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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她,就沒有你熟悉的張愛玲
電影《色戒》劇照。
讀者們對張愛玲應該并不陌生,《金鎖記》《傾城之戀》《半生緣》《紅玫瑰與白玫瑰》等經典作品均出自張愛玲之手,像“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這種金句也被各位讀者反復誦讀。研究張愛玲,也成為了一門顯學。
而這位和張愛玲同輩的英國女性作家卻無人問津。但事實上,冷門并不代表著不好,這位張愛玲喜愛的作家斯黛拉·本森,其本人及作品猶如一個尚未被發掘的寶庫,亟待人們探索。
?作者 | 宗城
?編輯 | 張文曦
學者李歐梵為黃心村著作《緣起香港》撰寫的導讀中,一位名叫斯黛拉·本森(Stella Benson)的作家引起了我的注意。
李歐梵的導讀寫道:張愛玲很喜歡一位名叫斯黛拉·本森(另說斯特拉·本森)的作家,此人與弗吉尼亞·伍爾夫是好友。1944年,張愛玲在上海參加一個女作家聚談會時,被問起最喜歡的作家,她說:“外國女作家中我比較歡喜Stella Benson?!?/p>
這位斯黛拉是何許人也?將近八十年過后,這位外國作家在中國依然籠罩在云霧之中,甚至沒有一份專門的詞條介紹。
用她的原名搜索,有一些英文著作。比如This Is The End、Worlds Within Worlds、The Far–away Bride、I Pose、Living Alone、Twenty等,這些書目前都沒有中譯本。不過在英文閱讀網站Goodreads可以找到它們,截至目前,本森被評價最多的書是Living Alone。
在英文閱讀網站Goodreads中,可讀到斯黛拉·本森的著作。/Goodreads截圖
除此之外,大陸中文世界再難看到張愛玲提及斯黛拉·本森的記載,它被淹沒在一個歷史不起眼的角落,除了對張愛玲很感興趣的人,少有人會涉獵這一冷門的風景,即便關注到了,也可能是人云亦云的一句“二流小說家”,就轉向了張學其他熱門的板塊。
張愛玲的重要啟發者
自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為張愛玲重新正名以來,關于張愛玲的研究著作浩如煙海,關于張愛玲喜歡的這位作家斯黛拉·本森,在中國學術領域提及的卻是寥寥無幾。
我在中國大陸最大的學術論文收錄平臺“知網”上分別用“斯黛拉·本森”“斯特拉·本森”和“Stella Benson”搜索,卻沒有一篇專題著作,僅有黃心村《劫灰燼余:張愛玲的香港大學》、梁展《普遍差異、殖民主義與未完成的共同體——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民族主義想象》、陳娟《張愛玲與外國文學研究述評》《張愛玲與英國文學》等文章會寥寥提到幾筆,但主要是圍繞著張愛玲與安德森兄弟,并非以斯黛拉·本森作為核心人物的研究。
在這個前提下,黃心村能夠以專章《與斯黛拉·本森同游:張愛玲的英文課》(收錄于《緣起香港》)討論張愛玲與斯黛拉·本森的關系,誠然是注意到一位日漸被遺忘的作家,重新正視了她的存在。
黃心村在香港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系任教,近水樓臺先得月,她利用自己在香港研究的便利,收集、整理了許多張愛玲在香港期間留下的資料,“與斯黛拉·本森同游”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章。
有趣的是,斯黛拉·本森的創作很可能影響了張愛玲。本森在她的作品里曾經大段大段描繪香港的景致,這些對香港景致的刻畫與張愛玲的《第一爐香》彌漫著相似的氣息,再結合張愛玲對本森的喜愛,有理由推斷,本森的作品可能是張愛玲早期創作的重要啟發者,本森與張愛玲作品之間的互文現象也值得細細研究。
《傾城之戀》
張愛玲 著
青馬文化 |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9-3
可惜的是,中國研究者常常長篇累牘地分析張愛玲與《紅樓夢》《海上花列傳》之間的關系,卻遺忘了本森這位張愛玲同代人的存在。
其實無論是斯黛拉·本森,還是大名鼎鼎的毛姆,他們都與張愛玲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擅于在殖民地場景中書寫傳奇故事,呈現出綺麗、神秘、勾人心魄又如蛛網般黏稠交織的南洋敘事。世人常說早年的張愛玲模仿曹雪芹、韓邦慶,此話不假,但張愛玲與斯黛拉·本森、毛姆的相似性也是值得研究的。
順著黃心村的步伐,我繼續深潛進斯黛拉·本森的世界,渴望一窺她的廬山真面目。
斯黛拉·本森的一生
今年5月份,出版社重新出版了本森的傳記,這本書記錄了本森在香港的有趣經歷。
在為本森傳記撰寫的介紹中,介紹者提到:
“斯黛拉·本森1892年出生于什羅普郡,23歲時出版了她的第一部小說《我的姿勢》。她接著又寫了六本小說,還有詩集、短篇小說集和游記集。她的小說融合了幻想和冷眼旁觀的現實主義、諷刺和悲劇,她仍然是那一代人中最具獨創性的天才之一。她曾旅居美國、香港和中國東北,1933年在越南下龍市死于肺炎?!?/p>
本森的傳記不應該被簡單視作一部自傳,它也是斯黛拉·本森對于“非虛構小說”的嘗試。
Stella Benson
這部作品混合了日記、評論、小說與自傳,本森在此書中踐行了杰夫·戴爾、W.G.塞巴爾德、瑪姬·納爾遜等人熱愛的那類文學探索,他們在小說與事實之間徘徊,創造了一個深潛入歷史廢墟的文學語境。
