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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軟語今猶在?江浙滬地區吳語方言考察
“鄉音”是我們與故鄉的連接,是母親的低語,是土地的呼喚。
從什么時候開始,人們少小離家,留得住鄉愁,留得住發展,卻留不住一口鄉音?又是為什么,家中的父輩們不再用地道方言說道,子輩們不再能聽懂母親的鄉音?
數百種鄉音,逐漸被普通話代替。在無數的遠走與留守中,方言能否再次回到人們的野?
| 鄉音淡去,吳語何在
伴隨中國人口流動的速度上升與規模增大,普通話迅速普及,“鄉音”正逐漸淡去。
從老少皆知到鄉音難尋,方言的逐漸式微不過幾十年光陰。然而,作為文化載體,母語方言一直默默地塑造著我們的思維方式、表達能力、家國情懷,靈動而具有強大的表現力。維護母語方言是維護漢語言多樣性、中華傳統文化多樣化的重要手段。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的苗笑武老師認為,研究、保護和傳承方言,重在留存一種富有人文價值的文化生態,不僅具有語言研究方面的學術價值,更具有民俗、歷史、人文理念方面的價值,是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事業的貢獻。應該為營造方言與普通話并存的和諧氣氛創造更多條件。
中國地域廣闊,作為漢語分支的方言眾多,一般在原漢語遷徙過程中逐漸形成。晉葛洪《抱樸子·鈞世》:“古書之多隱,未必昔人故欲難曉,或世異語變,或方言不同。”現代漢語各方言之間的差異表語音、詞匯、語法各個方面,語音方面尤為突出。“書楚語,作楚聲,記楚地,名楚物”,楚辭即用楚地方言寫成,傳承楚地風土人情穿越時間,延續至今。
吳方言分布在上海、江蘇長江以南鎮江以東地區和浙江省大部分地區。圖源:語保工程采錄展示平臺
賀知章有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孩童時期所形成的語言習慣是伴隨終身的。孩童時期認識世界依靠學習語言,學到的語言是終身性的。
雖不識字,但與父母長輩、小伙伴們的交流中開始對萬事萬物進行解讀,這些解讀基本來自于地方方言的字音和語調,各種俚語、特殊詞匯,當能流暢地溝通交流后到小學才開始系統學習書寫。方言承載著的獨特記憶不僅僅是童年鄉愁,更是文化歷史的傳承。
采用吳語徒口講說表演的傳統曲藝說書戲劇形式——評彈;百轉千回,細細道來,訴說著古老神秘的故事。 糅合了唱念做打、舞蹈武術的戲曲流派——昆曲;典雅、行腔婉轉、表演細膩。
《紅樓夢》中,我們都很熟悉的第二十七回里面的《葬花詞》:“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除此之外,《紅樓夢》中還說“吃茶”而不說“喝茶”、說“強嘴”不說“頂嘴”、說“落雨”不說“下雨”等帶著江南方言特色的詞匯,使得書中的人物形象、故事場景都更加豐富完整,頗具魅力。
明清時期蘇州的文化影響力就已滲透到了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語言上,蘇州話也成為了一種新的風尚,一度成為江南地區的“準雅音”,各地學習模仿。
如今的蘇州話依舊接近中古雅音,保留了普通話所沒有的多種聲調,渾然天成又自成一體,別有韻味。杜牧那句“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用普通話讀來不大押韻,用蘇州話念起來卻是抑揚頓挫正正好。
從用詞上來說,蘇州話也能看到很多古漢語的痕跡。比如,“下雨下雪”念作“落雨落雪” ;“老婆”念作“家婦”;“衣服”念作“衣裳”等等。似乎江南人說話都帶著點書卷氣。句末一個“哉”,緩緩拖出無限韻味。頗有古人“幸甚至哉,歌以詠志”的味道。
