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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缺一個“保管靈魂”的地方
原創 看理想節目 看理想
唐諾在《失意的人》里曾經這樣寫到:“會來的不是天堂,也不會是末日,只是以某種不舒服也艱難起來的生活方式,以及因之而起的種種必然混亂——人要面對的不是經濟體系的轟然崩潰,在我們可預見的、有意義時間長度的未來應該不至于如此,也不會以這種方式發生;
或這么講,會先來的不是一次崩潰,有太多的瓦解會遠遠搶在它前頭發生,不是大樓倒塌,而是不斷掉磚掉瓦,這才是人的真正處境。”
某種程度上,這段文字剖開了現代生活里的人的真實處境。現代來臨之后,看似更加理性而自由的生活本應給人們帶來更為富足的享受,但事實并非如此,世俗社會的到來,人的精神依托卻突然失去了方向。人若浮萍,茫茫然,懸浮于現代生活之上。
我們試著從許多理論和概念里尋找有關生活的解釋,它至少提供一個方向。
今天或許我們都需要直面一個事實,即現代生活無疑存在諸多困境和問題,既有的理論和概念也不提供現成的答案,但我們別無他法,依然需要尋找自我生存的意義。
看理想App上線已久的現代性節目《現代世界500年》第二季《現代的精神》主講現代觀念的形成,也為現代人正在經歷的困局提供了一些解題思路。
前不久,播客《不合時宜》主播孟常、《現代的精神》主講人張新剛和《觀念辭典》主講人陳迪一起聊了一期長長的番外,把“現代”這個概念,以及生活中許多與現代有關的事實或痛處好好談了個遍。
不合時宜x張新剛x陳迪
來源 | 看理想App《現代的精神》
01.
生活在現代,
并不意味著你就是一個“現代人”
孟常(不合時宜):我們今天坐在一起,在這個夏天聊什么呢?聊一個看起來好像跟我們當下的生活不是特別相關,但其實有極強的相關性的話題,那就是——我們的現代生活,我們所生活的社會。
這聽上去好像是一個特別不用談論的,或者說默認的一種狀態。我們都是現代人,我們生活在一個現代的社會里,那現代是一個不言自明的、不需要闡釋和面對的情境,它是一種已然的社會或觀念的事實。
那為什么要聊這個?也是我個人來說,最近一段時間感覺到一種恍惚和魔幻的狀態。
我覺得我們好像是生活在一個高度現代的社會和世界里:剛才我在樓下上來的時候要用手機掃健康碼,如果我不使用智能手機,根本見不到你們兩個;然后我剛開始打車來的,用叫車軟件非常方便;我們現在喝著看理想的朋友們在這個咖啡機里面制作的咖啡……所以這一切都是現代的元素,我們在一個非現代的情境里是無法想象這一切的。
但是我們在生活中,包括在社交媒體上,最近半年以來的生活,經常會感到一種非現代的撕扯感。尤其是過去,大家一直也看著上海的朋友在經歷的情境,那上海作為我們目之所及的國內幾乎最為現代化的城市和社會,它在疫情之下好像回歸到了一種原始的狀態。
今天我們可以圍繞這種復雜的感受,圍繞著現代社會聊一聊。我想它看上去非常遙遠,但其實每一天都仍然在影響著和塑造著我們的日常。
張新剛:像孟常剛才說的,我們每一天都好像生活在現代,或者是我們都假定自己是一個“現代人”,但在我看來這是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的。現代不只是一種表述,它是由一整套的制度、生活方式和觀念體系構成的。
你生活在這個歷史時刻,不代表你真的是按照那一套制度、精神和價值體系來安排,或者來構想自己的生活方式的。
其實說到現代,最根本的還是指近500年來從西歐開始發端的這樣一個遍際全球的逐步的現代化擴展的過程。在這里頭,其實最核心的(對西歐社會來說)當然是原來從一個普世教會,慢慢地通過宗教改革,個體開始不需要教會的媒介,獲得一個和上帝溝通的機會和可能性。
再后來我們還看到現代國家。那現代國家是什么呢?不是一個傳統的君權神授的,也不是一個世代更替的王朝體系,而是假定大家會覺得現代國家是一個基于個體權利讓渡和轉讓的這樣一個主權者。這些都是一直現代政治的根本邏輯。現代國家是要保護個人的,至少是生命的安全對吧。
同時關于現代還有相應的現代的整套的資本主義的運行制度、現代的工業體系,以及現代人所帶來的這種科學精神。
這一切都是現代性,它不只是一個時空概念,它背后是有一套關鍵體系、制度體系和經濟生活、社會組織方式。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現代”其實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概念,不是說生活在現代,你就是個現代人了。
孟常:其實我之前以為我們可以默認,生活在現在的這種情境、生活方式和制度組織方式里,就共享著一個現代人的身份了。
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過《十三邀》最近的一期,許知遠老師對話鐘叔河先生。鐘先生在采訪的末尾說了一段話,大概是說,大家認為現在好像讀完大學、接受了研究生教育,你就是個現代人了,但其實不一定的。你要擁有一種現代人的觀念,現代人的安排自己生活的觀念和能力。就像剛才張老師說的,也大概是回應了或者互文了你剛才提到的這一點。
按照某種刻板的或者說標準的印象,我們其實都在這樣一種現在生活中,對吧?但是之前陳迪和我也聊過說,我們看到上海的朋友,他們這段時間回歸到生存本能的一些狀態的時候,又覺得好像我們的生活里摻雜進了很多無法識別出來的現代性的元素。我不知道你對“現代”這個概念有哪些感受?