本森出身于英國的書香門第,她的姑姑瑪麗·喬蒙德利也是一位小說家。她的童年在疾病中度過,和伍爾夫、畢肖普有著相似的生存體驗,早早經歷父母分居、家庭搬遷,年少聰慧而敏感,過早感受到疾病與孤獨的滋味。
英國小鎮Easthope,本森的出生地。/wiki
她曾經先后在德國和瑞士待過,接觸社會主義思想,伸張女權主義觀念。在英國,她曾通過慈善組織幫助倫敦東區的貧困婦女,她創作女性主義小說《獨居》(Living Alone),構思一個女人的生活被女巫改變。
成年以后,出于對帝國主義和殖民者的反思,使得斯黛拉·本森渴望到歐洲以外的世界生活。
她曾先后去往西印度群島、美國、中國和越南。她在美國舊金山參加了一個波希米亞社區,在加利福尼亞做過大學教師和出版社編輯,在此期間認識了阿爾伯特·本德、安妮·布雷默、維特·拜納、薩拉·巴德·菲爾德、查爾斯·厄斯金·斯科特·伍德和瑪麗·德·拉瓦加·韋爾奇,不過這些作家大部分都淹沒在歷史黃沙中了,讀者看到這些名字,想必也會感到陌生,而這就是大部分寫作者的宿命——窮盡一生書寫,被遺忘。
本森影響的,不只是張愛玲
1915年,斯黛拉·本森創作了處女作《我的姿態》(I Pose)。1922年,她書寫了現實主義小說《窮人》。當然,她真正可能令中國讀者感興趣的,是她后來在中國的歲月。
這位英國小說家在中國度過了自己的后半生,從1920年到1933年,她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中國。和那些空談的知識分子不同,本森積極參與社會實踐,并曾經先后在教會學校、醫院待過。
本森曾在香港旅居。/視覺中國
她在中國有過幾段有趣故事。比方說,她和一個名叫詹姆斯·安德森的英國人在重慶一見鐘情,很快結婚。這位詹姆斯·安德森在中國沒什么名氣,但他有兩個兒子很有名——佩里·安德森和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佩里·安德森,被特里·伊格爾頓譽為“英國最杰出的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自從1962年起長期主持《新左翼評論》(New Left Review)的編輯工作。著有《絕對主義國家的系譜》《從古代到封建主義的過渡》等作品。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出生于中國昆明,專門研究民族主義和國際關系。代表作有《想象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比較的幽靈:民族主義、東南亞與全球》《椰殼碗外的人生》。
在《椰殼碗外的人生》里,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也提到過斯黛拉·本森。他說:“(父親)結識了斯黛拉·本森這位令人欽佩的人物,她既是堅定的女權主義者,又是極具天賦的現代主義作家?!?/p>
《椰殼碗外的人生: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回憶錄》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著,徐德林 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8
不過,這兩位大知識分子的母親并不是斯黛拉·本森。本森一生受到病痛折磨,她曾長期受肺結核困擾。1933年冬天,她在越南罹患肺炎病逝(另一說在廣西北海),年僅四十歲。
詹姆斯把她的日記交給劍橋大學圖書館,他在最后一頁用小字體寫道:“這是一位偉大的女性,交出這些日記就像把她再埋葬一次,我幾乎接受不了這一事實?!?/p>
本森去世后,詹姆斯·安德森與維羅妮卡相愛并結婚,佩里·安德森和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就是他們共同的孩子。
本森在這個世界匆匆離開,但她在短暫的40年里留下了許多作品。比如《風笛手與舞者》(1924)、《再見,陌生人》(1926)、游記集《世界中的世界》(里面對于香港的描繪很迷人,很可能啟發了張愛玲《第一爐香》的創作)、《1928年錯過公共汽車的人》。
她最著名的作品是小說《遙遠的新娘》,1930年首次在美國出版,1932年獲得了英國作家Femina Vie Heureuse獎。此后,她又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希望與希望》(1931)、《圣誕公式》(1932)。她的最后一部小說是未完成的《蒙多斯》(Mundos)。1936年,她的小說集被整理出版。1935年,她的精選詩作問世。
冷門,并不代表不好
本森被世人淡忘的確是一個事實,但仍有持續關注著她的人。
評論家喬治·馬爾科姆·約翰遜曾中肯地評價道:
“她具有一種獨特的能力,能夠將幻想和現實融合在一起,這在她早期的小說和短篇小說中尤為明顯。她頑皮的幽默和邪惡的機智常常指向諷刺的目的,掩蓋了潛在的同情。
“本森的小說(尤其是她后來更現實的小說)故事往往涉及嚴重的社會問題,反映了她作為二十世紀女性的艱辛:支持女性選舉權,目睹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悲劇,生活在充滿敵意、動蕩的殖民環境中。盡管她以非?,F代、諷刺的方式處理了個人在奇怪和可怕的情況下迷失、孤立和疏離的主題,但她并沒有獲得太多評論界的關注,值得重新評價?!?/p>
