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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繼儒放棄科舉體制,卻引領了晚明江南士人新時尚
《陳繼儒全集》,陳廣宏主編,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12月版
陳繼儒(1558-1639),字仲醇,號眉公、眉道人、麋公、清懶居士、空青公、白石山樵等,南直隸華亭(今屬上海市)人,明代文學家、文藝批評家、書畫家及鑒藏家,享譽當時的東南名士,新興出版市場造就的文化人。他以一介布衣立身行世,主盟文壇,并在地方社會發揮重要作用。其博識與志節受人欽敬,交游之廣、影響之大,不僅傾動士大夫精英文化圈,而且輻射廣大的市民階層,如錢謙益所說:“眉公之名,傾動寰宇。遠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詞章,近而酒樓茶館,悉懸其畫像,甚至窮鄉小邑,鬻粔敉市鹽豉者,胥被以眉公之名,無得免焉?!笨梢哉f陳氏以其獨特的審美趣味及生活方式,引導晚明江南地區的新風尚,成為明代中晚期勃興的市民文化的代表。
陳繼儒畫像(《松江邦彥畫像》南京博物院藏)
陳繼儒出生于江南一個掾吏家庭,不過,其父陳濂石早自退棄,稱隱德君子。眉公的一生,大致可劃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從出生至二十九歲放棄生員身份。陳氏童子時,如那個時代諸多士子所經歷,就傅接受經史教育:十歲已通達《毛詩》;十四歲旁及五經、子史,尤喜《戰國策》;十六歲,拜邑人何三畏為師;十七歲“博綜六籍百家”。由此一隅,或可窺儒學成為其底色的緣由。當然,據其自述,陳氏也有性格縱放、叛逆的另一面:“某少狂,好談擊筑舞劍、荊卿隱娘之術”,“余少慕人外之游,手公車言,攢眉不怡,得竺乾古先生書,輒避人讀之,欣然有會心處”。這隱然構成其復雜多面的人格及人生。
陳繼儒二十一歲為諸生,據說獲鄉先賢徐階的青睞。次年,他與衛氏成婚,一邊習舉子業,一邊四出坐館謀生。這種謀生方式無疑也成為其營建社交網絡的機遇與手段。如萬歷七年(1579)陳繼儒館于名士范允臨家;萬歷八年館于王翼明家,并得與唐文獻、董其昌、方應選、何士端等同社切磋藝文;萬歷十一年館于王錫爵家,與王衡讀書支硎山下,結為摯友,亦因而得受知于王錫爵、王鼎爵、王世貞、王世懋四先生。這些皆成為他重要的人脈資源。
萬歷十年、十三年兩次鄉試,陳繼儒皆不第。萬歷十四年(1586),年未三十的陳氏焚棄青襟,絕意仕進,具呈曰:
住世出世,喧靜各別;祿養色養,潛見則同。老父年望七旬,能甘晚節;而某齒將三十,已厭塵棼。揣摩一世,真如對鏡之空花;收拾半生,肯作出山之小草。既稟命于父母,敢言告于師尊。嘗笑雞群,永拋蝸角。讀書談道,愿附古人。
向官府以及公眾宣布放棄儒生身份,所謂“裂其冠,投檄郡長,一郡之人皆驚”。于是他“隱居昆山之陽,構廟祀二陸,草堂數椽,焚香晏坐,意豁如也”,示其隱逸山林之志。王世貞還專門撰寫了一篇《小昆山讀書處記》,為這位小友題拂。
