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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旭棟丨托爾金與劉易斯:友情的終結
很多人都知道《魔戒》的作者托爾金和《納尼亞傳奇》的作者C.S.劉易斯,不少人也知道他們有過一段深厚又傳奇的友誼,而講述他們的友誼則是一件簡單卻又困難的事情。
簡單,是因為僅僅用幾句話就能概括其歷程:1926年,他們相識;1929年,托爾金拿出《精靈寶鉆》手稿與劉易斯分享,兩人開始深交;1931年,與托爾金一番談話后,劉易斯重新皈依基督教;1930年代,圍繞他們形成了“墨象社”(Inklings)這個文學團體,托爾金在聚會上讀了《魔戒》。他們打了一次賭,催生出劉易斯的“空間三部曲”和托爾金未完成的“失落之路”。但后來托爾金開始疏遠劉易斯,嚴詞批評《納尼亞傳奇》,對劉易斯的朋友和后來的妻子很有意見,而劉易斯卻還在1961年提名托爾金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1963年劉易斯去世,這段友情告終。
劉易斯提名托爾金《魔戒》的信件,來自《C.S.路易斯:天賦奇才,勉為先知》([英]麥格拉思著,蘇欲曉、傅燕暉譯,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5月版)
為什么托爾金的態度會急轉直下?背后到底發生了什么?這些問題怎么都說不清,可能永遠也找不到答案。頗為權威、也頗有名氣的傳記作家漢弗萊·卡彭特(Humphrey Carpenter)提供了一些線索,但有點主觀,他刻意放大了托爾金與劉易斯乃至與他們的共同好友查爾斯·威廉斯(Charles Williams)有嫌隙的一面,渲染托爾金的嫉妒情緒,似乎這一切都是托爾金小心眼所致。劉易斯對個中原因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至于托爾金本人的話,也不能百分之百相信,因為存在許多前后矛盾的地方。托爾金說自己無法認同《納尼亞傳奇》這樣的書,但為什么又把這套書送給心愛的孫女看?他說自己討厭《納尼亞傳奇》中的寓言,但他寫的《尼葛的葉子》(Leaf by Niggle)不就是寓言嗎?他說很遺憾劉易斯沒皈依天主教、皈依了圣公會,但他自己的妻子女兒慢慢地不去教堂了,他不也原諒她們了嗎?他說反感劉易斯娶了二婚的女人,離過婚對基督徒是大忌,但他兒子克里斯托弗不也離婚再娶了嗎?所以,他到底在想什么?
《尼葛的葉子》中,波琳·貝恩斯(Pauline Baynes)所繪的托爾金形象(拄拐杖者),來源:https://www.blackwell.co.uk/rarebooks/catalogues/pbaynesweb.pdf?continueFlag=c5428c0b4ea5faa5a210b6ebe92fd5a2
這真是個越斷越亂的葫蘆案,排除的錯誤選項越多,生出的問題反倒越多。人類內心是那么深邃復雜,這是托爾金,也是很多人身上最大的謎團之一。但正如當事人劉易斯所說,“我碰巧相信你無法研究人類,你只能試著去了解他們,這完全是兩碼事”。我們只能換種方法,回到1930年代末,兩人友情正在勃發的時候,來近距離觀察一番。要理解故事背后的原因,先要深入了解這兩個人。
1930年代末期的牛津,托爾金住在諾斯穆爾路上。這是一位臉龐瘦削、打扮樸素的中年人,日常身著花呢外套、法蘭絨褲子,習慣早上騎自行車出行,車筐里塞著學位服和公文包。出門后,他會經常去圣阿洛伊修斯教堂,這是牛津為數不多的羅馬天主教堂之一。托爾金是個非常虔誠的教徒,他在此做告解、領圣餐,表情非常嚴肅和認真,甚至享受這一過程,這幾乎是他一天中最神圣最投入的時刻之一。
