?!
三、只有面對愛的時候,他才顯得勇敢機智
夏爾洛當然不僅僅是卓別林自身的出口。
毫無疑問,一個導演或作家,首先從自己出發,真誠地傾吐自己的情感,焦慮、困惑、熱愛,才能打動他的觀眾(讀者)。觀眾通過“觀看”,在對象中發現屬于自己人性的部分,這就是感同身受,或曰“共情”、“移情”。
我們在哈姆雷特身上,看到自己的猶豫、懦弱與困惑,也同樣在夏爾洛身上,看到一個個自己。
《大獨裁者》,拍攝于1940年,講述了一個殘酷迫害猶太人,企圖統治全世界的大獨裁者的故事,卓別林分飾獨裁者亨克爾和猶太理發師夏爾洛
穿一套模仿紳士行頭的夏爾洛,有時是個搬運工、清潔工、修理工,有時是鏟雪的、換玻璃的、流水線上擰螺絲的,有時是士兵、侍者、守夜人、馬戲團的勤雜工,有時,他還是個夢想家、淘金者、討女孩喜歡的歌者。
總之,夏爾洛處在社會最底層,假如他出了什么事,死亡、疾病或犯罪,那不過是社會滾滾向前發展過程中,偶然發生的“小概率事件”。所有那些被侮辱被損害的,在高高在上者眼里,不過是一張粘連在鞋底的破紙,隨隨便便就可以被蹭掉。
但從夏爾洛的角度,他從不想反抗,絕不是一個信念堅定的革命者,或一個內心強大的反社會人士。相反,他努力效仿紳士,很愿意成為一個積極開朗、力求上進的正能量青年。
那套夏爾洛式的行頭,正是他對“成功人士”的模仿,他學習紳士彬彬有禮地摘下禮帽、鞠躬,叼著撿來的雪茄頭或煙蒂。
《摩登時代》中,夏爾洛在監獄里,模仿巡視官員的妻子“優雅”地喝著咖啡;
在破屋中,他模仿紳士早上起來游泳,邊吃早餐邊看報紙;
夏爾洛與女孩兒被警察追捕,饑餓疲憊,坐在一幢中產階級花園洋房門前的草地小憩,他眉飛色舞地為女孩描述未來:
他們擁有這樣一幢花園洋房,夏爾洛下班回家,漂亮妻子迎上來,想喝牛奶,奶牛就自動走過來,想吃葡萄,在窗口可隨手摘下,他們對坐在鋪著漂亮臺布的桌邊,興高采烈地切著大肉與面包……
“幻象”消失,夏爾洛與女孩依舊坐在人家門前,依舊饑腸轆轆、無家可歸,一看到警察,趕緊起身逃走……
當我們看到這些情景時,絕不會去嘲笑夏爾洛的“膚淺”追求,淚水反而迷蒙上了眼睛……這不就是一對普通人對溫飽的基本要求嗎?不正是那些“成功人士”在引領、形塑著底層民眾的生活方向與生命意義嗎?
至今,我都會在我的那些善良的親人身上,看到夏爾洛,看他們學習上層人舉止彬彬有禮,努力增長知識,對媒體喂給他們的新聞堅信不疑。
然而,夏爾洛們所努力效仿的紳士,那些制定游戲規則、引領生活潮流的人,卻反倒過來嘲笑、蔑視夏爾洛們,說他們不過是些“愚民”“賤民”,一旦風吹草動,最先被拋棄、被踐踏、被犧牲的,就是夏爾洛們。
夏爾洛身上,具有普通人的一切缺點。
他偷懶(《摩登時代》中,他趁上廁所間歇偷偷吸一根煙,回到流水線再銼銼指甲,讓同事多干一分鐘也劃算);
1936年,《摩登時代》,講述了一個受盡壓榨的工人與流浪女的愛情故事,卓別林飾演的是工人夏爾洛
他耍滑頭(《摩登時代》中,機械師被壓壞的懷表,他說可以拿來當鏟子);
他遲到(《城市之光》中的清潔工);
他笨傻(《摩登時代》中,他尋找木楔子卻使制造到一半的輪船離開了船塢);
他又機靈(《摩登時代》中,工廠招工,夏爾洛在失業求職的人群中,左突右突,在工廠大門關閉前一秒鐘擠了進去);