明代生員棄巾之風,嘉靖間已出現,萬歷以來漸盛。如王士性指出:“是以近日才雋之士,不羈籠于學校,則高者每逃于山人。”這當然顯示時代士風之變。一個直接的原因,在于隨著人口及學校的增長,鄉試競爭越來越激烈,成為卡住士人上升通道的一道瓶頸。如萬歷二十四年(1596),浙江鄉試應試生儒“三千八百有奇”,為該省解額(90名)的42倍,萬歷三十七年(1609),江西鄉試應試生儒“四千四百有奇”,為該省解額(95名)的46倍。據時代相去不遠的顧炎武估測,宣德間天下生員不過三萬人,而至明末,“合天下之生員,縣以三百計,不下五十萬人”。生員的名額如此膨脹,然國家機器吸納、消化這些人的能力并無增長。那么,積攢下來,就會有數十萬士人未能獲得更高級的功名,故謂“可為天子用者,數千人不得一也”。對于這部分士人來說,想要通過科舉進入國家政治體制,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越來越難以實現。
具體落實到陳繼儒這一個體,究竟出于什么思想動機,使得他下決心絕棄傳統士人出處之正途,而另尋安身立命之處?我們知道,明代中晚期,士大夫高談性命蔚成風氣。所謂性命之學,宋儒已講求,是一種通過對天人物理的格致,究明人的本體存在的學問。邵雍即可謂這種形上學的典型。明代中期以來,隨著陽明心學的流行,這種基于對外部世界即物窮理的體察,全然轉至人之內心良知的修證,心外無物,心外無理,智慧之人遂基于這種內向修煉的自洽了徹性命。與此同時,三教合一成為整個社會大小傳統共趨的傾向。在陳繼儒周邊,發生于萬歷八年的王錫爵之女曇陽子仙化事件以及一系列連鎖反應,成為影響深遠的一大觸媒,不僅關涉朝野政治、文化權力之爭,而且通過信奉曇陽子“恬澹無欲”之教(屠隆所謂“教本人倫,理兼性命”)的士大夫精英——如王世貞兄弟、趙用賢、瞿汝稷、馮夢禎、沈懋學、趙貞吉、汪道昆、屠隆等,以及王穉登、徐渭等布衣文人的示范,對士人的人生價值取向具有明顯的引導作用。
陳繼儒對于科舉,從制義帖括之弊,到文章取士之選拔方式在目標上出現的問題,皆曾有過反省,而這一切,又是在對性命之學作全般而真切思考的基礎上獲得的。他對自身的身體、性格乃至家庭經濟狀況,當然亦皆會有相當現實的考慮,不過,根本上的觸動,應該來自窮究個人生命意義及重獲心靈自由的感召。也就是說,他將自己的棄巾之舉,作為了悟性命之學的一種實踐:
儒束發竊有意于性命、天人之間,每謂訓詁、詞章非學,而制舉意尤甚。自少迄老,沉酣于患得患失之途而不得出,于是吐青衿去之,差覺耳目肝膽始為我有,而所謂性命、天人之學亦輟不談。
這一自省表明,其時他對于為學之本末有了清醒的認識,性命之學為本,訓詁、詞章以及制義為末,取本舍末既是一種學問方式的選擇,也是一種人生道路的選擇。他將這樣一種舍棄視作真正的自我成就,故而自此緘口不再空談所謂“性命、天人之學”。屠隆亦因此將陳繼儒是舉視為“了道之本”,話題正是從當時士大夫高談性命、口是而心非引出:
今之談性命者雖多, 奈何其結習久深, 舊緣太熟。世間泡影無常, 種種虛幻纏縛胸中, 戀不能割。
如足下無論其他,邇者逢掖之流日夜垂涎一進賢冠,以耀于里闬而飽其妻孥,何止如饑犬之望骼胔、餓隸之想酒炙。以足下之才,視此物且旦暮入手,而暼爾棄去,大者猶然,其他一無足掛達人胸懷審矣。如是則了道之本也。