波琳·貝恩斯所畫的劉易斯像,來自雜志 Mythlore
從教堂出來,托爾金就會去上課。但他的課不如劉易斯的課受歡迎,尤其在東廳舉行的“中世紀研究緒論”(Prolegomena to Medieval Studies)講座,是劉易斯的“精品課程”,有兩三百人出席,稍晚一點就搶不到好座位。高大偉岸的劉易斯和托爾金一樣衣著樸素,也穿法蘭絨褲子,不過寬松得仿佛大了一號,褶子也明顯沒燙平,有點不修邊幅。但他一開嗓,那渾厚又嘹亮的聲音就顯得非同尋常,被形容為好似“波特酒和葡萄干布丁”。這只是鋪墊,好戲還在后頭。雖然劉易斯講的是中世紀,但他旁征博引,像說貫口一樣,一會兒一段古羅馬詩歌的名篇,一會兒一段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佳句,再穿插幾個北歐神話故事、幾個雙關語和小笑話,大家聽得如癡如醉。這是因為劉易斯對古典學、英國文學、神話傳說乃至神學都非常精通,很多書甚至童話故事,他都要讀個好幾遍,每一遍都認真做筆記,外加記憶力很好,幾乎過目不忘,簡直就是天生做學問的材料。
托爾金在牛津講的是《貝奧武甫》。時間一到,托爾金準時進來,大家還在聊天,他環顧一圈,突然大吼一聲:“Hw?t!”(古英語的“聽!”)全場安靜下來,大家都愣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有些人以為他在說:“Quiet!”(安靜?。┩袪柦鹦π?,解釋說:“讓你們嚇了一跳!這是《貝奧武甫》開頭第一句,其實讓大家安靜也是原作者的目的,有了這句話,游吟詩人才能讓坐在宴席最遠處的聽眾也放下手里的蜜酒,瞬間安靜下來。”接著,托爾金繼續用古英語背誦《貝奧武甫》。他后來聲稱自己不喜歡戲劇,但他其實表演過戲劇,年輕時寫過劇本,1930年代也經常陪著家人或劉易斯去看戲。他應該非常喜歡戲劇表演,那抑揚頓挫的聲音、繪聲繪色的動作和表情,好像正幻想自己身處中世紀北歐的長屋中,作為游吟詩人向大家吟誦。背到后來,他閉上眼睛,陶醉其中,人人都能感受他對《貝奧武甫》的深切喜愛。
但正式講解文本的時候,就沒那么有趣了。托爾金說話仿佛開機關槍一般,一梭子一梭子往外捅詞,還有大量的長句,聽眾一不留神就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了。他講到某些關鍵詞就兩眼放光,反復講解其演變過程和含義,渾然不顧臺下的人耳朵都已聽出了老繭。有位常年聽托爾金講座的研究生就抱怨道,這套講義他都用了好幾年了,一直沒怎么改過。難怪劉易斯能在幾百人的講堂里講課,托爾金的聽眾卻始終只有幾十號人。
講座結束時,托爾金一般會留下,解答學生的問題。想要混個臉熟的學生,問什么才不露怯?最佳選擇是,問個無關痛癢的語言或北歐神話的問題,然后表達自己對托爾金語文學水平的贊嘆,以及對北歐神話的喜愛。托爾金肯定會高興的,因為他最喜歡的身份,就是語文學家(而不是作家),而他對北歐文化的熱愛世人皆知。
這兩個同在牛津的人,看似都是典型的學者,卻又都有著非常不典型的個性和愛好。他們在1926年的一次英語系會議上相識。初見之下,兩人差別不小,第一印象也非完美。當時牛津英語系分成語言派和文學派。語言派重視喬叟、貝奧武甫等以前的英語文學,以研究語言文字為主,托爾金無疑是鐵桿;文學派重視莎士比亞和以后的英國文學,以研究文學作品為主。劉易斯雖然是中世紀專家,卻是文學派的。托爾金希望改變這一對立局面,但一開始劉易斯并未支持他。這一分歧不僅是兩人友誼的起點,可能也是解開兩人友情走向終點之謎的鑰匙。而且,劉易斯在書信中這么描繪托爾金:這家伙看著不壞,就是樣子有點欠抽!劉易斯還說:“我剛踏上社會,就被含蓄警告,永遠不要相信一個教皇至上主義者,也就是天主教徒;我剛進入英語系,就被直接警告,永遠不要相信一個語文學家。托爾金兩者都是。”