只是她藏身的角落實在過于偏僻,以至于這個并不復雜的工作歷經八十年也沒有幾位中文學者涉獵,更別提斯黛拉·本森的小說至今(2022年)沒有一本中譯本。
由此可見,即便我們已經引進了大量優秀的外國文學,仍然有許多杰出的作家還無緣被中文讀者看見。
她們冷門并不意味著寫得不好。
舉個例子:在張愛玲被夏志清等人重新證明之前,她在中國文學研究里也并非顯學,當時的她還不是日后與魯迅、沈從文相提并論的作家,而是被放在上海孤島文學的一塊邊角料。又比方說諾獎得主石黑一雄與托卡爾丘克,他們現在已經是中國和世界范圍內都享有聲譽的作家,但在他們獲得諾獎之前,除專業研究者以外,中文世界閱讀他們的讀者寥寥無幾。
《但是還有書籍》紀錄片截圖。
自然,做這樣的事情是費力不討好的,如果被認為“毫無流量價值”,它不會為你帶來經濟上的回報。正如同我們談論張愛玲、魯迅、卡夫卡、馬爾克斯,這些已經被經典化的作家,總是安全的、有固定回報的,且不必冒著推薦陌生作家引起讀者質疑文學品位的風險。
推薦經典總是最安全又最保守的選項。它們并沒有錯,但終歸需要那么一批人去探索未知而深邃的幽谷,去發現那些珍貴的、卻還并未被世人熟知的風險。大部分可能失敗,但石黑一雄、愛麗絲·門羅、托卡爾丘克,他們的作品何嘗不是這樣被引進中國,早在他們榮獲大獎之前就有人在做這寂寞的事。
是那些先行一步的人,為我們一步步點亮了世界文學空白的風景。
斯黛拉·本森給予世人的啟迪不只是文學,更重要的是她的行動力和公共關懷,是她致力于將文學想象、女性聲音與社會實踐結合的勇氣。
參考文獻:
[1]黃心村:《緣起香港,張愛玲的異鄉和世界》,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22-7;
[2]張愛玲等人:《張愛玲與蘇青》,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
[3]黃心村:《劫灰燼余:張愛玲的香港大學》,《作家》2020年11期;
[4]梁展:《普遍差異、殖民主義與未完成的共同體——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的民族主義想象》,《外國文學評論》2020年04期;
[5]甘琦:《向右的時代向左的人——記佩里·安德森》,《讀書》2005年06期;
[6]陳娟:《張愛玲與外國文學研究述評》,《新文學史料》2011年01期;
[7]Brian Stableford, "Benson, Stella" in The Encyclopedia of Fantasy, edited by John Clute and John Grant (Orbit, 1997), p. 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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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Stella Benson, 41, novelist, is dead".New York Times. 8 December 1933. p. 23.
[10]Anderson, Perry (30 July 1998). "Perry Anderson · A Belated Encounter: My father's career in the Chinese Customs Service · LRB 30 July 1998". London Review of Books. 20 (15). Retrieved 23 July 2020.
[11]Stella Benson.Pull Devil, Pull Baker.Boiler House.2022
[12]Cohen, Debra Rae (2002). "The Secret World: Stella Benson Re-Genres the War Story" in Remapping the Home Front: Locating Citizenship in British Women's Great War Fiction (Boston : Northeastern University Press) ISBN 9781555535322
[13]Gulliver, Katrina (2012). "Stella Benson, 1892–1933" in Modern Women in China and Japan: Gender, Feminism and Global Modernity Between the Wars (London and New York : I.B. Tauris) ISBN 1848859392
[14]Johnson, George M. “Stella Benson.” New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 Ed. Brian Harris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原標題:《沒有她,就沒有你熟悉的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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