以同道的身份,對陳繼儒的棄巾之舉表示由衷的贊賞,表彰他參透世相,直指本心,斷然拋卻世俗名利觀,是一種真正的“達人胸懷”,并寄望交相激勵,期待陳氏“早自了結,為此世界譚道士大夫作一榜樣”。
《陳眉公先生全集》書影
第二個階段,從三十歲至五十歲移居東佘山前。這一份了道的自覺,開啟了陳氏人生新的階段。自此他堅執其志,隱居不出,所能做的,只是悟學生之道。既然自此不再有獲取政治權力與身份的憑據,那么,如何治生,謀求自立于社會,如何附麗于古之有道者,謀求自足的價值世界,便成為他需要為之經營的頭等大事。為此,他繼續憑借自己所具能力坐館謀生養親,先后在沈時來、楊繼禮、徐璠、包檉芳、王士騏、項鼎鉉等名宦家設館授徒,獲取生活來源。這些名宦的資助或出手不菲,如萬歷十九年,徐階孫徐元普贈田五十畝為館廩,以孤見托。然陳繼儒自己居心存念,在以隱操自喜之余,總還希望能完全自食其力,故曾在給王錫爵的信中,表述過開家塾以自給的想法:“念家貧不能養親,勢必藉館谷,然無食而食人之食,不無少慚。故欲開家塾,聚里中三四生徒為糊口計,舉業之暇,以禮義廉恥互相提撕,庶幾少存人道之一二”,希冀作為生平恒心恒產之所在。
與此同時,陳繼儒藉已獲之聲名,展開與私人刻書業的合作,開啟了操觚編書模式。他利用與嘉興包檉芳家的關系,先后與此地錢士升、士晉兄弟,項氏家族以及沈孚先、德先兄弟等結交。萬歷二十二年至二十八年,短短六年間,陳氏先后纂輯而成《香案牘》《辟寒部》《太平清話》《虎薈》《讀書十六觀》《見聞錄》《讀書鏡》等作,據陳夢蓮《眉公府君年譜》萬歷二十三年譜所記:“時付‘秘籍’于梨棗?!贝怂^“秘籍”當指《眉公雜著》,知陳繼儒此次赴嘉興際,于諸雜著已陸續謀梓之,而沈氏兄弟、姚士粦等眾多當地士人皆與其事。當然,所纂刻者也包括《建文史待》。《眉公府君年譜》萬歷二十四年丙申譜記曰:“五月,赴館南湖,纂《建文史待》成。”該書之纂輯始于萬歷二十三年(1595)陳氏赴南湖包家坐館際,萬歷二十六年在嘉興地區刻成,以《建文朝野匯編》二十卷行世,乃秀水籍監察御史屠叔方出于政治建言之需,由陳氏搜討編纂,而遜讓署名。萬歷二十九年,刻《逸民史》于新都吳氏,次年《元史隱逸補》成。此外,萬歷二十七年,他利用館于王世貞子士騏家,選《論膾》刻于書肆;萬歷三十一年,刻《古文品外錄》于婁江。萬歷三十四年,沈氏尚白齋《寶顏堂秘籍·眉公雜著》及《寶顏堂秘籍·正集》刻成,這也意味著一個更大規模的商業出版計劃的展開。無論尚白齋、亦政堂所刻“寶顏堂秘籍”諸集與陳氏是否構成實質性的關系,他的諸多雜著的編纂、出版,幾乎集中在這一階段,是不爭的事實。
《逸民史》書影
以上這些著述,如《香案牘》,乃“自《列仙傳》《集仙傳》諸書中抄撮成編”的神仙故事集;《辟寒部》為作者冬日閑居時的讀書摘記,專述與冬季取暖避寒相關的瑣聞逸事;《太平清話》所記“皆古今文獻翰墨玄賞之事”;《虎薈》是增補吳中王穉登談虎筆記《虎苑》之作;《讀書十六觀》“采古人成語,自呂獻可以下凡十六條,聯綴成編,以為讀書之法”;《見聞錄》“排次明代朝士事實,間及典章制度”;《讀書鏡》可算作一種史論,“或一人遞舉數事,或一事歷舉數人,而以己意折衷其間。