就這么格格不入的兩個人,后來卻成了朋友,因為發現彼此的共同點更多。他們都喜歡交朋友,也都對朋友一片熱忱。劉易斯說托爾金是合群的人(man of cronies),其實這句話也能用在他自己身上。正因為劉易斯會不遺余力幫助朋友,而且又相信越來越多的朋友聚在一起才最好,才有了墨象社這個群體。他們也都風趣幽默,會寫關于彼此的打油詩。最重要的是,他們都喜歡北歐神話,喜歡精靈和巨龍,在那個流行浪漫主義詩歌和現實主義小說的時代,這樣的文學作品太少了。
正是在1929年年底,劉易斯和托爾金回到前者在莫德林學院的房間里,聊巨人,聊諸神,聊阿斯加德,一直聊到凌晨一點,劉易斯形容自己仿佛身處北方天空和瓦爾基里音樂編織的夢幻之中。那晚,他們互相評論對方的詩歌,托爾金把他的神話長詩《貝倫與露西恩的故事》(Gest of Beren and Lúthien)拿給劉易斯看,講的是一個叫貝倫的凡人和一個叫露西恩的精靈公主的愛情冒險故事。劉易斯后來說,自己讀得如癡如醉,好久沒度過這么快樂的夜晚了,即便這不是朋友的作品,而是隨手在書店翻到,他也會喜歡的。這足以證明劉易斯確是托爾金的知己。同樣一首詩,后來托爾金交給出版社,讀稿人卻尖刻地批評說,詩里的“凱爾特”名字扎眼,絲毫不知這其實不是凱爾特語,而是托爾金自創的精靈語。
從那天起,他倆的友情迅速升華。不過,那時的劉易斯還只是把托爾金視為第二等親密的朋友,還不如他的童年伙伴亞瑟·格里夫斯(Arthur Greeves),可以聊更私密的話題。而他們在文學上的交流有時也充滿火藥味。劉易斯經常會批評托爾金的詩歌寫作,給《貝倫與露西恩的故事》寫了長長的修改意見,歷數它在韻律上不夠完美的地方。托爾金采納了一些,但經常不以為然,希望對方更多扮演聽眾而非批評者的角色。劉易斯對托爾金在文學上的堅持乃至固執也有充分認識,曾引用《愛麗絲鏡中奇遇記》的典故說:“沒人能影響托爾金,你不如去影響一只潘達斯奈基(Bandersnatch)怪獸!”
當然,兩人在文學上的共鳴更多。如前所述,他們對神話傳說都有強烈的熱愛。劉易斯讀了查爾斯·威廉斯《獅子之地》(Place of Lion),為其中將幻想元素和精神概念結合起來的技法所折服,有一天,他對托爾金說:“托托(Tollers,這是墨象社的密友對托爾金的昵稱),我們真正喜歡的這類故事太少了,我想我們必須自己試著寫一點?!边@才有了兩人各寫一個故事的賭約,劉易斯因此寫了“空間三部曲”,托爾金的“時間”主題小說雖然最終沒寫完,卻誕生了他的“亞特蘭蒂斯”神話——即中洲神話中的努門諾爾淪亡故事。
而長期以來,劉易斯的鼓勵對托爾金的創作更有著難以估量的價值。每周一上午,托爾金都會去劉易斯的房間找他,兩人聊院系政治,聊對方的詩歌,聊神學,聊上幾個小時,然后一起去東門酒館喝一杯。托爾金在劉易斯去世后說過:“我欠劉易斯一筆無法償還的債,它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個人影響’,而是對我純粹的鼓勵鞭策。很長時間以來,他是我唯一的聽眾。只有從他那里,我才知道我的‘東西’并不只是私人愛好。”劉易斯不只是鼓勵,性子直爽的他會與托爾金推心置腹地交換意見。托爾金根據墨象社成員形象寫的《摹想社檔案》(The Notion Club Papers)里,原型是劉易斯的那個角色名叫Frankley,指的就是他的作風坦率,日常交談也好,批評別人的作品也罷,都直來直去,這推動墨象社形成了真誠評論他人作品的氛圍,托爾金也頗為享受。