陳迪:我們的生活里有很多詞匯,看上去非常簡單,像“現代”,不知道小學幾年級的學生就開始會使用這個詞,開始會提這個詞。
但是我們生活里面就是有這樣一些詞,它所包含的東西是遠超于這簡簡單單的字面上的兩個漢字或者說幾個英文字母所包含的東西,它背后所提供給我們的暗示就更加復雜了。
這就是剛才張老師說的,現代生活它是一個非常豐富的、非常復雜的、很多層次的一個東西。
但實際上我們在20世紀,當人們提到現代性的時候,特別到了后來現代西方來談論modernity(現代性)這個詞的時候,對于知識分子來說更多都是采取批判的態度。基本上都是在談論現代性帶給我們的問題,如果不是有現代性,根本不會有這些問題。
有一部很經典的著作叫做《現代性與大屠殺》,如果不是因為有了現代的所有這些管理方式也好、器物也好、廠房流水線管理方式也好,納粹德國沒有辦法在那么短的時間內殺掉1/4的歐洲的猶太人。
但有意思的是,中文的語境里“現代”原意其實是一個感情色彩非常明確的形容詞,可能意味著好的、先進的、時尚、摩登……這當然不等于說我們對于后現代的批判缺乏省察,我覺得問題就是,因為我們的社會本身沒有完成很多現代的工作,所以在這個歷史語境之下,我們就去更多地強調現代的積極的那一面,讓現代成為一個值得去追求的事情。
但我們同樣會有某種錯裂感,因為現代性是一個沒有完成的工作,現代化是一個還沒有完成的工作,而且哪怕完成了依然會有很多問題。
02.
現代生活有很多問題,當然
但你暫時很難找到一個取代性的力量
孟常:的確,在中文語境中,我們理解的現代就是你剛才說的現代化,是好的、嶄新的、革新的、進步的,并且它被過多地琢磨于它的器物層面,它的符號性的生活方式的革新。比如我們現在去上海或去任何別的城市那種高速的鐵路,它的快速,它的效率。
你也提到《現代性與大屠殺》,現代化好像往往意味著效率,但是忽略了它也可以有效率地作惡。效率是它的結果而已,但它是可以做任何事情都有效率的。
所以說我覺得這個話題特別值得聊恰恰是因為,我們談論了太多的現代化、現代性的表層,而真正現代性的本質或者說它dark side(暗黑的那一面)我們談論得還不夠。
剛才張新剛老師也提到現代社會是個世俗社會,也就是上帝不再承諾給你任何的指令和方向了,人需要尋找自身的意義確認。除了前面提到的鮑曼,我們也看到了更多現代性所帶來的負面后果,包括韋伯所說的“鐵籠”,那“祛魅”之后的世界怎么辦?