他使壞(《尋子遇仙記》中,他先讓小孩子去扔石頭敲壞人家的玻璃,再扮作玻璃匠去換裝玻璃;《淘金記》中,為了給姑娘們買圣誕禮物,他替人鏟雪,將一家的雪鏟到下一家門口,再去鏟下家);
他不失時機地與婦人調笑;
他順手牽羊拿走商店的雪茄;
面對比他高大強壯的拳擊手,他露出女性的諂媚的笑容……
正因為有這些缺點,夏爾洛才是豐富的、多樣的、充滿個性的。
夏爾洛的這些人性缺點,我們身上也有,故而能感同身受,能被《尋子遇仙記》中夏爾洛與小賈克的父子情深打動。卓別林無意于將夏爾洛塑造成一個做好事不求回報的道德完美的人。
夏爾洛第一次在街角垃圾箱邊發現棄嬰時,并未想要收養他,一個有了上頓沒下頓、從未生養過孩子的流浪漢,如何養得起一個嬰兒呢?但正是這個懶惰、邋遢、無所事事的流浪漢,還存留著人性那最柔軟的善、出自本能的愛。他本能地抱起孩子,四下張望,想將孩子交還給母親。
滑稽的是,幾次三番,他想把孩子塞給一個推嬰兒車的母親,又幾次想交給巡警,都沒有成功,因為他被認為是要拋棄自己孩子的人。夏爾洛的這種不愿負責任,推卸麻煩,完全符合人性,他是在不得已的狀況下才收留了棄嬰小賈克。
從最初不得已的收留,到與孩子相依為命,那個小小孩子帶給他無限歡樂,慰藉著他的孤寂。棄嬰的降臨,讓他那家徒四壁的小閣樓有了令人淚出的溫馨,愛的光輝灑在骯臟簡陋的床上、地板、窗臺,以及噗噗冒著熱氣的鍋子上,真是人間天堂。棄嬰是帶來福音的天使,夏爾洛因而獲得新生,他身上的慈愛、奉獻、勇敢,最高尚的情與愛,全部被激發出來。
從不得已的收養,到英勇機智地從孤兒院的車上奪回孩子,到孩子丟失時失魂落魄,這一切,都符合人性、人情的發展。觀眾會為夏爾洛教孩子用石頭砸玻璃、再裝模作樣去修補而捧腹大笑,也會在小賈克被帶上孤兒院的車時哇哇大哭而淚流滿面……
丟失了孩子的夏爾洛,做夢與兒子一起變成天使,似要飛越黑暗困苦的世界,快樂悠游之際,突然,翅膀被折斷,栽了下來,又是何其孤寂與迷惘啊——流浪漢是永遠也飛不出這個世界的……
1918年,《從軍記》,講述了一個插科打諢的新兵在戰爭中獲得赫赫戰功,醒來后才發現是個白日夢的故事,卓別林飾演的是新兵夏爾洛
這個渾身缺點的夏爾洛,只在面對愛的時候,才展現出身上的高貴品性。《尋子遇仙記》如此,《城市之光》也是。流浪漢遇到盲女后,為了支助她生活,不再游手好閑,成為一個兢兢業業的清潔工;為了治她的眼睛,將富翁夜里送他白日賴賬的錢“奪”走,由此進了監獄。
夏爾洛甜蜜地扮演著支助盲女的闊氣財主,溫柔地陪伴著她,盲女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他便將原本想留給自己的最后一張鈔票,也交到盲女手中。當他聽盲女高興地說,若是眼睛好了,就能看見他了,馬上露出受驚嚇的表情——啊,他是多么矛盾啊,他當然希望盲女重見光明,可是假如她看見自己不是風度翩翩的紳士,而是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將多么失落多么難過啊。
影片最后,夏爾洛從監獄出來,竹手杖丟了,頭發越發亂,褲子越發破,十足倒霉邋遢的樣子,連頑童都惡劣地戲弄他,他狼狽地摔了一跤……就在此時,他看見了他的盲女郎。
她的眼睛好了,正從花店望著他,并憐憫、溫柔地送給他一朵花,當她觸摸到他的手的時候,發現原來這個流浪漢就是自己等待的“他”,她的眼睛,流露出怎樣的震驚、詫異與憐憫啊!