欲使學者得以古證今,通達世事,故以鏡為名”。諸如此類,皆屬“說部”,往往就某一專題,雜采歷來子雜、小說、藝術、史雜、地理等類書籍,抄撮類編成帙。內容是那種博物學式的,天文地理,陰陽方術,異書僻典,軼事遺聞,靡所不錄,而非囿于正統經史之學。其所反映的,多如 《讀書十六觀》所演示——“凡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候月、聽雨、澆花、高臥、勘方、經行、負暄、釣魚、對畫、漱泉、支杖、禮佛、嘗酒、晏坐、翻經、看山、臨帖、刻竹、喂鶴,右皆一人獨享之樂”,那樣一種閑適自在的狀態,是日常風雅事物與生活的書寫,顯示他的生活理念與姿態。其呈現的境界,直指內心對于性命、天人之際的體驗,如此讀書閑談、隨意摘錄清勝之事,本身就是全性保真的一種履踐。向外傳遞的,既是一種有異于傳統的開放的雜知識,又是消閑娛樂為目的的“輕閱讀”,可以想見如何受到閱讀市場的歡迎?!督ㄎ氖反芳啊兑菝袷贰贰对冯[逸補》等,屬史部別史類或旁史類,前者體現了萬歷間士林對于建文革除之敦復以及仗節諸臣昭雪、撫恤的關注,也是陳氏本人忠義是非傾向的風標;而后者,“悉取二十一史之長篇,旁獵孝義、文學、方技之具隱德者,裒為陳氏《逸民史》。既成二十卷,卷中惟《元史·隱逸傳》寥寥若而人,……余以是搜討傳志,不忍筆削其文,悉為網羅,曰《元史隱逸補》”,通過梳理二十一史中逸民等志傳,構建隱士這種社會角色的歷史范型,展示這一特殊人群在歷史上存在的價值,作為自己人生選擇的依據,而這正是他構筑自身價值世界并利用傳媒輸出的見證。至于《論膾》與《古文品外錄》,則屬集部總集類,可以看作是在王世貞的影響下,陳氏以復古的形式重回“文章博學”傳統的一種自我訓練,兼及對廣大文學受眾的指導與規范。
陳繼儒《云山幽趣圖》(遼寧省博物館藏)
第三個階段,五十歲至八十二歲辭世。知天命之年,陳繼儒移家東佘山,可以看作他人生中又一階段之開始?!巴矶I山東佘之麓,貯書萬卷,游詠其中?!辈粌H如此,他還在這里為自己營建生壙,所謂“穿坎筑壙,為容棺之墟”,表明“終焉之志”。萬歷三十五年四月,友人章憲文“割童山四畝相贈,遂構高齋”,此后陳氏在周邊又不斷有所拓建。陳夢蓮《眉公府君年譜》“天啟元年譜”曾錄其父自敘東佘始末,除了述先后所營建頑仙廬、含譽堂、高齋、水邊林下、此君軒、喜庵等軒室廳堂在山四處的布局,山野上下松杉梅竹及數百種花草的品種成色,則便是山居所有蘇、米、黃之碑,顏魯公《朱巨川誥》、倪云林《鴻雁泊州圖》以下至明代文征明、沈周及董其昌真跡不勝記,還有漢以來各種文物及圖書萬卷,以及“山友有田叟、漁丈人、旦旦先生、阿誰翁,方外有達老漢、云棲老人、秋潭、麻衣和尚、蓮儒、慧解、了微、古冰時來作伴”。在如數家珍的敘事中,我們可以看到他所闡揚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大部分時間杜門讀書、怡然自樂以應世,“暇則與黃冠老衲窮峰泖之勝,吟嘯忘返,足跡罕入城市”。