張老師是不是可以跟我們介紹一下,當我們回到現代性現代社會的本質,有哪些非常重要的要素構成了它的本身,而不是說我們現在整天流連于的這些符號。
張新剛:其實前面提到的我們對于現代化的這樣一種憧憬,為什么現代化在中國曾經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正面詞匯,其實這和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息息相關。
我們一開始,其實晚清包括民國,很多人首先也想到這是器物層面。為什么會失敗?應該是船堅炮利,好的槍炮船是不是就能夠打敗英國?后來發現這還不行,除了器物層面的東西,背后可能還有一個制度,當年就派大使去歐洲考察他們的制度(君主立憲),這又是一波努力。接下去就發現在器物發展的背后,其實有一套非常強大的有動員能力的現代國家機器,這套國家機器可以非常高效地把人和錢轉化為一種戰爭能力,這里就進入了制度層面。
再往后會發現,原來這個制度層面背后還有一套觀念體系,這個過程其實逐步地展示出來了現代性或者現代世界它的精神層面、制度層面,它的非常豐富,多層次的這個層級。
所以當時我在設計的時候(這是《現代世界500年》第二季,這一季也是想講現代精神,不是講歷史),首先就是現代國家,國家的邏輯是什么,為什么今天我們都會認為自己生活在一個民主的時代;另外,為什么今天我們還會稱一些有不同意見的人說,你是一個左派,或者右派,你是自由主義者,或者保守主義,為什么會在今天現代社會、現代政治里頭使用這些話語呢?
還有我們應該如何來看待國家構成的基本邏輯,以及現代社會?比如,現代社會是個商業社會,是一個工業的資本主義的社會,是一個高度社會分工、高度分殊化的社會;包括現代社會里,人和人的結合是出于愛情,而不是僅出于契約或者財產的轉移。
孟常:對,愛情也是個現代概念。
張新剛:愛情是一個非常現代的概念。因為在古代,婚姻經常是一個男性和一個他歲數一半的女性的結合。從古希臘開始就是這樣,中國古代也差不多,所以更多是一個財產契約關系。
現代社會還有一個重要的特征,是對世界、對自然以及對人的一個科學式的理解。現代世界開始變成一個機械的世界,開始變成一個大球撞小球的世界。人的身體可以解剖了,不再是一個非常有機的、完整的、由說不清楚的經脈構成的一個人體,我們變成可解剖、可分析的了,這些背后其實都是一個現代科學觀念的塑造。
還有一塊就是所謂的“現代精神”。因為現代精神根本的一個前提是個體的自主性,是個體主義的,不是個人主義、不是唯我主義,它是在哲學和認識論上,把個體當成是生成其他秩序的一個基點。這個是和原來傳統的集體主義,或者是宗教統治之下的那種狀態完全不一樣的。
我們今天都是假定個人、個體是一個理性的、自治的、自律的個體。每個人要對自己負責,當然前提是你同樣享有自由,在這個基礎之上構建起一整套道德秩序、法律秩序、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
最后還有一個,就是現代性里頭本身就帶有一些自我糾正的力點,像保守主義、浪漫主義,包括后現代對它的批評,就是一直都有一個撕扯或者一種張力在。在這些挑戰之中,其實現代性也在不停地調試自己,不斷地調整自己。
但是對于現代性或者現代社會,其實在整個世界不同區域,大家對它的態度是很不一樣的。比如剛才陳迪提到,在西方大家更多是批判,特別是左派知識分子會不停地批判。但是批判的前提是說明它是一個基礎,它是一個基本框架,它是一個現實,它構成了你日常生活的一個框架。
你可以批評它,但是要用什么來取代它呢?其實往往很難找到一個取代性的力量,所以要對它不停地修繕(polish),不停地去彌合它。
它有問題,當然,幾乎任何事物都會有它的問題。關鍵是我們現在好像就按著這些精神走到了這一步,那么沒有辦法,我們生活在現代,就要面對這些問題,然后在這個問題之上再去想象一個可能更好的生活。
03.
