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拍場一瞥︱《春月》遮蔽下的星星——吳世良未刊譯稿
《春月》是美籍華裔作家包柏漪最知名的作品,譯校由吳世良英若誠夫婦完成。翻譯過程費盡心血,序言中英達寫道:“母親為《春月》投入了畢生積累和全部精力。她似乎知道這將是她的最后一次爆發,就像夜空中的超新星一樣。但上天似乎注定吳世良的一生必須是悲劇,就在譯書還剩最后一章之際,她病倒了。”
那是1987年1月,英若誠正在羅馬拍攝《末代皇帝》。他從拍攝現場趕回,“替那個40年前被他追到手的女生合上了雙眼,然后坐下來,譯完《春月》的最后一章”。
英若誠吳世良夫婦吳世良的翻譯不止于此。據英達回憶,其父母聯手初譯了涅克拉索夫的《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目前通行的是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由楚圖南譯出。是不是兩人的譯作沒有面世?《英若誠傳》給出了答案。原來兩人畢業分配到“對外友好協會”,當時的領導正是楚圖南。楚圖南對他倆十分熱情,不僅表示歡迎前來工作,還把自己翻譯的長詩《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取出,請英、吳二位專門搞外語的同志幫忙校訂。
駱駝書店版《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確實只是校訂。此書早已譯出,且由商務印書館(1939年)及上海駱駝書店(1947年)先后印行,這次是在馮雪峰的提議下再次出版。楚圖南在校后記里并沒有提到英、吳兩人的貢獻。1936年動筆時,他所依據的是Juliet M. Soskice的英譯本,所以謙虛地寫道:“很希望能有根據原作的更完美而精確的譯本出現,使我的這本舊譯,亦如同舊時的陳跡一樣,在新中國讀者前進的步履下面迅速消失。”而英、吳兩人是清華英文系的畢業生,也并非合適人選。后來的變化為人熟知,兩人并未履職,當年的地下黨員、學生劇團“駱駝劇團”導演、時任北京市文藝處處長王松生鼓動兩人報考北京人藝,不出所料被主考官焦菊隱錄取。楚圖南頗覺失望,但還是放行。
英達又言及1959年結集成冊的《比昂遜戲劇集》,此書實為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出版,署名為“茅盾等”譯,內收挪威劇作家比昂遜(190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劇作四種:《新婚的一對》(兩幕劇)、《報紙主筆》(四幕劇)、《破產》(四幕劇)、《挑戰的手套》(三幕劇)。茅盾翻譯比昂遜的作品很早,《新婚的一對》早在1929年就已發表,這次也是修訂后再版。 茅盾不會掠人之美,《挑戰的手套》內頁注明是吳世良翻譯,編輯就沒有這么講究了,吳世良這種小名頭,大可以劃入“等等”。
《比昂遜戲劇集》而后運動不斷,英達眼中的母親,“洗盡鉛華,荊釵裙布,廳上廚下,相夫課子”,目前沒有查到吳世良這一時期的創作或譯作,看來繁重的家務,已讓這位才女力不從心。
直到《春月》的出現。1981年《春月》英文版面世,在1984年包柏漪與英吳夫婦謀面之前,兩人應該沒有讀過此書。甫一接觸,吳世良就很喜歡這個故事,因為它就像自己的故事。與作者來自桐城世家相似,吳世良的繼父吳保豐(吳世良原名盧星,她母親應令言第一任丈夫姓盧,他們于1932年離婚,應令言與吳保豐結婚后,吳世良改用現名)是留美回來的科技專家,見證了中國無線電業的興起和發展,被認為是中國廣播業的創始人,上世紀四十年代曾任交通大學校長。吳家小姐開蒙早,資質佳,既接受過傳統教育,又入交通大學、圣約翰大學,后轉投滬江大學,直到進入清華園。
英文初版《春月》翻譯不單是精力的消耗,更是情感投入,而且感情已溢出書外,滲入作者和譯者之間。包柏漪時為美國駐華大使夫人,在吳世良最后的日子里,她幾乎每天都去協和醫院探望。吳在彌留之際,包柏漪拉著她的手,聽到她用盡氣力發出的一些聲音,已經聽不清在說什么,只知道是英文。平常兩人是說漢語的,吳為什么這會兒要改變通常的作法呢?包柏漪很快明白了,“她是在想辦法,她唯一的辦法,要我明白她知道我在她身旁”。