然而事實上,這種閑適生活的另面又是極其繁忙的,《明史》本傳描述為“征請詩文者無虛日。性喜獎掖士類,屨常滿戶外,片言酬應,莫不當意去”。作為聲名在外的隱士,至這一階段,陳繼儒已在江南文藝學術共同體中建立起非凡的聲望、人脈、地位,尤其是文名遠播,如董其昌贈詩表彰之“巋然耆舊表江南”、“廣大代推風雅主”,又如董氏在《白石樵真稿敘》中所說:“四方使日走公,東西京與南北驛越嶺嶠而至者不遠萬里征公文。公文出即傳四方,所題縑素或贈寄和倡詩,一傳人口,即傳海內。”在這種情形下,各種送往迎來,詩酒酬酢,日償文逋,是為常態,當然,也帶來可觀的收益。此階段陳氏為人作壽序、賀序、贈序、書序、堂記、傳狀、墓志銘、祭文等數量明顯大增,上至臺閣重臣,如為申時行、韓爌、溫體仁等作壽序,為王錫爵刪定藏稿;中至社會賢達,如為東林領袖顧憲成作壽序及為顧母作墓志銘,為諸多父母官作各類奏績序、去思碑等;下至無名鄉鄰,如為節婦隱君作傳狀,為各地方重修學校作學記,為橋梁道路、浮屠老子之宮作碑記等。至于為四方孝秀、能文之士作詩文集序及贈序之類,更是不可勝計。正因為如此,崇禎十年,于陳氏生命的最后時段,他仍在給錢士升的信中訴苦說:“近來文字浮,人品浮,自朝至暮,自元旦至臘月三十日,但以浮字應酬,嚼蠟無味。”所述無非是如何以文債度日、痛苦不堪的經歷,也可以說是他晚年生活狀況及心態的真實寫照。
因此,在他的日常書寫與交流中,“避客”竟成為一個相當突出的要求。萬歷四十三年六月,陳氏時年五十八歲,作《書避客》曰:“余畏客,舍城而山,客跡之山;舍山而舟,客跡之舟。嘗戲謂蓮公曰:‘能為我出奇策?有避客處乎?是安身立命處。’”隱逸之士無處可遁,避客被提到安身立命處的高度,實在是富于戲謔。及至崇禎十年秋,陳氏八十歲之際,其日常生活中索序求見者不見稍減,在給王時敏的信中,于此仍幾近控訴:“且遠客迫之必欲見,遠書到迫之必欲答,刻刻違心,面面相對,八十病癯,能堪此乎?得諭良苦人世之厭煩,人情之澆競,處處皆然。”那種深重的壓迫感、厭苦感,對于陳繼儒這樣一位風燭殘年之人,又只能說是一種悲哀的體驗。
[明]張琦、項圣謨《尚友圖》(上海博物館藏)
雖說他的日常生活主要是一種“削跡郡城”的隱居狀態,但也難免會有外出游賞交接的日子。在上一階段,陳繼儒因為坐館及編書事,已多往來嘉興,此外則或與董其昌攜游蘇州,賞鑒書帖畫卷;或游武林,應黃汝亨之邀,觀古法書名畫及金石鼎彝。至本階段,這樣的活動亦屢見不鮮,如萬歷三十八年修禊日,與董其昌同游塘棲;萬歷四十一年春,結夏太湖翠峰寺;萬歷四十五年端午,與董其昌、張丑在蘇州賞玩李公麟、趙孟頫書畫;同年八月,又至南京與鐘惺訂交;崇禎元年,游杭州,黃宗羲遇之西湖,但見眉公在游船上迎送不休。陳繼儒自己有過這樣的說法:“生平有二誓,北不渡揚子,南不渡錢塘?!睆乃幕顒榆壽E來看,還真是限于以杭州、南京為南北兩端的區域內,不出蘇、松、杭、嘉、湖五府及太倉一州。然而即便游蹤不遠,畢竟仍顯現其一定的活躍度。
繁忙的另一大端是關注民生并介入地方公共事務。早在萬歷十六年,松江大水,陳繼儒即已在第一時間上書內閣大學士王錫爵,為鄉民疾困呼號,祈請政府蠲賑。萬歷三十六年,松江大饑,陳氏又撰《煮粥條議》,親自主持救荒事,并建議士紳關注惠民藥局。此后,凡松江一地的賦役、海防,至朝廷相關制度建設,以及漕運、賑災等時政得失,經濟、民生之舉措宜忌,他皆有建言議論,并通過公共輿論空間,利用朝中的人事關系網絡,張大影響,助成其事。熊劍化《陳征君行略》舉其要曰:“其所注述,有《役議》《荒議》《金山議》《吳淞議》,以至軍興國計,皆切時務?!背绲澣?,陳繼儒又應知府方岳貢之邀,主持《松江府志》的修纂。
