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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新增7.6萬對父母,獨自面對失去子女的人生下半場
失去唯一的孩子后,他們的生活從此進入人生下半場。
盡管如今尚未有我們失獨父母的具體數量,但有關失獨現象的研究、新聞和調查數量龐大,在知網上搜索關鍵詞“失獨”,可以得到從現象、案例、社會調查等角度進行分析的3000余篇論文。
有學者曾根據衛生部統計年鑒所顯示的人口疾病死亡率,推算出我國“每年約產生7.6萬個失獨家庭”。
人生中的各種意外事故、某些疾病年輕化、人口老齡化等背景環境下,到本世紀中葉,失獨人數可能突破1000萬人。
如今,隨著“二胎”、“三胎”政策的普及,獨生子女也成為了特殊時代下的歷史產物。
歷史的車輪滾滾前進,卷起的塵埃也掩埋了這些失獨父母沉重的淚水和哀傷。
本期顯微故事采訪到了兩個失獨家庭:有些人老來得子,但卻沒守住孩子,家庭從幸福轉向絕望不過三年時間;還有些人無法走出悲傷,沉浸在失去孩子的自責中,當家庭失去孩子的鏈接后,和另一半成為了熟悉的陌生人。
以下是關于他們的真實故事:
文 | 馬孔多
編輯 | 夢婷
#01
老來得子
涂文華將近四十歲時,老來得子。
在這個小生命來到這個家庭之前,涂文華和胡彩紅已經放棄了成為一個父母的想法。他們二十來歲結婚,婚后一直無法生育。
為此,他們去了北京、上海、武漢很多家醫院,有的醫生說是輸卵管堵住了,有的醫生說是精子活力不夠。他們帶著希望從老家出發,每次又帶著失望回來。
漸漸地,村里傳來流言蜚語,什么涂文華只能算半個男人,什么胡彩紅年輕時被人強暴過所以懷不了……
涂文華聽進耳朵,不想過多解釋,只是悶悶地抽煙。胡彩紅也是按部就班地做農活,兩人之間,雖說沒有孩子,但夫妻關系相處起來卻很融洽,并沒有被世俗的碎言碎語所擊倒。
所以,胡彩紅懷孕了,這個消息無疑提振了涂文華作為男人的底氣和信心,無形之中擊碎了村里的閑言碎語。
在胡彩紅備孕期,涂文華專門在縣城給她找了一家陪護機構,每個月開銷就要三千多元。涂文華一邊在城里打零工,一邊在地里干農活,拼了命地賺錢。
為了省錢,他每天的飯菜很簡單,兩個包子,一袋榨菜,給胡彩紅吃的卻很豐富,雞鴨魚,每幾天輪一次。
盡管很辛苦,但是涂文華心里卻樂開了花。他心想,這個孩子一定是祖宗們看他可憐,所以才帶給他的。
同樣高興的,除了他們夫妻倆,還有涂文華將近70歲的母親。她身子骨不太硬朗,為了照顧胡彩紅和孩子,特地在陪護機構要了一張鐵板床,睡在胡彩紅身邊。
涂文華讓母親回家呆著,跟她講陪護機構有專人照顧。母親卻非要呆著這里,不肯走,她想一直等到孩子出生。
至于胡彩紅,她已經很久沒看見涂文華和婆婆如此開心過了。
雖然丈夫和婆婆不曾對她埋怨過,但她心底總是有塊陰影,她始終覺得是自己肚子不爭氣的錯,甚至于在某些時候,她實在很難過,就跟丈夫講,讓他去找別的女人給他生孩子。
每當這時,丈夫總是很生氣,讓她不要再胡思亂想。
#02
帶著一個盒子返鄉
孩子是在秋天誕生的,是個女孩,涂文華給這個遲遲而來的孩子取名叫做涂珊珊。
彼時,村里又流傳了一種說法:這個孩子是胡彩紅偷偷跟別人生的,因為涂文華壓根沒有生育能力。
涂文華對此不屑一顧,因為當他抱起這個孩子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叫做涂珊珊的小女孩一定是自己親生的。她那雙圓圓的眼睛像極了自己。
涂珊珊六歲時,涂文華的母親生病去世了。母親臨終前,讓涂文華不要悲痛,她有孝順的兒子兒媳,有懂事的孫女,今生沒留下遺憾。
當涂珊珊去世時,涂文華和胡彩紅的命運卻驟然改變,人生就好像被撕扯出巨大的裂隙。
為了給女兒更好的生活,涂文華一家三口舉家來到蘇州。涂文華送外賣,胡彩紅找了一家自行車廠上班,兩人每個月能掙一萬多元。
