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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捷爾納克:我長期低估茨維塔耶娃 | 純粹閱讀
帕斯捷爾納克
三個影子
——選自帕斯捷爾納克《人和事》
一
一九一七年七月,愛倫堡按勃留索夫的勸告,找到了我。于是我認識了這位聰明的作家,他是個氣質與我完全相反的人,活動能力很強,性格開朗。
那時,政治流亡者、在外國遇到戰爭的人、被拘留在那里的人開始像潮水般地從國外涌回來了。安德烈·別雷從瑞士回來了。愛倫堡也回來了。
愛倫堡對我談起茨維塔耶娃,贊不絕口,他還把她的詩拿給我看。革命初期,在一次聯合晚會上,我出席了屬于其他表演者之列的她的朗誦會。軍事共產主義時期,有一年冬天,我受人之托去看過她一趟,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聽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回話。那時我還理解不了茨維塔耶娃的作品。
那時,我的聽覺已被充斥四周的遁辭飾語和要打破一切習慣用法的口號破壞了。所有正常地說出來的話我全都聽不入耳。我常常忘記,除了人們強加在它們身上的那些花哨成分外,語言本身就可以含有一點內容和一點意思。
日瓦戈醫生
作者: [俄]鮑里斯·列·帕斯捷爾納克 藍英年 譯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0-05
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寫得和諧悅耳、詩意清晰,并且只有優點而無缺陷,正是這些優點成了我接受時的障礙,妨礙我理解它們的實質。我在各方面所追求的并不是實質,而是不相干的尖銳性。
我長期低估茨維塔耶娃,如同按不同方法低估了其他許多人——巴格里茨基、赫列勃尼科夫、曼德爾施塔姆、古米廖夫。
我已經說過,在那些不善于有見識地表達思想、把拙口笨舌視為美德和不得已而標新立異的青年人當中,只有兩個人,即阿謝耶夫和茨維塔耶娃,會像模像樣地講話,并會用標準的語言與風格寫作。
突然,這兩個人都放棄了自己的特長。阿謝耶夫被赫列勃尼科夫的榜樣所迷惑。茨維塔耶娃則是內心世界發生了變化。不過,在她蛻變之前,我就被原先的、繼承傳統的茨維塔耶娃征服了。
帕斯捷爾納克文集
作者: [俄]鮑里斯·列·帕斯捷爾納克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0-05
二
她的詩必須精讀。當我做到這一點之后,我就為展現在我面前的那種深不可測的純潔和力量而發出了一聲驚嘆。周圍從未有過類似的東西。我將壓縮議論。就算我說出來,我也不會覺得虧心的。除了安年斯基和勃洛克,以及有些限度的安德烈·別雷之外,早期的茨維塔耶娃就是所有其他象征主義者都想要當而又當不上的那種人物。在那里,在他們的文字創作在臆造的刻板模式和沒有生命的古詞語的領域里無力地掙扎的那些地方,茨維塔耶娃已一邊輕松地翱翔于真正的創作的種種困難之上,一邊以不可比擬的高超技巧鬧著玩似的完成它的種種任務。
一九二二年春,當她已經在國外時,我在莫斯科買了她的一本小小詩集《里程標》。我一下子就被茨維塔耶娃的詩歌形式的抒情魅力征服了,這形式是嘔心瀝血地錘煉出來的,不是軟綿綿的,而是極其簡潔凝練的,不會在個別詩行上讀不下去的,而會用自己的循環詩句的發展來不打斷節奏地支配詩節的全部連貫性。
茨維塔耶娃
這些特點使我感到親切,也許是因為我們受過相同的影響,也許是因為在性格形成方面有一致的動力,也許是因為家庭與音樂對我們起了同樣的作用,還因為我們有相同的出發點、目的和愛好。
我往布拉格給茨維塔耶娃寫了一封信,滿篇是贊美之詞,并因我竟如此之久地忽略她和如此之遲地了解她而感到驚訝。她給我回了信。我們開始通信,到了二十年代中期書信來往尤為頻繁,那時她的《手藝集》一書已問世,莫斯科人也從書目中曉得了她的規模宏偉、內涵博大、新穎奪目、不同凡響的長詩《終結之詩》、《山之詩》和《捕鼠者》。我們成了朋友。
一九三五年夏天,我到巴黎出席反法西斯大會,當時的我不能自持,近一年的失眠癥使我差不多要患上精神病了。我在那兒認識了茨維塔耶娃的兒子、女兒和丈夫,并像愛兄弟一般愛上了這個有魅力的、細心的和堅強的人。