明王朝自萬歷中期以降,政治生態日益惡化,內憂外患,屋漏之態愈顯。就朝中而言,圍繞著國本論等引發的激烈黨爭,令最高權力者與政治精英之間、官僚系統內部諸勢力之間發生嚴重斷裂,而宦官爭權,閹黨橫行,又令黨爭的性質就此改變;外部如東南倭寇、遼東女真侵襲等,天下苦兵苦賦,民不聊生。面對這樣的局勢,陳繼儒一邊切身感受到時不可為,愈加深隱以避禍;一邊仍密切關注從內閣到言路、鄉民疾苦到邊患的方方面面,倡言經國濟世之策,而皆有明確的是非觀。如天啟三年陳氏撰《建州》,崇禎初又撰《遼左》,為東北靖邊謀劃建言,他的詩文集在清代被禁,即因斥“建酋”等違礙。崇禎六年夏,孔有德南犯,陳氏作《齊心帖》聲討之。崇禎十年,他寄書范景文曰:“目下最緊要者,一曰買衛之弊,一曰淮兌之苦?!拾耸先颂貫闁|南孝順百姓告急于千手眼之如來耳?!蹦昝鼘⒈M,他仍在為“地方之根本大遭際”而呼號。
有鑒于此,當時的名家重臣敬重陳繼儒之學識人品,紛紛予以舉薦。先是在萬歷三十五年三月,直隸巡按楊廷筠已行推舉,給予高度評價:“繼儒,華亭人,蚤謝青衿,為古之學,留心經濟而澹于榮利,不談性命而慚于道德。自嘉靖以來學者無先之者?!标愂夏炅搴螅@樣的舉薦日見頻密,如御史吳甡于天啟三年上疏,請求經明行修之士如陳繼儒、李光縉等,征詣公車;光祿寺卿何喬遠于崇禎三年薦舉陳繼儒博綜典章、諳通時務,當加一秩,如先朝文徵明故事;工部侍郎沈演于崇禎四年四月薦舉陳繼儒等行為世儀、學饒經濟者,得各陳所見;給事中吳永順于同年薦舉陳繼儒淹通今古,聞達無干,可襄盛典;吏部尚書閔洪學于崇禎五年四月薦舉陳繼儒等識通今古、學富經綸,乞敕令各抒己見,進呈御覽;黃道周于崇禎十年兩次薦舉,謂“雅尚高致,博學多通,足備顧問,臣不如華亭茂才陳繼儒、龍溪孝廉張燮”;江西巡撫解學龍同年亦薦舉陳氏,曰“文章命世,真稱鄒魯之干城;匡濟填胸,不愧巖阿之宰相”,而請求特旨敦延。
面對種種延譽,陳繼儒似乎不為所動,仍獨享其樂,堅臥不起。在崇禎十二年所作《盧九似讀史笥存序》中,他不無諧謔地說:“會稽楊鐵崖、天臺陶南村日與八十二老眉公談經射史以為樂。薦舉紛紛,勿污我耳。”當然,對于影響如此之大的隱逸之士,在明末的內廷,或已有不同的看法,據崇禎朝錦衣衛僉事王世德所記:“松江處士陳繼儒,已將下詔征聘,廠衛訪得其人務虛名,無實學,事奔競,而衣服、飲食、器皿俱用務以詭異,上曰:‘此妄人也?!鲿熘??!毙液藐惱^儒始終是清醒的,不然在剛愎多疑、好以統治階級意識形態要求人的崇禎帝面前,真不知該如何裝點這座朽敗的大廈。
本文為《陳繼儒全集》前言節選,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刊發時注釋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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