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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城市|低生育率風險的解藥,不能僅僅是提高生育率
2020年3月,上海。澎湃新聞記者 周平浪 圖
七普數據顯示,2020年中國總和生育率是1.3,低于國際社會通常認為1.5的警戒線,被認為有跌入低生育率風險的可能。2021年,中央公布實施一對夫妻可生育三個子女政策及配套措施。而當年出生人口數字僅為1062萬,出生率7.52‰,引發“老齡化”的討論。
出生人口減少,意味著未來年輕勞動力規模縮減、人口紅利消失和養老負擔加重。其影響涉及社會生活方方面面。
而另一個趨勢也不可忽視:2022年5月,16歲到24歲之間的求職者失業率躍升至18.2%,相當于其中每5個年輕人中就有1個處于失業狀態。許多年輕人找不到工作,35歲以上的中年人也紛紛被擠出正規就業市場。一時間,“職業規劃的盡頭是網約車司機”等說法充斥網絡,進一步加劇了求職人群的焦慮。
那么,到底年輕勞動力是過剩還是不足?如果不足,為何這么多人經歷失業危機?如果過剩,為什么要鼓勵多生孩子?現在生出的孩子,未來能找到工作嗎?
這并非危言聳聽。日本老齡化嚴重,一再出臺鼓勵生育政策,可工作崗位增量不足。一邊是老年人迫于生計不得不延遲退休、“就業降級”,一邊是大學畢業生找一份正式工作難于登天。面對激烈的就業競爭和不景氣的發展預期,越來越多人主動或被動進入“低欲望”狀態,“家里蹲”人數超過百萬。為增加年輕勞動力而鼓勵生育,真正的年輕勞動力卻找不到工作,生計都難以自保。
反觀中國,會不會發生這種現象?恐怕需要從歷史上的人口數字與勞動力供給分析。
出生人口少了,但并不十分少
可以先看國家統計局數據。2010年及以后的《年度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中,體現出生人口數據;而2010年以前的出生人口規模,只能根據抽樣數據推算。梁建章、黃文政采用兩套推算方式,一套通過出生率、總人口規模推算,另一套是根據人口普查數據、嬰兒死亡率和預期壽命回測。結合網上流傳較廣的數據,形成三套有所差異的估測結果。
歷年出生人口數據圖(作者根據三套估測結果自繪)
三套估測結果的趨勢基本一致,即三個波峰、三個波谷,整體反映出中國歷年出生人口在波動中遞縮的趨勢。
三個波谷,分別出現在1961年、1977年前后、2003年-2006年,對應三年自然災害(1959-1961)、文化大革命(1966-1976)、“一對夫妻生育一個子女”政策的末期,體現了社會經濟環境和政策對出生人口的影響。
經歷環境沖擊后,出生人口數量曲線均出現回升趨勢。由此產生三個波峰:1963年、1987-1990年前后、2016年,每兩個波峰間隔24-29年,基本符合代際傳遞關系,其中,2016年小高峰得益于“全面兩孩”政策實施影響。
2016年后,出生人口數量逐年滑坡。2021年的出生人口數量只相當于1963年高峰點的1/3。然而,細觀趨勢可以發現,這些數字滑坡和1987年以來的出生人口逐年下降的趨勢基本一致,體現了出生人口規模的代際傳遞效應。而生育率降低主要受新冠疫情這一特大公共衛生事件影響。疫情結束后,很可能小幅反彈。因此,2020年、2021年的出生人口數量既不意味著“突變”,也不意味著“持續”。出生人口的確在變少,但“斷崖”一說并不準確。
適齡勞動力人口規模減少,受教育水平提高
相比出生人口,勞動力人口規模對社會生活的影響近在眼前。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1980年中國勞動力人口規模為5.03億,此后逐步上升,2010年達到峰值9.3億,2021年回落至8.8億。然而,更少的勞動力人口規模,沒有令求職環境短期變得更好。2022屆大學生畢業人數超過一千萬,截至5月,只有一半左右的學生實現就業,平均薪資水平比去年下降10%以上,將我國年輕人口失業率拉高到18.2%。不僅找工作難,且薪資低。智聯招聘發布的《2022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顯示,2022屆畢業生比上一年平均薪資降低12%以上,平均期望月薪下降約6%。相應地,自由職業(18.6%)、慢就業(15.9%)比例均有所提高。僅從求職情況說,年輕人并非主動選擇“躺平”,只是擠不進去。
從大學生被稱為“天之驕子”,到在求職市場上被迫躺平,不到三十年時間。這一變化為何會發生?數字上看,這期間的大學生實在太多。1990年,全國每10萬人中具有大學文化程度(指大專及以上學歷)的人數約為226人,2000年,數字變為3611人,2010年為8930人,2020年為15467人,三十年間翻了七十倍,相當于每6個人就有一個具備大學文化程度。而正規就業崗位數量增速遠沒有這么快。這也解釋了近年博士下基層、碩士送外賣等“就業降級”的現象。