一封集合墨象社諸多成員的感謝信,來源于 Inklings: C. S. Lewis, J. R. R. Tolkien, Charles Williams and their friends。從上至下,分別為:C. S. 劉易斯、雨果·戴森、大衛·塞西爾(David Cecil)、沃尼、科林·哈迪(Colin Hardie)、克里斯托弗·托爾金、R. E. 哈弗德、J. R. R. 托爾金。
不夸張地說,沒有劉易斯,可能就沒有“新霍比特人”、也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魔戒》的誕生。托爾金創作這部小說時,正值二戰燈火管制,劉易斯曾半夜里摸著黑,艱難探索方位,只為走到托爾金家,和他討論《魔戒》。劉易斯還力推在墨象社的聚會上朗讀《魔戒》,以至于這成了一檔固定節目。朗讀一般在每周四晚上九點以后,大家會陸續趕到莫德林學院,在劉易斯的房間里相聚。有人可能會踩到地毯上的煙灰,只能悄悄地蹭掉——劉易斯不拘小節到不肯打掃這些煙灰,還說什么有助于保養地毯。等人到齊了,劉易斯的哥哥沃尼端上泡好的茶,大家點上煙斗或香煙,劉易斯低吼一聲:“沒人拿什么東西來讀讀嗎?”這時多半托爾金就會拿出手稿來讀。但其實現場感興趣的人并不多。律師歐文·巴菲爾德(Owen Barfield)就說自己無法進入這個故事。劉易斯和托爾金的醫生兼好友、大家戲稱為“庸醫”的哈弗德(R. E. Havard),也發現很難跟上故事的線索。
最反感這個故事的是雷丁大學的教授雨果·戴森(Hugo Dyson),他想要的是娛樂、笑話、俏皮話、痛飲美酒,而不是這類聽起來莊嚴崇高的故事。他會以極端吵鬧無禮的方式打斷托爾金,以至于劉易斯都看不下去了,先是呵斥道:“閉嘴,雨果!”隨后又鼓掌說:“繼續,托托!”托爾金雖然讀了下去,戴森卻癱在沙發上,大聲叫道:“哦上帝,別又是個精靈!”如此朗讀,只能無疾而終。長此以往,托爾金面對戴森的阻撓不免心下戚然,但也狠狠反擊了一次。那次劉易斯讀了自己的手稿《誰回了家》(Who Goes Home),說寫的是地獄的事情。托爾金說,那不如叫《雨果的家》(Hugo’s Home)。這個諧音??赡軙尨魃踩炭〔唤?。
說回《魔戒》,而劉易斯也無視朋友的阻撓和漠然,堅持要聽這個故事。一次他聽到弗羅多被大蜘蛛希洛布扎暈過去,好友山姆決定為了他獨自完成護戒使命時,忍不住流下熱淚,對托爾金說:“托托,這不只是一部好作品,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如果你有朝一日能寫完,這將是本世紀最偉大的名著!”
等到《魔戒》出版,劉易斯為朋友又是寫宣傳簡介,又是連寫兩篇書評,字里行間滿是贊美,真是做到了仁至義盡。但立馬出現了不和諧的聲音,有很多人把對劉易斯的敵意轉嫁到了《魔戒》身上。有評論說,除非這是一部傳世之作,不然誰受得起宣傳簡介中狂轟濫炸式的贊美。劉易斯自己也預料到了這點,知道自己參與太多宗教論戰,樹敵很多,他對托爾金說:“使用我的文字前請三思:我是個極度、也越來越遭人厭惡的人,我的名字也許對你弊大于利?!边@句話中簡直透出一股濃濃的悲壯感:自己已經遍體鱗傷,還要為朋友擋子彈。