每當他們出去上班,就把孩子委托給房東奶奶照顧,每個月給她兩千元。有一次,房東光顧著打麻將,孩子跑到了大馬路上,被汽車撞到,身體飛出去一米。
涂文華接到電話時,正在給別人送餐。他以為是騙子,又看了眼來電,確認是房東的手機號碼,一股暈眩感頓時竄上了腦門,心臟飛速跳動,似乎要沖破胸膛,眼淚突然止不住地往下流。
他趕到醫院,孩子的臉龐已經被白布覆蓋。正在工作中的妻子得知消息后,暈倒在地上,旁邊的機器還在不停地運轉,似乎生活是一切正常的。
涂文華他們處理完孩子的后事,收拾好行李,連同孩子的骨灰回到老家。三年前,他們是兩個大人一個小孩外出打拼,現在是兩個大人抱著一個盒子返回家鄉。
涂文華坐在大巴里,覺得造化弄人,老天重新給了他希望,又親手帶走了這份希望。
回到村里后,涂文華和胡彩紅不跟鄉親們交往,就連親戚那兒,也不走動。他們倆就像是村里的外來戶,一個勁兒地干農活。
圖 | 干活中的涂文華
大家剛開始都覺得,這夫妻倆心挺大的,從未看見過他們傷心悲痛,他們還是像以前那樣,該干嘛干嘛,絲毫不像是失去孩子的樣子。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每到晚上,這對中年夫妻整宿整宿睡不著覺,腦子里全是涂珊珊的樣貌,耳朵里全是涂珊珊的聲音。孩子似乎還睡在他們身邊,似乎還在叫喚他們,爸爸,媽媽。
胡彩紅背對著涂文華躺在床上,瘦弱的肩膀微微顫動,涂文華心里清楚,胡彩紅在偷偷地哭。
從涂珊珊出生到去世,她一共陪伴了父母十年。這短短的十年,是涂文華和胡彩紅生命中的黃金歲月。
如今,迎接他們的將是無窮無盡的黑暗與深淵。
#03
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離婚證拿在手里,胡彩紅也絲毫沒有懷疑涂文華依然是愛她的,因為在胡彩紅心里,她也放不下涂文華。
可是,失去孩子的痛楚,覆蓋了他們的婚姻。他們結婚時,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有一天,孩子會成為他們婚姻破裂的理由。
自從涂珊珊去世后,涂文華跟胡彩紅之間的關系就達到了冰點。兩人并不吵架,也沒有互相埋怨,而是陷入了一種熟悉而陌生的境地。
涂珊珊的房間依然被保持著原樣。胡彩紅每隔幾天都會把房間打掃一遍,每當她走到門口,只有鼓足勇氣,才敢走進去。因為她看著房間里女兒的東西,她總會想起女兒來,總是覺得女兒是出去玩了,到了飯點,就要回家的。
可是,她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站了一小會兒,就會被拉回現實。每當這時,她不得不再一次承受失去女兒的痛楚。
涂文華從主臥搬了出去,睡在小次臥,夫妻倆在十幾年的婚姻里,破天荒地頭一次分床睡。每天早晨醒來,涂文華就出去做工了,到了凌晨,才回到家里。
胡彩紅心里清楚,他是在用勞動來麻痹自己。換作以前,胡彩紅肯定要說上一兩句,讓涂文華注意身體,別累垮了。但是現在,胡彩紅習慣了沉默。
兩人按部就班地生活在同一個屋子里,兩個作息時間,巧妙地把兩人隔絕,他們已經很少在家里見過彼此了。
有一次,胡彩紅半夜醒了去上廁所,推開洗手間的門,看見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馬桶上,嚇了一跳,抓起地上的馬桶刷就要打,卻聽見男人在小聲地啜泣,定睛細看,才發現這就是涂文華。
他的胡子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刮過,頭發花白了許多,精神萎靡,像是蠻荒時代里,流落他鄉的逃難者。胡彩紅打開洗手間的燈,沒有力氣地小聲說了一句,大男人哭什么,哭有什么用。
涂文華突然從馬桶上站起來,大聲呵斥,你懂什么?!我沒見你哭過!你就不傷心嗎?你是黑骨頭嗎?