如果沒有這些概念去解釋生活,
那我們只能埋怨生活本身了
孟常:剛才張老師講的時候,這些現代性的、現代社會的這些精神層面的元素,好像對于中文語境中的很多聽眾朋友來說可能是陌生的。包括它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前現代社會的祛魅之后,沒有上帝了,沒有上帝的庇護之后,人們的生活如何重塑。但可能對于我們中國人,感覺更像是被拋入現代社會的。
那種拋入跟宗教祛魅之后的那種拋入還不太一樣,是一種突然之間,沒有先前的語境,沒有上帝的語境,也沒有教會、前現代社會的那些迷霧一般的狀況,你不知道之前是什么,但你就突然被拋入了一種劇烈的高度濃縮的現代情境。
那我看挺多朋友在網絡上聊到現代性的時候,會提到鮑曼或者阿倫特,(使用他們的一些理論或詞匯去描述當下的某種狀態、情境)。那些詞語可能未必是恰當的使用,但大家仍然想往上靠,大家試圖理解,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這樣的意愿去理解自己所生活的世界,自己所處的情境,這樣的知識,這樣的觀念的框架非常重要地幫助人們理解自己到底處在怎樣的情境之中。
有些時候大家試圖去使用一些概念、理論和觀念的工具去理解為什么這樣,盡管那些概念的語義發生了模糊,但你仍然可以看出來一種公共情緒。
比如為什么一個很普通的人,他可能回到家里是特別和善的好丈夫好父親,或一個非常盡職的職員,但是當他面對一個陌生的普通人,當他穿上權力的制服的時候,就可能變成一個傷害別人的人。這些其實都是我們可能看到的,好像感受到了一些現代社會、現代性里面負面的因素,但又不知道如何面對它。
當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現代性的樣貌的時候,好像這些現代性的負面因素,以一些詞語的形式進入了我們的生活。我們該如何理解這些龐大的繁雜的現代元素?
陳迪之前也在看理想做了一檔節目叫。你對這些詞語肯定做了長期的觀察,它在社交媒體上由人們情緒的挪用和轉用,使用方式不一定準確,但背后的情緒是真實的。
陳迪:我其實對于這件事情會愿意有一種更寬容的心態。事實上歷史上這種事情很多,就是一個詞,它脫離了原來的意思,被放到另一個情境里面。但只要它在那個新的情境里面是足夠有生命力的話,它可以成為另外一種邏輯,另外一種意義上面的存在。
現在大家的確是會越來越多使用一些原來出現頻率并不那么高的概念,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理解為,人們是在為了適應或者為了要與這樣一個變化非常劇烈的時局去進行相處,從而做出諸多努力,做出很多思想上面的調整。所有的理論解釋也就是為了讓大家在面對、組織自己的生活時更加自洽。
如果沒有了一些框架去解釋的話,那我們還能夠埋怨什么呢?埋怨的就是事件,埋怨的就是人性,埋怨的就是生活本身。說實話,如果是這樣的話,要遠遠比我們能通過理論、通過框架去找到某一些解釋世界的出口,要糟糕得多。
孟常:所以說剛才張老師提到的這些元素,就是現代精神的這些元素,這些準則、構成要素,它是一個理念的框架、觀念的框架,你會用這些元素和這些框架去理解一些現象。
包括無論是人們對一些現代性概念的借用,或者說人們所面臨的處境,比如之前我們也提到的生育意愿,大都會中的孤獨感、原子化,這些其實在這個20世紀早期,人們在研究大都會精神的時候,都有同樣的類似的現象出現,齊美爾、本雅明他們一直是在描述這樣一種大都會心理。好像是我們所生活的這些現象,它沒有一種特色或嶄新的樣貌,但同時它又在新的情境中繼續發生,張老師你會用這些現代精神的框架去觀察這些現象嗎?
張新剛:會。但是如果我們討論的是中國的問題,它永遠是很復雜。我們可能是把西方幾百年的歷史壓縮到一個幾十年中來實現。特別是進入到新世紀以后,中國的入世,我覺得那是一個非常根本性的變化。改革開放當然是我們向世界打開了大門,但是同時世界向中國也打開了大門,這是完全不一樣的量級。
之后你會發現在中國的大地上出現了按理說是不同時空的一個交織和壓縮,它的強度是非常高的,甚至是非常的混亂。但是這種混沌之中你又會察覺到某種活力,甚至搞不清楚它是為什么出現。
僅僅從現代的一套觀念體系或者一系列現代性的清單去觀察中國社會,去批評它或者贊美它,我覺得這其實沒有什么意義。更重要的是要理解中國每一件事情背后,它的獨特性是什么。畢竟我們的文化資源和歷史傳統非常漫長,而近代以來,它的幾個傳統又是非常復雜的。
我覺得現代性可能是一個視角,通過這一個視角去看到一些東西。
04.