那時的托爾金對劉易斯也是非常熱情地支持。劉易斯為他們的賭局寫的“空間三部曲”其實情節平平,說教味道又太重,算不上好作品。托爾金卻不遺余力地稱贊,積極讓自己長期合作的艾倫與昂溫出版社出版這套書。出版社的五個讀稿人中只有一個給予肯定,但架不住托爾金軟磨硬泡,終于委托旗下的鮑利海出版社出版了。
托爾金還認真為劉易斯的事業奔波。他所在的默頓學院有兩個英語講席教授的位置,他自己坐了一個,主動游說想讓劉易斯坐另一個??上⒁姿棺鳛樽诮套o教家以及小說家已經小有名氣,很多牛津教授擔心他把課堂變成宗教講堂,又反感他寫小說不務正業,最終劉易斯沒能如愿選上,后來參選牛津其他講席失敗,轉頭申請了劍橋的講席。劉易斯習慣了在牛津和沃尼等家人在一起,對去劍橋有些猶豫。托爾金和他促膝長談,堅定了劉易斯的想法,還主動聯系朋友,為劉易斯張羅在劍橋的住所。
唐納德·斯旺,來源:http://www.donaldswann.co.uk/
托爾金和劉易斯在墨象社之外還有各行各業的共同朋友。唐納德·斯旺(Donald Swann)是當時小有名氣的作曲家,經妻子推薦讀了《魔戒》,頓時一見傾心,譜寫了幾首相關的曲子。他后來與托爾金見了面。托爾金一輩子都很喜歡音樂,妻子伊迪絲(Edith Mary Tolkien)彈琴也不錯,不禁對斯旺的樂曲高度贊賞,說自己寫的詞配不上曲子。不過他對加拉德瑞爾送別護戒隊的那首《告別》(Namári?)不太滿意,哼了中世紀宗教的格里高利圣詠,建議改成這種神圣莊嚴的風格。托爾金還被斯旺的熱情打動,答應幫助他一起出《旅途永不絕》(The Road Goes Ever On)的套曲,他親自寫精靈語歌詞和注釋。斯旺和劉易斯也是好友,為劉易斯“空間三部曲”中的《皮爾蘭德拉星》(Perelandra)寫了一部歌劇,演出后很受粉絲追捧。他還經常去劉易斯被稱為“窯屋”(Kilns)的家里串門。有天和劉易斯聊了一會,發現對方神情落寞,劉易斯說自己妻子昨天去世了,等會兒要去處理相關事務。雖然心中悲痛無比,劉易斯也沒有失去彬彬有禮的待客之道。
波琳·貝恩斯,來源:https://www.blackwell.co.uk/rarebooks/catalogues/pbaynesweb.pdf?continueFlag=c5428c0b4ea5faa5a210b6ebe92fd5a2
雖然當時大部分上層男性婚前和女性很少接觸,墨象社這個群體也是清一色的男性基督徒,但劉易斯和托爾金竟然還有共同的女性朋友——后來在奇幻圈里非常有名的插畫家波琳·貝恩斯。托爾金剛認識她時,她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當時托爾金對《哈莫農夫賈爾斯》(Farmer Giles of Ham)配的插畫不太滿意,出版社趕鴨子上架拉來了貝恩斯,沒想到托爾金對她的畫作一見傾心,覺得這種富含中世紀韻味又輕松有趣的畫風很適合自己這本小說,說“這不僅是圖畫,還是與我作品比肩的另一篇杰作”,甚至引用朋友的話說:自己的小說相較之下簡直成了畫作的注解。這位損友很可能就是劉易斯,因為在他堅持要給《納尼亞傳奇》系列第一部配插圖時,托爾金推薦了貝恩斯。貝恩斯可以說是借著《納尼亞傳奇》一炮打響。《納尼亞傳奇》系列最后一部《最后之戰》獲得了卡耐基文學獎最佳兒童圖書獎,貝恩斯發去賀信,劉易斯回復說:“難道這不是我們共同的獎杯嗎?要知道,插圖和小說是一體的?!必惗魉购蛣⒁姿钩闪伺笥?,但和托爾金一家走得更近,經常互相走動拜訪。事實上,托爾金在1973年8月底去世前,還打算兩周后去貝恩斯家小住。