胡彩紅被這倏然而至的吼聲嚇住了,淚水突然從眼眶中飆出來,她不允許任何人懷疑、褻瀆自己對于女兒的愛。
她沖著涂文華大叫,罵他是個沒用的男人,罵他守不好女兒,罵他是個白眼狼。兩個人罵完,又各自痛哭起來。
長久以來積攢的壓力和情緒,終于在這一天,得到釋放。
#04
失獨,失去了一切
事實上,在獨生家庭“失獨”之后,夫妻二人婚姻出現問題的不止涂文華一家。廖昌盛和王建英在兒子病逝后,彼此之間的婚姻也走到盡頭。
廖昌盛的兒子叫做廖凱,他17歲時,偶遇一次搶劫事件,出于抱打不平的正義感,廖凱想都沒想,就沖上前去,追逐劫匪,結果被劫匪刺中腎臟。
兒子走后,王建英整天不出門,躲在廖凱房間里哭,眼睛都快哭瞎了。廖昌盛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干起活來,一點力氣都沒有,有一次還差點被機器絞斷手指。老板擔心他工傷,不想承擔責任,就給廖昌盛賠了一筆離職金,把他開除了。
廖昌盛和王建英覺得人生實在難熬,于是打算自殺。有一天,他們跳進村里水庫,結果被人救了上來。
村書記安慰他們,讓他們趁著年輕力壯再生一個。廖昌盛和王建英這才放棄了自殺的念頭。但是,廖昌盛他們倆一直懷不上,就好像廖凱是上天帶給他們的最后一個孩子一樣。
漸漸地,夫妻倆覺得這樣做有點對不起逝去的兒子,廖凱在他們的心中應該是無可替代的。
孩子,曾經是夫妻之間維系感情的紐帶;孩子沒了,這條紐帶也斷裂了。廖昌盛和王建英他們特意在孩子第二年忌日時,去辦理離婚登記。
其實,他們跟涂文華夫婦一樣,彼此之間并不是感情蕩然無存,而是面對這段婚姻,雙方難免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逝去的孩子。他們沒有直面過去的勇氣,只能選擇用離婚這種方式割斷自己與過去的聯系。
“離了,就好像沒結過,沒生過。就當是我們逃避吧,輕松點。”涂文華這樣說道。
#05
無法繼續生活的夫妻
兒子,在廖昌盛的人生字典中,已然是個避諱的詞語。
如果把“兒子”從人生片段中剔除,那么生活就能繼續下去。廖昌盛在和王建英辦完離婚手續后,他就是這么想的。
他把房子留給了王建英,只帶走了兩萬塊錢,然后就在王建英的世界里消失。
王建英是一個習慣于把原罪套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兒子5歲時,有一次突發急性腸炎,住了幾天院,她就懺悔說自己沒有照顧好兒子,一切都是自己的錯。廖昌盛則安慰她,讓她不要自責。
面對廖凱的驟然離世,王建英依然覺得是自己的錯,她無法控制地把罪責歸于自身。
只不過,這一次,廖昌盛沒有像往常那樣寬慰她,而是選擇消失。這讓王建英更加篤定,是因為自己,造成了兒子的死亡。
很快,王建英心理出現問題。親戚向社區請求幫助,社區找來心理醫生。王建英拒絕接受治療,她堅持認為自己一切正常。
緊接著,王建英身體大不如前,隔三差五去趟醫院。社區以給王建英做免費體檢為由,讓心理醫生跟王建英溝通。
令人欣慰的是,這次治療是有效的。在溝通十幾分鐘后,王建英興致沖沖地帶領心理醫生參觀廖凱的房間,指著墻壁上一張墻紙,跟醫生說,她兒子從小就優秀,以后想考復廈大。
圖| 廖凱掛在墻上的壁紙
表面上像個常人,但心理醫生卻不這么想,她循序漸進地讓王建英意識到現實和結果。
王建英說著說著,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反問醫生,這不是我的錯吧?這怎么會是我的錯?
醫生給她介紹了好幾個失獨家庭,他們結成互相取暖聯盟,經常聚在一起,聊聊各自的孩子。
經過幾番心理疏導,在看清生活本來的面目后,王建英已經接受現實。她向醫生保證,她會繼續自己的生活。
至于廖昌盛,離婚后,他獨自一人去了徐州打工。在那里,他租住房子的房東給他介紹了一個相同年紀的女人,那個女人也是離異,沒有小孩。
廖昌盛很直接地把自己的情況跟她說了一遍,她并不在意。于是,兩人相處了一段時間。有一天,這個女人跟廖昌盛提出,我們結婚吧,然后生個兒子。
廖昌盛聽完,一股電流從他的后脊背躥了上去,他告別女人,收拾行李離開了徐州。
涂文華在一家物業公司找了一個清潔工崗位,因為這份工作不需要過多地跟人溝通交流。同事們只聽說入職了一個新人,卻很少與他說話。
涂文華每天按照物業經理的指示,打掃衛生,撿拾垃圾,澆灌綠化,除此之外,就是在宿舍里喝酒。
有一次,物業經理在他休息時,去他宿舍找他,打開門,一股猛烈的酒精味撲面而來,物業經理趕緊把手里的香煙掐了,他覺得要是點著煙進去,說不定會引起一場火災。
胡彩紅過得也很艱難。她獨自在家,看著女兒和丈夫的東西,仿佛覺得他們是去上學去上班了。
胡彩紅買菜,都是中午去買的。如果早上出去買菜,她會看到馬路上一群穿著校服的學生們,又會想起女兒來,她甚至有一種沖動:沖到學生堆里,去尋找涂珊珊。
#06
后記
我在采訪中,與他們的交流,總是小心翼翼的,因為我不知道我說的哪句話或者哪個字會觸動他們的心。
談到以前時,他們的語氣中,總是對未來充滿著希望;談到現在時,他們卻說能把當下過好就知足了。
確實,對于他們來說,“把當下過好”這件事,真的沒那么簡單。
廖昌盛在電話里跟我交流時,我問了好幾次,你現在在哪,他并不回答我,就好像他們時常抬頭問天空,問生活,該如何繼續下去啊,生活也不會回答他們一樣。
(為保護個人隱私,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原標題:《每年新增7.6萬對父母,獨自面對失去子女的人生下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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