進一步,當80后步入求職市場時,社會經濟高速發展,有大量新增崗位需求,擁有本科、碩士學歷,意味著無可替代的綜合優勢;但當90后、00后步入求職市場時,不僅要與同齡人競爭,還要與已占據崗位的80后競爭,甚至拉動80后的“35歲危機”。與此同時,制造業、服務業盡管有大量崗位缺口,卻因低薪、高強度、低社會地位等原因,不被年輕人尤其是高學歷人才接受,造成人才供給與市場需求不匹配的情況。
這種不匹配對個人和對社會的影響都是深遠的。從勞動力市場看,每有一個人失業,都相當于市場損失了一個潛在勞動力;而一旦曾經的嬰兒長大后無法憑借勞動養活自己,又如何撫養未來的嬰兒。
甚至,失業對年齡結構的影響,比對出生人口的影響更顯著。舉例說,2021年出生人口僅1062萬,是否會導致適齡勞動力規模斷崖?答案是:不會。更極端一點,即便接下來15年完全沒有新生兒,到2037年,全社會的適齡勞動人口(按16歲-59歲統計)仍接近8億人,與現在相比差距不大。
原因是,嬰兒起碼要16年后才能進入勞動力市場,而當下勞動力的逐漸退出,需要44年左右時間。如果經濟及就業形勢能持續向好,那么當下的勞動力可以在相當長時間內,為社會經濟發展提供足夠支撐;而如果畢業即失業、35歲失業成為常態,那么勞動力供給的危機也會近在眼前。
2020年3月,上海寶山。
對一個家庭更是如此。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字,我國2021年度適齡勞動力人口(16-59歲的勞動年齡人口)88222萬人,占全國人口比重62.5%;60歲及以上人口26736萬人,占全國人口18.9%;相應地,0到15歲人口占全國人口的18.6%。平均下來,每3.3個勞動力養1個老人、1個孩子。
這個數字乍看有些不可思議。按照一般人的印象,在一般家庭結構中。夫妻2人養4個老人、1到2個孩子。為何與人口結構所體現的不同?答案在于,伴隨高等教育毛入學率不斷提升,16-22歲人口,普遍尚未進入勞動力市場,而在城鎮化背景下,大量50歲以上的農村人口進城即失業。這樣一來,一個家庭孩子未能就業、老人已然失業,全家老少都靠夫妻二人收入維系,自然負擔沉重。而一旦50-60歲年齡段的就業比例上升,情況就隨之改變。一個四代之家,子女1歲,小夫妻30歲,父母55歲,祖父母80歲,看起來,像是1對夫妻照顧1個孩子、12個老人,實際一家中稱得上老人的只有祖父母,父母輩和小夫妻都在工作,而祖父母有退休金、子女有生育補貼,這樣一個家庭,實際可能是收支平衡甚至寬裕的。
更進一步,伴隨營養健康和醫療環境提升,對老齡的定義正在發生變化。例如,中國《老年人權益保障法》規定老年人的年齡起點是60周歲,而世界衛生組織(WHO)規定這一數值為65歲,至于日本、新加坡等國,認為年齡70歲以上才能稱為老年人。與此類似,2000年,中國女性平均首次生育年齡為24歲,2020年,這一數字上升到27.95歲,北京、上海等城市則上升至30歲。而英國相關研究顯示,女性首次生育最佳年齡為34歲。不妨認為,與傳統定義的年齡結構中的年輕人比例逐步走低同時,全社會的中年人、老年人正在變得“年輕”。
總之,年齡結構不僅有數量,還有“質量”。當一個人到達就業年齡卻被迫失業,當一個人的收入不足以維持生活,當一個人的健康水平無法參與社會生活,這樣的沖擊不亞于生育率降低和年輕人口數量減少。
因此,對少子化、老齡化前景的焦慮,不應聚焦于生育率和出生人口數量,而應關注現有人口的就業與收入前景、生活品質與信心。例如,相比這些人是否選擇生育、會生幾個孩子,更應關心的或許是:他們未來能否找到工作,找到怎樣的工作。
畢竟,生育是對未來的投資。只有當一個人對自身發展和社會前景有信心,才會將生育視作自然而然的選擇。而未來的一份工作,恰恰決定著一個人的收入與生活水平,影響其價值感與信心,也必然影響對生育的選擇。
進一步說,年齡結構不僅意味著勞動人口的供給,也意味著社會對“一老一小”的保障。當80后面臨“35歲就業歧視”,90后、00后找不到工作,人們只能靠自己去承受壓力、化解焦慮的時候,恐怕少有人會意識到,他們曾經也是孩子,伴隨期待與祝福出生。如果社會對這些已出生的“孩子”不友好,又怎能鼓勵更多孩子降生? 相應地,任何鼓勵生育的政策,除了面向兒童的福利之外,都有必要先回答這個問題:社會能否為人謀劃美好未來,有沒有能力提供未來發展所需的崗位。以及,如果大家步入不同崗位,能否得到基本平等的尊重。一如1998版《新華字典》所說:“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
總之,“低生育風險”的真正風險,不在低生育率,而在于已出生的人口能否參與社會經濟的良性循環。相應地,生出更多的孩子,最多只能推遲老齡化社會出現,而提升既有勞動力參與社會生活的方式,包括合理的工作周期、勞動效率、經濟與健康水平,才能讓每個人與必然到來的老齡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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