在與女性相處上,托爾金和劉易斯還是頗為不同的。當然,兩人都比較缺乏和女性接觸的經歷,從中學時代起就身處全是男性的氛圍中。托爾金面對男性朋友時高談闊論、言笑無忌,但面對妻子伊迪絲就完全是另一副面孔。他稱呼伊迪絲為“小可愛”(little one),更要命的是,他老是喜歡對伊迪絲說些戀愛的陳詞濫調,可能類似于土味情話,次數一多,讓伊迪絲很反感。兩人經常爭吵,尤其是關于托爾金篤信天主教這件事。當初為了和托爾金結婚,伊迪絲放棄新教信仰,皈依了天主教,本已很有怨言,現在托爾金還成天拉著孩子們去教堂,讓他們也像他那樣在教堂里懺悔罪過,她實在不能容忍。托爾金和劉易斯這樣的朋友聊起宗教時侃侃而談,還能讓后者轉變信仰,面對妻子卻完全失去邏輯和冷靜,只剩下發泄情緒。
但無論如何,托爾金還是比劉易斯更善于和異性打交道。雖然兩人都是年少喪母(劉易斯十歲,托爾金十二歲),但托爾金此后一直不乏姨媽簡、舅媽比阿特麗斯等女性長輩照料,也很早步入了婚姻。劉易斯就不太走運。他喪母后幾年被送進了寄宿學校,非但沒有像托爾金那樣收獲T.C.B.S(托爾金在伯明翰的愛德華國王學校就讀期間,與三位好友共同組建的社團)的友情,還遭遇了“血青”(Bloods)的校園霸凌。那些“血青”仗著有權勢、年紀大,欺壓、虐待劉易斯這樣的后輩,甚至包養“甜餡餅”(Tarts)般漂亮的小男生。劉易斯一直找不到一個溫暖的環境,所以他選擇把親密的男性友人聚集起來,視為自己真正的家人。他后來參加了一戰,好友摩爾在戰場上犧牲,劉易斯搬過去和他的母親摩爾太太一起居住,照顧了她一輩子。
而托爾金早早地就認識了伊迪絲,這個還算幸運的孤兒有了自己的家。托爾金甚至自稱,我是個屬于家庭的男人??赡苁菫榱搜a償自己孤獨的童年,他對孩子都特別好,對小女兒普莉西拉也沒任何歧視,還鼓勵她讀大學。他在家里給自己的學生、包括很多女學生講過課,不少女學生成了他們一家子的好友。他將劉易斯當成最親密的朋友、靈魂伴侶,是因為他和妻子伊迪絲沒多少智識、學術上的交流,所以,他很難理解劉易斯為什么會想一視同仁地對待朋友,為什么本來每周一和自己雷打不動地聊天喝酒,后來卻毫不介意拉來查爾斯·威廉斯,讓他闖入他倆的周一私人時間。可能他也無法理解彼此時經常深夜長談的劉易斯竟然還把自己作為第二等親密的朋友,因為對劉易斯來說,各位朋友都是家人,而格里夫斯這樣的朋友才是能分享隱私的更親近的家人。
但劉易斯的“家人”中沒多少女性的位置?;蛘哒f,他的家里只要一個像摩爾太太(Mrs. Moore)這樣的女性扮演女主人的角色,僅此而已。劉易斯本人跟女性打交道的經歷比托爾金更少,因為不了解,所以私下會發表一些厭女言論。他經常會去托爾金家串門,孩子們都很喜歡他,因為他毫無架子,又深知孩子喜歡什么故事。唯獨面對伊迪絲,他手足無措,甚至害羞窘迫,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這讓伊迪絲很困惑:真搞不懂,我的羅納德(就是托爾金)怎么會迷上這么個傻大個,還成天往他那兒跑,有時候聊天到半夜,根本對家里不管不顧。伊迪絲對劉易斯很是嫉妒。諷刺的是,后來劉易斯娶了喬伊·戴維曼(Joy Davidman),這下輪到托爾金嫉妒了,認為劉易斯娶的是個離過婚的壞女人,而伊迪絲反倒與戴維曼成了好朋友。
雖然劉易斯和托爾金有很多共同點,但似乎也有不少非常重要的不同之處。他們的文學立場不同,這點很重要。羅杰·蘭斯林·格林(Roger Lancelyn Green)是托爾金的學生,也是劉易斯的好友,他和托爾金結識的經歷頗為有趣。當時格林私下在寫一本關于精靈(fairy)的小說,導師托爾金知道后也不管他的學業了,天天上趕著要他朗讀自己的小說,還逐章評論,搞得格林的學業都被延誤了。托爾金向他道歉:“這確實怪我!你的論文要重新開始是我的錯!但我真的想知道更多關于精靈的事情!”