時光軸下的蘇州,流淌過舊時的光影,來到了包容的現代都市。可惜的是,吳語在江南人的生活中逐漸式微,6-20歲青少年能夠熟練使用方言的人群比例,一度低于各地區各語種,僅占人群的少數。
盡管當下這份圖表并沒有科學性地披露詳細的調研方法,尚且存疑。不過多份研究的確對吳地年輕人群方言能力明顯下降的現象進行了證實。
吳語在蘇州人的生活中隱去,“詩成作吳詠,及此醉初醒”的江南母語被人們所遺忘。然而,吳語是吳地文化的載體,是千萬蘇州人濃濃的鄉情。保護吳語或許比保護一座園林、保護一座古橋還要難得多。
吳語愛好者@神樣胡桃制作《各地本土出生人士方言使用情況調查》
唐寅《閶門即事》詩:“五更市買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與其它方言一樣,吳方言中的各個次方言之間的差別也是較大的,蘇州人不能全部聽懂寧波人講的寧波話,寧波人也不能全部聽懂蘇州人講的蘇州話。何處尋得“最正宗”的吳地方言也成了一個難題。
從地域分布來看,吳語區北部處在長三角平原區,土地平坦,地區之間沒有隔閡。這里的方言屬吳語太湖片,大多類似。而吳語區的南部則地處江南丘陵,山地縱橫,方言也被自然分隔,各自變化。口耳相傳之下,村與村之間、鄰與鄰之間語音用詞都不盡相同,變幻莫測。
現如今,民間以及學術界一般都認同并使用“吳語”這個概念,“越語”一詞也已較少提及。但是若把吳方言分成吳語和越語兩個次方言,把吳語界定為太湖周邊地區的吳方言,那么,唯有在這個范圍內的人進行語言交流時,才能八九不離十地相互聽懂對方講的本地話。
圖源:公眾號《吳語今說》
北方方言無論是東北話、四川話還是河南話,都屬于廣義的官話,雖然彼此有不少差異,但仔細聽大致還是能聽懂一些,與普通話差異也較小。
南方方言則不同。曬太陽,叫孵太陽;小姑娘,叫小娘魚;乖小孩,叫乖囡囡;無論是吳語、粵語還是閩語,變化的語調與現在的普通話都相距甚遠,使得人們無論在傾聽、理解、習得方面都頗為困難。相關研究也量化發現,吳語的理解相較其他地區方言難度更大。
| 吳語方言為何消失
作為吳語方言傳承地,江浙滬地區屬沿海發達地區,靠近長江,交通便利。改革開放以來優秀的發展成績使得這里的各行各業都吸引著全國各地的勞動者們。
據了解,江浙滬地區的外省戶籍人口總量分別占據全國第二至第四。可以說到了今天,外來人口已經成為江浙城市人口的重要組成部分,個別江浙城市比如蘇州,外來人口的數量甚至超過了本地人口。
吳語地區的外人人口流入比例巨大,沖淡了吳語方言的習得人群,2020年上海的外來人口占比超過了40%。但早年上海人口以江浙移民為主的時代,移民們大多來自吳語區,掌握新的吳語方言,難度尚且較小,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所謂上海話。
但不同以往的是,近年來江浙滬地區近來外來人口大多來自全國各地,家鄉方言與吳地方言相距甚遠,外來人口對與吳語的習得困難極大,習得率也隨之降低。
而不僅僅是長三角地區,全國流動人口數量都在近年來持續攀升,越來越多的人離開自己的家鄉,離開了自己的方言。他們去到新的城市,或許帶去了新的方言,或許就此將方言母語拋棄,大量方言攜帶者失去了自己的語言,熟悉的鄉音隨著旅人的行囊漸行漸遠。
就蘇州外來人口二代的方言評價調查不難看出,外來人口二代普遍認為普通話比蘇州方言“更有用”、“更好聽”、“更親切”。外來人口家庭對于蘇州話的認同感較普通話普遍更低,入鄉隨俗顯得有些困難。方言在外來入住人口中的習得率與認同感更低。
除了外來人口的習得困難,蘇州話作為曾經使用人口較多、輻射人群較廣的方言,內部傳承的現狀也同樣令人好奇。在調查研究中,南京地區家庭表示,在家更愿意與孩子只用普通話溝通的家長占61.6%,只運用其他方言的占據27.3%,而只有3.7%的家長在家庭溝通中會運用到蘇州話。