人總想要一個比自己生命更長、更偉大的東西
陳迪:前面孟常說到一件事情,中國可以說是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尤其是最近的這20年,你是唯一一個能夠擁有這樣的體量而且保持這樣的增速的經濟體,甚至完全改變了全球的這個經濟版圖。這確實是一個歷史性的變化,也是現在在座各位親身經歷過的。在這樣的基礎之上,為什么我們沒能發展出一種對于人類共同體更加友善的這么一種普遍觀念,這也是一個蠻值得去思索的東西。
但是再一次證明了一個事實就是,人們思考問題時候的判斷標準,往往不是憑借那些可以計算出來的東西去衡量的。
比如美國的藍領工人為什么會支持共和黨不支持民主黨?共和黨明明就是要給富人減稅,削減社會安全,就是削減藍領工人的福利,但他們還是要支持保守主義的共和黨人。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大家真的不是看著計算機來做選擇的。
福山對此的判斷就是,尊嚴這樣東西真的好重要。如果支持民主黨人士,是可以多拿一點錢,可以有一份醫保,在福利數字上好看了一點,但是對于藍領工人而言,他會覺得在民主黨的世界里自己不夠受尊重。他們是最驕傲的白人,美國人。
你以為平等是所有人要的東西嗎?并不是,“驕傲”對于很多人是極富吸引力的。
在他們美好的老日子里面,他們對于少數主義是驕傲的,他們對于女人是驕傲的,他們對于移民是驕傲的,他們對于同性戀是驕傲的。現在民主黨人給你許諾一個這些人全部都是平等的新世界,那對他們來說則是“絕對不可以”,“我的驕傲去哪里了?這是喪失啊!”你以為平等是使所有人感到快樂的東西?肯定不是,“我要比你好,我要比你高級”,這種驕傲對于他們來說才是最有吸引力的東西。
回到我們這里,尤其新一代年輕人看世界的這個問題上,某種程度上尊嚴問題也是一個可以進入討論清單的主題。
尤其在國際舞臺上談論的時候,你還是以共同體的面貌被代表,所以是尊嚴格局的秩序。你在這個世界舞臺上出場,可以受到什么樣的目光,有多少的聚光燈,這可能是讓很多新一代的年輕人感到錯位的。
孟常:在一個全球化的秩序和結構中解決了原本的匱乏感或經濟物質上的追求之后,同時也要求在尊嚴和自我認同上獲得優勢的或者說一個體面的位置。
陳迪:生命它背后的尊嚴、生命的愿望,這些東西都不是很好能放進計算器里面,不是很好能放進數列里面,沒有辦法以數字、數據去計算,它沒有辦法操作,這也不是現代性的思考方式,也不是現代性的所有的機器運作的那種原理,所以現代在處理這些問題的時候是困難的。
張新剛:個體主義不好的一面就是原子化、個體化,它并不是一個組織的形態,或者有原來那種它可以依附的一個宏大敘事。
所以在現代,其實它往往要找這種宏大敘事或者給自己生命一些更加超越性的東西。現在“上帝死了”,作為一種機制性的宗教機制已經退出了政治和社會的主要組織形態。
但是取消了上帝之后,或者世俗化社會開始之后,并不會同步取消人對于一種超越性的東西的追求,這種精神結構是永遠存在的,也不可能隨著人類的進化、末人的到來就能消解這個東西,反而人類會越來越想要那個東西。
人要想一個比自己生命更長的東西,更偉大的東西。他可能會以英雄主義式的方式,或者把自己放到一個國族的認同上去,還有可能有些天才會不停進行創造、創新或者折磨中的創新。對普通人來說,把自己綁定到一個國族上是更容易實現的。現代社會里有哪些現成的可以讓你直接綁縛上去的東西,國族(nation)恰恰是現成的,它有好的一面,當然它也可能滑向一個極端的民族主義。
現代政治學,往往會假定人是理性的,其實在政治里頭,人恰恰有很大的一塊是受激情支配或者是非理性的,我們需要找到一種方式來研究人的這些東西,除了理性計算之外的一些其他的東西,這才是政治中的真相。
陳迪:我忘了具體是厄內斯·蓋爾納還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反正他們都是做這個民族主義研究的,我們現在用的大量的民族主義的概念和這個分析框架都是他們提供的,他們其中一個人的表述就是這樣的,“民族主義就是解決了一個死亡問題”。為什么民族主義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決死亡的問題?因為它比你活得長。
你指望子子輩輩無窮盡,你指望說你的驕傲、你的血脈(這個比較進化論)可以在將來有人傳承,就是在你死的時候,讓你有想象力,那這些東西誰能提供給你?以前有上帝的時候,不同流派就有不同理論,有不同的這種寄托。但現在上帝都已經死了,怎么辦?你要在現代世界找新的坐標,找新的可以寄放保管你靈魂的地方。
民族國家提供了一個出口,至少它活得比你長。這其實是一種投資,這種情感,我自信因為我的這些投資,將來這個民族國家的未來,有我的靈魂的一份在里面。
05.