而格林親眼目睹了托爾金與劉易斯因為后者的新作鬧不愉快。原來,劉易斯給托爾金讀了自己剛寫沒幾章的小說《獅子、女巫和魔衣櫥》,沒想到托爾金嚴厲批評,說自己完全欣賞不來這種小說。其實他對劉易斯說得還算委婉,對格林就直言不諱:“你看看這寫的都是什么?我是說,你真不能這么寫小說!這就像是在說,女神寧芙(Nymph)和她們的習俗,農牧神潘(Pan)的戀愛生活!”這句話可以這么理解:農牧神本是個危險的,甚至充滿性暗示的神,如果在兒童故事里,只怕會殺了或強奸了主人公,而劉易斯把它簡化成故事里的一個符號,托爾金接受不了——神話中什么樣,小說里就該是什么樣!
劉易斯其實很看重朋友對自己作品的評價。托爾金批評得這么重,他一度怕是真有放棄不寫的念頭了。雖然還是勉強寫了下去,可他忍不住約格林見面,詢問道:“托托非常不喜歡我的新書,我真的要放棄嗎?你也聽我讀過,這書真的一無是處嗎?”格林回答:“不,這故事不只是好看?!毖韵轮饩褪?,這是本偉大的著作。劉易斯大受鼓舞,最終寫完了七部曲。
從格林的敘述來看,托爾金和劉易斯的文學立場差別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大得多。托爾金后來一直說自己很遺憾,無法欣賞《納尼亞傳奇》這樣的書,不僅是所謂這套書借用了自己的元素,也不僅是這套書充滿了寓言色彩,雖然劉易斯反復強調這并非寓言??赡芡袪柦饍刃纳钐幰渤姓J這是杰出的著作,不然不會將書送給自己的孫女。那么,托爾金和劉易斯的文學分歧,可能還是在于兩人曾經分屬語言派和文學派。托爾金像活在八世紀的人,將宗教視為天經地義的生活方式,對神話故事深信不疑;而劉易斯活在十九世紀,總要辨析宗教背后的教義,將神話傳說等元素都挪為己用。說到底,理解托爾金這種語文學家的人實在太少了。
老鷹與孩子酒吧,作者攝
后來,托爾金和劉易斯的關系就越來越冷。1959年4月,劉易斯寫信聊起這事,感慨世事變遷,查爾斯·威廉斯已經在十四年前去世,大家常去的老鷹與孩子酒吧換了老板,而托爾金再也不參加墨象社聚會了,這幾乎成了個形而上學的問題。或許這會讓人覺得,這一階段托爾金和劉易斯完全斷絕了來往,但并非如此。大概1962年末或1963年初,墨象社成員之一、托爾金的兒子克里斯托弗不忍看兩位老友不相往來,接父親托爾金去劉易斯家見面。兩人見了以后,氣氛非常尷尬,用克里斯托弗自己的話說,像分居的兩人終于碰頭一樣,彼此都沒什么好說的。
事情后來有了轉機,雖然代價很沉重。1963年7月劉易斯突然心臟病發作,一度昏迷,托爾金在大約兩周內去看了還在恢復中的劉易斯。8月,劉易斯出院后,托爾金主動去了他家,雖然兩人聊的是文學,聊了《亞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這段友情的結束,就像很多感情的結束一樣,沒經歷過什么大吵大鬧、暴風驟雨,卻如同凌遲一樣,一刀刀把心中的熱血割了出去。雖然感情還在,但雙方都知道,回不去了。
終于,1963年11月,劉易斯去世了。病危時,托爾金前去探望,遇到了劉易斯的養子、即戴維曼和前夫的兒子,對他說:“你已經沒了媽媽,如果杰克(Jack,朋友們對劉易斯的昵稱)發生什么的話,你可以過來跟我住。”要知道,托爾金一直沒忘記對戴維曼的反感,但他的心態可能出現了變化。托爾金出席了劉易斯的葬禮,卻拒絕為他寫訃告,也拒絕寫任何紀念文章。他又開始寫日記了。只有在心情極度低落、絕望時,他才會寫日記。
那個曾經大家嘴里的庸醫哈弗德,如今卻成了墨象社中唯一和托爾金經常來往的朋友。哈弗德看到托爾金的狀態不好,建議他去教堂告解。托爾金答應了,還說哈弗德正是自己該有的那種醫生。于是,他們一起去教堂做彌撒,然后哈弗德送托爾金回家,這一度成了兩人的習慣。不知道兩人會不會聊起劉易斯,但哈弗德或許能感受到托爾金的痛惜之情。托爾金曾給孩子寫信說,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棵衰朽的大樹,本來和其他老人一樣,只是感覺一片片樹葉在離自己而去,“但失去了杰克,像是樹根被砍了一斧子”。