大部分家長不愿意并且不會用蘇州話與孩子交流。進一步了解不難看出,蘇州地區的家長普遍認同家庭環境對于方言語言習得的關鍵性作用。
然而大多數家長并不認為孩子需要接受方言教育。學校給予孩子較好的普通話習得環境,而家長認為與孩子用家鄉話溝通會導致孩子說普通話不標準、習得困難等等問題。因此他們更相信依靠家庭環境輔助學校環境對孩子造成良好的普通話影響,并逐漸隱去自己的家鄉話,為普通話和孩子的教育讓路。
在此影響下,進一步研究發現,正是因為父母對孩子習得方言的不認可,孩子的成長環境中方言的缺失,使得蘇州地區同樣環境下子女對父母的方言使用進一步縮水。
家庭內部父母語言行為的開展與其語言意識密切相關,父母的語言意識和態度決定父母的語言選擇和交際策略,最終影響兒童的語言使用。正是這種代際之間父母的語言意識、語言實踐和兒童最終語言習得的關系,使得“不被家長認可”的方言,逐漸在傳承中不斷被削弱,不斷流逝。
如果按照這一趨勢發展,可以預測在不久的將來,不僅吳語,所有的方言都會處于一種瀕危的狀態。
然而事情仍有轉機,對青少年的調查表明,父母語言意識對兒童語言使用狀況的影響在兒童社會化程度增高的過程中逐步削弱,兒童自身的語言意識會逐漸增強并促使他們調整自己在特定語境中使用某種語碼的比率。
比如,對南京中小學生的調查顯示,隨著年齡的增加,其南京話的使用也在逐漸增加。而出現這一變化的主要原因是青少年自身語言意識的形成和發展;雖然不少人對南京話的情感認同不高,但他們逐漸認識到南京話的地方認同功能、娛樂功能等,這一意識的形成促使他們努力去學習并掌握南京話。
通過南京的研究可以發現,正是由于兒童自身語言意識的形成與發展,才保證了除普通話之外,其他語碼的代際傳承。
| 日益興起的方言內容實踐
方言到底意味著什么?各地方言的字音、腔調所蘊含的文化底蘊讓中華民族從小都能聽懂語言背后的弦外之音,擁有豐富的語言學意義。很多時候不必多言,談笑間的一詞一語便透露著家鄉的獨特烙印。
各地方言因為各自的文化、民風民俗加持,字的發音和腔調各不相同,說出來的時候形成了強大的語言特色。在異鄉人偶得鄉音,便是“兩眼淚汪汪”,回到了鄉音的懷抱,更是像回到了童年的老胡同與舊宅院。
種種原因下,總覽全局,方言,特別是吳地方言的式微已成事實。一些地區為留住方言,保存記憶,正推進許多措施,讓方言成為城市的一道風景線,力圖讓方言入耳入眼。不過這一進程艱辛且冗余,當下來看并不樂觀。
吳地城市將方言大量引入地方電視臺,以《施斌聊齋》為首的大量方言談話類電視節目,以《阿萬茶樓》為首的方言訪談電臺節目,講新聞、談熱點、聊美食、話家常,貼近人心且風趣幽默,借鑒了蘇州評彈的形式,漫談趣聊,影響著當地人的日常生活。
然而類似的節目整體呈現仍較為老舊,曇花一現,后繼無人,不受年輕人喜愛,有方言門檻。本地方言媒體相較全國其他方言媒體數量明顯不足。上海、蘇州、杭州等城市將公交車方言報站融入日常生活,一定程度上營造出一種車上、到站都是吳儂軟語的環境。不過公交車影響人群范圍較小,影響程度也極為有限,各城市公交報站的措施并不完善持續,重視度并不高。
除了公交車,地鐵站、紅綠燈等等公共場所皆無相關方言的跡象,更多情況下方言被當作裝飾物、網紅元素出現在城市中。總體來說方言傳承保護情況不容樂觀。今吳語勢微,鄉音漸弱,不妨尋林園與絲竹,文人與扇舞,去找血脈里流淌千年的古老吳音。若想保存長輩鄉音,留存家鄉記憶,讓方言一代代傳承下去、豐滿下去,還需要非常多的努力。
本文為上海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數據可視化》課程作品
文案|王怡文
可視化|陳兆喆
排版|陳宇昕
指導老師|趙鹿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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