這樣的感情建立,不是朝夕之功。在包柏漪的回憶中,吳世良是一個得體的人,她在餐桌上滿足了自己愿望,“她沒有按照傳統的方式,將賓客塞得象一只八寶鴨,而是請我吃了一頓烹調精美的素菜,不多不少,恰到好處”。盡管都精通彼此的語言,兩人卻很少談及個人經歷,也極少互敘衷腸,只用翻譯中的溝通來互相理解,而在包柏漪的體驗中,“這種理解豐富了我們雙方的靈魂”。
之前包柏漪一直很苦惱。《春月》已有了不止一種中譯,卻沒有任何授權,她點名了臺灣皇冠的譯本,“僅僅是在《開篇》第一章就出現了一百零一處明顯得不像話的誤譯”,包柏漪認為那是篡改,甚至認為那不是她的書。直到吳世良的出現。至于為什么不自己翻譯,作者用了一個很好的比喻,“這好象是我創作了一部帶有中國韻味的西方交響樂,而吳世良必須用編鐘、琵琶、琴瑟、胡琴、鑼鼓鐃鈸為它完成配器”。
吳世良也沒讓她失望,或者說,兩人同時享受著翻譯中的快樂。在長達三年的翻譯過程中,“她會打電話給我,祝賀我對中國人某一種心態的洞察。我也會打電話給她,祝賀她某段精彩的譯文,居然把原來無法翻譯的原文巧妙地解決了。我們兩個會象孩子似地傻笑一陣”。
由于吳世良卓越的表現,包柏漪給了譯者最高的評價:“我如果有能力以中文寫作,那么這就是我要寫的《春月》”。
中文初版《春月》這么一位畢業于塔夫茨大學弗萊徹法律與外交學院的大使夫人,想象中的交游應是冠蓋滿京華,甚至會有一間太太的會客廳。可身邊的朋友回憶,她除了網球場上的伙伴外,沒有任何私人交往的朋友,平時不寫信,不打電話聊天,不發任何賀卡。朋友說,這樣的性格的人,在美國很少。
包柏漪今年上半年,北京潘家園,出現了一部名為《陽光下的葡萄干》的譯稿,譯者署名吳世良。
《陽光下的葡萄干》譯稿封面《陽光下的葡萄干》是劇作家洛琳·漢斯伯里(Lorraine Hansberry,1930-1965)的名作,創作于1959年,劇名取自蘭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1902-1967)的詩《哈萊姆》(Harlem)中的一段:
What happens to a dream deferred?
Does it dry up
like a raisin in the sun?
《陽光下的葡萄干》譯稿內頁蘭斯頓·休斯是美國黑人作家,“哈萊姆文藝復興”運動中最重要的人物,被譽為“哈萊姆桂冠詩人”。所謂“哈萊姆”,是曼哈頓的一個社區,長期是美國黑人文化與商業中心,也是貧困與犯罪的中心。當然,詩人筆下的哈萊姆是隱喻,如陽光下的葡萄干一般。
蘭斯頓·休斯關于此書,通常可見的介紹還停留在幾十年前:“作者以反黑人歧視運動為背景,將懷揣夢想的黑人楊格一家,比喻為殘酷日光下曝曬的葡萄干,描述了他們在種族歧視的社會漩渦中相互扶持、堅守夢想的故事”。如同《春月》,洛琳·漢斯伯里也寫了一個自己熟悉的故事。
洛琳·漢斯伯里是非裔美國人,生于芝加哥,在家里四個孩子中最小。盡管她的父母很富裕,但根據當年芝加哥的法律,一家只能住在南區的貧民區。1953年,她與劇作家羅伯特··涅米洛夫喜結連理,婚后開始全職創作。《陽光下的葡萄干》是她完成的第一部作品,并靠著朋友們籌集的資金于1959年在百老匯上演。
洛琳·漢斯伯里該劇由當時還鮮為人知的西德尼·波蒂埃(Sidney Poitier)飾演沃特·李·楊格,大獲成功,漢斯伯里由此成為第一位榮獲紐約戲劇評論家協會獎(New York Drama Critics Circle Award)的黑人劇作家,鑒于她的性別和種族,這在美國戲劇界是里程碑式的成就。
西德尼·波蒂埃這部被稱為“第一部在舞臺上表現非裔美國人生存現狀”的劇本,在美國有著持續的生命力。同名的電影有兩部,第一部于1961年拍攝,導演丹尼爾·皮特里,男主角沿用了舞臺劇演員西德尼·波蒂埃;另一部年代并不遙遠,2008年上映,由原名西恩·康布斯(Sean Combs)的“吹牛老爹”(P. Diddy)主演,還獲得了當年艾美獎“最佳電視電影”獎項。