此時的夏爾洛,只是微笑而癡迷地望著美麗的姑娘,一聲不吭,喜悅與恐懼、幸福與悲傷轟然降臨,扮紳士被戳穿了,尊嚴垮臺了,同時,一種人性的光輝、永恒的愛情又升起了——通過這些微妙細節、經典橋段,卓別林以其仁慈之心挖掘到夏爾洛身上最人性的部分,如此,才深切地打動著觀眾。
流浪漢夏爾洛的滑稽與卑微、高貴與美善,以及他夢幻一般的愛情,在我的心中激蕩起的笑聲與哭泣,如同反彈在回音壁的樂音,一圈圈回蕩,持久地擴散開來……
是的,夏爾洛只有面對愛的時候,才顯得勇敢機智,爆發出激情。更多時候,這個底層小人物,面對各種困境時,總是試圖回避,自欺欺人,或滿足于短暫性表面性地解決問題,對于造成他的困境的實質,他既無能為力,就視而不見。
《夏爾洛從軍記》這部短片,被認為“使卓別林第一次提高到莎士比亞的水平”(喬治·薩杜爾),德呂克說這是“一部無人可咬只好把自己的手咬上一口的影片,是一部瘋狂地自怨自艾的影片”,此片中,有一出經典的滑稽場景:敵人追上來,夏爾洛就將自己扮成一棵樹,一動不動。《馬戲團》中也有相似場景,為了逃避警察追逐,夏爾洛一動不動地站著裝扮成一個游戲木偶……
《馬戲團》,攝于1928年,講述了一個流浪漢被馬戲團拉攏后獲得了金錢卻失去了愛情的故事,卓別林飾演的是流浪漢夏爾洛
在面臨壓力與困境時,夏爾洛似乎只在尋求一種救急辦法,好像貓捉老鼠,老鼠下意識地自衛,一旦把戲被“戳穿”,應急措施失效了,就只能再次逃竄,尋找新的應急辦法。
夏爾洛是機靈的,任何局面他似乎都有能力應對;夏爾洛又是笨拙的,真正的問題他從無能力解決,他只是用一種表象去克服另一種表象,問題依舊存在,他的行動也就尤其顯得滑稽無奈。
夏爾洛還有一個著名的動作,就是“倒踢一腳”:當他碰到困境時,無論是令他滑倒的香蕉皮,還是巨大的危險,他的辦法就是,轉身過去,攻其不備,倒踢一腳,然后趕緊逃之夭夭,無論逃得脫逃不脫。
他快樂地倒踢一腳,似乎要踢去束縛他、控制他的一切羈絆,似乎因為這一腳,他就獲得了解放與自由,獲得了戰勝困境的勇氣,然后又可以快快樂樂地應對新問題了。
這種“倒踢一腳”,好似魯迅筆下阿Q的“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只不過,阿Q的自欺欺人顯得更為消極、陰郁,而在夏爾洛身上,更有一種開朗、活潑、“向上”的味道。盡管觀眾們知道,夏爾洛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
當我們看到流浪漢夏爾洛,認真投入地重復著某種動作:
努力要爬上馬車、酒醉后想方設法要到床上睡一覺而不可得,或者非常努力去尋找工作、去淘金、去鏟雪、去討好女孩,我們為他滑稽可笑的努力哈哈大笑時,同情、憐憫的淚花同時涌出。
讓·科克托說:“夏爾洛不就是卡夫卡筆下的測量員K嗎?”
這個K,無論怎么努力,永遠進不了城堡,也見不到城堡里的官員,永遠解決不了他的困惑。
侯麥說:“滑稽是人在恐懼下的姿態。因為恐懼使人的一舉手一投足都不由自主地脫離了常規的節奏。”
在慣性的追逐中,在重復搬椅子時,我們看到了一個慌里慌張、為了克服生活的恐懼而不得不努力奮斗的小人物。
我們在夏爾洛身上,看見了孤獨的、努力的、卻永遠不可能成功的自己;我們在一個小人物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卑微與尊嚴、焦灼與喜悅、自私與奉獻、憐憫與熱愛……
附:卓別林作品列表
《香港女伯爵》1967年
《紐約王》1957年
《舞臺生涯》1952年
《凡爾杜先生》1947年
《大獨裁者》1940年
《摩登時代》1936年
《城市之光》1931年
《馬戲團》1928年
《淘金記》1925年
《朝圣者》1923年
《巴黎一婦人》1923年
《發薪日》1922年
《尋子遇仙記》1921年
《有閑階級》1921年
《田園牧歌》1919年
《從軍記》1918年
《狗的生活》1918年
《移民》1917年
《安樂街》1917年
《流浪漢》1915年
《陣雨之間》1914年
《謀生》1914年
本文節選自
《七個半導演》
作者:趙荔紅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詩想者
出版年:2022-6
原標題:《有些喜劇看過就忘,卓別林卻一直留在我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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