這些理論能讓你活明白一點,
但“明白”并不承諾幸福和快樂
孟常:我覺得剛才這段討論非常有意思,就說到這個民族主義,它解決了一個死亡問題。當現代人沒有了超越性的上帝的解釋的時候,人們在去探索和擁抱一種解釋意義的時候,很多人在談論說,存在主義也是一種回應,對于這個上帝已死之后的一種回應。那怎么解釋意義呢?沒有意義,你要給它以定義。所以人們去尋找,可能尋找到了民族主義,也可能找到別的寄托,于是人也要處于一種危險的、自由的選擇之中。
最近兩三年其實存在主義被談論得很多,就是在二戰之后特別興盛的思想資源也在國內被轉譯和使用。大家會談論說,人在現代中就處于一種存在主義的危機,那種搖擺、瞬時的短暫的境遇和感受力。
但聽起來存在主義好像是不能夠回應死亡問題的,存在主義告訴你死亡就是你要接受它,它并不能給你真的慰藉,但是它那種永恒性好像并沒有能夠真的撫慰到你最根本的那種死亡危機。
所以還想問一個怎么辦的問題,這是一個很俗的問題了,但總是不能免俗。我想其實沒有真正的怎么辦,因為它在社會結構、社會層面上,我們需要反思需要面對的情境,它的反撲和異化,還是在具體的情境中現在性帶來的問題,比如你在都市這種孤獨、原子化、意義感缺失,包括現在大家的這種激烈的競爭,還有價值的撕裂。陳迪聊到了這個,我相信文化共同體中的朋友們其實都能感覺到這種撕裂,大家都沒有在過一個精神上非常輕松的時日,這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
面對這些好像也沒有一個“一攬子”的解決方案,有些朋友可能能在宗教中獲得慰藉,有些朋友覺得自己是存在主義者,迎向自由、承擔自由的風險、自由帶來的這種眩暈感……但除了我們不斷去談論理解自身、理解世界,抱持這種開放的態度,包括張老師一再提到這種歷史長線的一種信心和樂觀,對于人的本能里的交流和開闊的一面,不會墜入一個更加封閉和偏見的這種深淵里邊,還有什么辦法?
陳迪:現代新批判的本質就是我告訴你,我們的生活有問題,在過去不會是這樣子的,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因為你不可能把已經出現的東西給反發明,退回去。
現在大家開始用現代性理論或者一些關鍵詞概念來解釋我們所經歷的,無論是最近還是不最近的很多困擾、困難的時候,即便做出了批判,大家也知道造成這些困難出現的背后的更廣泛的現實生活。
你要組織起現代的公共管理、組織起支撐現代社會運轉的各種各樣的機器、機構,它的生態組織就是那樣子的,它的管理文化就是那樣,而且是不得不這樣子,因為不是那樣子,它就運轉不起來了。
其實學者、知識分子在提供方案方面從來都是非常不擅長,但是他們至少可以履行一種義務,就是讓大家要想起來,要過一種經過省察的生活,才是一種有尊嚴的生活。這件事情,知識分子是不斷地提醒大家的。
孟常:說的太好了,省察并不導向方案,但方案仍然要每個人自己來創造。
張新剛:對,我非常同意陳迪的觀點,就是知識分子其實不能夠提供方案,但是他能夠讓你盡可能地活得“明白”一點。不過,“明白”并不是對所有人都是必需品。
孟常:“明白”并不承諾幸福和快樂。
張新剛:當然了,往往會痛苦。但是我覺得就像死亡是一個永遠無法真正理解的事情一樣,我們都是通過看到別人死亡來感受死亡的,所以最后其實我們還是要生活,其實是和死亡共生。存在主義就是向死而生,或者是把死亡當成一個伙伴來和它一塊生活。
當我們作為一個人的際遇是被拋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是被拋到一個非常具體的時空。我 1984 年被拋到一個山東的一個小小鄉鎮里頭,我無法選擇,父母也沒和我商量就把我生下來了,這是最暴政的一件事情。但是那又怎么樣呢?既然來到了這個時空,一直到今天看到這個世界的變化,我覺得還是要和生活共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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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世界500年:什么造就了今天的我們》
原標題:《活著,我們都缺一個保管靈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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