西恩·康布斯在中國倒顯著過氣。雖然當代美國戲劇的研究者們總會涉及此劇,但中譯本始終沒有推出。其他地位類似的如理查德·賴特的《土生子》,1983年由施咸榮譯出,為“二十世紀外國文學叢書”一種,上海譯文出版社發行;2008年又被譯林出版社列入“外國現當代文學系列·鳳凰文庫”再次出版。終于在2016年,一個叫做“譯言··古登堡計劃”的協作翻譯項目將全劇譯出,譯者為謝毅珺、周國慶。目前可購買電子版,尚無紙質版圖書。
我們可以選用全書第一幕的首段文字比較一下翻譯風格:
如果不是有許多無法改動的蹩腳之處,楊格家的客廳倒也可以算得上舒適整潔。客廳的陳設中規中矩,而且很顯然,它們已經被迫供太多人在這里生活了太多年,因而顯出了疲態。不過,我們還是可以看得出來,曾經—— 一個可能楊格家已經沒人能夠記起的時候(也許除了媽媽)——這間屋子的陳設是主人滿懷愛意,甚至是希望,用心挑選而來,然后運回這間公寓,按照自己的品味驕傲地進行了布置。(新譯)
楊格家的起居室原本倒也可以算作一間舒適而井井有條的房間,只可惜許多無法消除的痕跡抵消了這種印象。房中的家具是典型而普通的,它們目前的基本特色是:顯然它們已經為太多人的生活服務并年頭太久——因此它們精疲力盡了。不過我們還看得出來當初——這家子人可能都不記得那段時光了(也許媽媽除外),這房中的家具還真是由主人珍愛而細心地挑選的,挑選時主人甚至還滿懷希望——而運到這公寓里來之后也是用了審美的眼光,帶著自豪的心情布置妥帖的。(吳譯)
《陽光下的葡萄干》譯稿內頁整部稿件未注明年份,推測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所譯。五六十年代是戲劇翻譯的高峰,有大量蘇聯劇作出版,如阿爾布卓夫的《達尼亞》(1956年,作家出版社,林耘譯)、羅佐夫的《祝你成功》(1956年,作家出版社,王金陵譯)、沙特羅夫《以革命的名義》(1959年,北方文藝出版社,周克英譯),當年大熱作品,如今籍籍無名。
羅佐夫著《祝你成功》北京人藝排演的劇目也以東歐為主,如蘇聯作家索夫洛諾夫的《非這樣生活不可》(1954年)、捷克斯洛伐克戲劇家約·卡·代爾的《仙笛》(1956年)、蘇聯作家包戈廷《帶槍的人》(1959年)、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智者千慮,必有一失》(1962年)。如此氣氛下,吳世良翻譯一部美國當代劇作家的作品,盡管作者和題材均有進步性,總還是不合時宜。
圖15 包戈廷戲劇三種同時期出版的西歐戲劇,如楊憲益等翻譯的《蕭伯納戲劇集》、趙少侯和李健吾分別譯出《莫里哀喜劇選》《莫里哀喜劇六種》、潘家洵譯《易卜生戲劇集》、孫福熙譯繆塞《勿以愛情為兒戲》、葉蓬植、韓世鐘譯席勒《斐哀斯柯》。相較而言,這些作家和作品,在當時出版的安全系數就高得多。不過,不出十年,這些也被當成反動劇目統統打倒。
繆塞著《勿以愛情為兒戲》說到美國戲劇的譯介,英若誠在自傳里提到,在新中國成立剛兩個月的時候,他就已在清華的圖書館讀過阿瑟·米勒的《推銷員之死》,雖然之前不知道這位劇作家,但被這個劇本深深吸引。不過,他也清醒地認識到,在當時的中國,上映這樣的劇目是不可能的。
后來出版的美國戲劇,雖屈指可數,但戰斗性都很強。如《四十九經度》,1953年由光明書局出版,作者赫布·丹克曾經當過海員,描寫的是美國油輪“麥加號”上水手和船長斗爭的故事。譯者葉君健在后記里說,這個劇本證明了“在被戰爭的歇斯底里的空氣所籠罩的美國,人民還是在斗爭著”。還有一部《馬爾茲獨幕劇選》,平民出版社1954年出版,馮亦代等譯。作者馬爾茲是進步作家,也是一位積極反戰反帝的民族主義戰士,以《莫里生案件》為例,主人公莫里生是美國海軍造船廠的工人,反派巴特勒是“美國忠誠審訊委員會”的調查員,作品“尖銳的諷刺了資產階級所謂‘民主’‘自由’的謊言,同時熱情頌揚了美國人民的斗爭精神”。
《馬爾茲獨幕劇選》與之相比,溫情脈脈的《陽光下的葡萄干》,火藥味未免太弱了。
作者為墨跡收藏群“廢紙幫”成員,感謝李東元老師長期以來的幫助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