茨維塔耶娃的家屬堅決主張讓她返回俄羅斯。一部分原因是他們都有思鄉之情,并都對共產主義和蘇維埃聯盟抱有同情之心;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們認為茨維塔耶娃在巴黎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她在那里聽不到讀者的反應,會在空虛無聊的狀態中悶死的。
致一百年以后的你
作者: [俄]瑪琳娜·茨維塔耶娃 蘇杭 譯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2-07
茨維塔耶娃問我對此有何看法。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有明確的意見。我不知道應當向她提些什么建議,非常害怕她和她那可愛的一家人將會在我國感到難以生存和失去安定。這一家人的總悲劇大大超過了我的擔心。
三
在這篇導引式隨筆的開頭,在描寫童年的那幾頁里,我提供了真實的場面和情景,記述了真實的事件,可是寫到中間,我改為概述,開始局限于白描式地描寫人物性格了。這樣做是為了簡潔。
要是我一件事接一件事和一個情況接一個情況地敘述志向和興趣把我和茨維塔耶娃連在一起的全過程,我就會遠遠超出自己的規定的寫作范圍。我就該將這件事寫成整整一部書,因為那時我們在一起經歷了許多風雨滄桑,有喜事也有悲劇,它們總是出人意外的,又總是一次又一次地使雙方都擴大了視野。
帕斯捷爾納克詩歌全集
作者: [俄]鮑里斯·列·帕斯捷爾納克 顧蘊璞 等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4-04
在這里,以及在其余的幾章里,我將不談個人的私事,而只講一些極重要的共同性的東西。
茨維塔耶娃是一位懷有男性事業心的女人,辦事果斷,有戰斗精神,性格桀驁不馴。她在生活和創作中都一往直前、貪婪地和幾乎是兇猛地追求完整性和明確性,并在這一追求中走得很遠,超越了眾人。
除了已知的為數不多的作品以外,她還寫了大量的不為我國讀者所知的作品,一些氣勢磅礴的鴻篇巨著,有的是用俄羅斯民間故事的風格寫成的,有的是用眾所周知的歷史傳說和神話的主題寫成的。
它們的發表對祖國的詩歌來說將是一樁大喜事和一個大發現,并馬上就會用這件遲到的一次性禮物使祖國的詩歌一下子變得豐富起來。
我認為,茨維塔耶娃將會得到最徹底的重新評價和最高的好評。
帕斯捷爾納克傳
作者: [俄] 貝科夫 王嘎 譯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6-09
我們是朋友。我保存過她寫給我的近一百封回信。盡管像我早已說過的那樣,損失與遺失在我一生中曾占有一定的地位,但還是無法想到這些細心保存的珍貴書信總有一天會以某種方式丟失的。正是過分認真的保管工作毀掉了這些書信。
戰爭期間,我經常要去看望疏散到外地的家屬。斯克里亞賓博物館有一位工作人員對茨維塔耶娃崇拜得五體投地,她是我的好朋友,建議我把這些信連同我雙親的信和高爾基與羅曼·羅蘭的幾封信一起交給她保管。她把這些書信都鎖在博物館的保險柜里,卻把茨維塔耶娃的信一直留在自己身邊,因為她要手不釋卷地保管它們,并且不相信防火保險柜的柜壁的牢度。
她全年住在郊外,每天晚上都隨身帶著一只裝有這些書信的手提箱回自己家過夜,第二天早晨再帶著它進城上班。那一年冬天,她下班回自己家的別墅時已經是筋疲力盡了。離開車站后,走到半路上,在樹林里,她忽然想起自己把那只裝有書信的手提箱忘在電氣火車車廂里了。茨維塔耶娃的信就這樣離她而去,不見了。
鮑·列·帕斯捷爾納克(1890-1960),二十世紀俄羅斯文學大家,歷經白銀時代、十月革命和蘇聯“解凍”時期,著有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自傳體隨筆《安全保護證》等;他更是詩歌巨匠,早年即因勇于創新蜚聲詩壇,詩歌是其創作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1958年,他以“在現代抒情詩和偉大的俄國小說的傳統領域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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