托爾金最后幾年過得很孤獨,尤其喪妻以后。他經常會去以前和劉易斯吃飯的東門酒館,有時帶著孫子西蒙(Simon Tolkien)一起。西蒙是兒子克里斯托弗和前妻的孩子,克里斯托弗主要與第二任妻子一起生活,前妻又總是工作繁忙,托爾金為了不讓孫子太過孤獨,盡可能多地陪著西蒙。西蒙后來回憶,祖父有時候看起來似乎有點傷感,一次祖父還向他說起,自己有多想念奶奶伊迪絲。但身處東門酒館,托爾金想念的可能不只是妻子。
沒有了劉易斯,離開了至交好友,托爾金撰寫《精靈寶鉆》的步伐慢了下來。他發現,自己的行動越來越不便,更糟的是精神越來越難以集中,只能玩玩紙牌接龍作為消遣,不過也會經常懊惱浪費了時間。一位美國的教授克萊德·基爾比(Clyde Kilby)聯系上了他,表示愿意協助他寫完《精靈寶鉆》。他大喜過望,向基爾比說起以前劉易斯怎樣鼓勵自己創作《魔戒》,以為自己終于又找到了另一個劉易斯。可惜基爾比不是劉易斯,他也不是當年的托爾金?!毒`寶鉆》只能留給自己的兒子克里斯托弗續寫。
終于,克里斯托弗完成了《精靈寶鉆》,編寫了十二卷《中洲歷史》和《三大傳說》,隨后在2020年撒手人寰,最后一個墨象社成員離開了人世。此后,墨象社不再有成員敘述它的傳說。
關于托爾金和劉易斯為何走到一起、成為最親密的好友,又是為何分開,可能永遠是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但有人曾這么評價他們,也許點破了個中三昧:
曾經有兩個園丁,他們都喜歡浪漫的花園,而非古典的那種。但其中一位園丁認為,英格蘭的花朵草木最能體現上帝心目中完美花園的樣子。而另一位園丁兼收并蓄,從全世界各地采來種子和花束,因為他認為上帝希望世間多姿多彩,希望完美的花園博采眾長。第一位園丁被惹惱了,認為第二位沒有恪守天道,拒絕進入他的花園,雖然第二位園丁對第一位的花園贊賞不已。這真是件憾事,因為他們的花園都是如此精彩,又有如此多的世人在花園門口觀望,他們或是愛之入骨,或是恨之刻骨,但沒人能忽略這些美景的存在。
注:
本文關于劉易斯、托爾金的人物描述和交往經歷,部分取材于漢弗萊·卡彭特的《托爾金傳》(中譯本即將出版)和Inklings: C. S. Lewis, J. R. R. Tolkien, Charles Williams and their friends,部分取材于阿利斯特·麥格拉思的《C.S.路易斯:天賦奇才,勉為先知》。
雨果·戴森與托爾金的互動,取材于Diana Glyer的Bandersnatch: C. S. Lewis, J. R. R. Tolkien, and the Creative Collaboration of the Inklings。劉易斯最后幾年與托爾金的來往經歷,取材于Scull和Hammond編著的The J. R. R. Tolkien Companion and Guide。
羅杰·蘭斯林·格林的回憶,取材于他的著作C. S. Lewis: A Biography??巳R德·基爾比與托爾金的交往,取材于他的著作Tolkien and the Silmarillion。
本文結尾的評價,取材于喬·克里斯托弗(Joe Christopher)發表在雜志Mythlore上的文章J. R. R. Tolkien, Narnian Exile。
同時,本文也參考了羅杰·蘭斯林·格林、R.E.哈弗德、埃里克·斯坦利(Eric Stanley)等分別發表在雜志Amon Hen、Mythlore、Journal of Inklings Studies上的回憶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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