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六旬的日本國際關(guān)系學教授竹田勇大概是個海盜迷。他自稱收集了全套尾田榮一郎的漫畫《海賊王》，在閑暇時觀賞過迪斯尼電影《加勒比海盜》，還不止一次前往迪斯尼的主題公園搭乘海盜船。2011年，他先出版了《創(chuàng)造世界史的海盜》，該書在2017年由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中譯本。2013年，竹田勇續(xù)寫了《推動世界的海盜》（『世界を動かす海賊』）。新著展現(xiàn)了他作為國際關(guān)系問題研究者的學術(shù)專長。相比之下，《創(chuàng)造世界史的海盜》是輕松有趣的通俗小品。

和竹田勇一樣對海盜感興趣的人大概有不少，腦中浮現(xiàn)的海盜形象可能是杰克船長，也可能是蒙奇·D.路飛。他在題目中宣稱海盜“創(chuàng)造了世界歷史”，果真如此嗎？

歷史悠久的歐洲海盜

若把《創(chuàng)造世界史的海盜》改名為《伊麗莎白女王的海盜們》或許更契合全書內(nèi)容。竹田勇把多數(shù)篇幅留給了十六至十七世紀著名的英格蘭海盜，如弗朗西斯·德雷克和約翰·霍金斯，以及參與籌建了東印度公司的海盜，還有服務于海盜事業(yè)的間諜頭目弗蘭西斯·沃爾辛厄姆。

不可否認，英格蘭海外拓殖活動在伊麗莎白一世在位時期掀起高潮。但在整部海盜史上，英格蘭海盜只能算是后起之輩。安格斯·康斯塔姆的《世界海盜全史》認為，生活在公元前十四世紀的盧坎人是已知最早的海盜，以今天土耳其東南海岸為據(jù)點，為赫梯帝國服務，攻擊埃及。歐洲青銅文明的衰落也被認為和海盜活動有關(guān)，只有埃及文明經(jīng)受住了考驗，并在法老拉美西斯三世時期剿滅了海上族群的力量。公元前十世紀興起的海盜力量生活在克里特島，直到公元前五世紀雅典崛起為海上強國之后，那里的海盜力量才被遏制。無論是荷馬的《奧德賽》，還是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史著中，都有關(guān)于海盜活動的記述。羅馬帝國的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和格涅烏斯·龐培也都有與海盜交手的經(jīng)歷（第1-12頁）。可見，海盜頻頻在歷史舞臺上出場。

英格蘭海盜真正效仿的前輩是來自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維京人，也就是以船只為交通工具，在陸地上實施劫掠，而非僅僅打劫海船的強盜。稱他們?yōu)楹Ｉ辖俾诱呋蛟S比海盜（狹義指在海上犯罪的群體）更為確切。公元八世紀末，維京人登陸不列顛島劫掠，至九世紀，在不列顛島和歐洲大陸的法蘭克的部分地區(qū)建立統(tǒng)治，即丹麥區(qū)，從劫掠者轉(zhuǎn)變?yōu)槎ň诱摺Ａ硪慌S京人則完成了更遠程的航行，抵達了今天加拿大的紐芬蘭。關(guān)于這支著名的海盜如何擴展殖民的歷史，2014年由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維京人的時代》（The Age of the Vikings）對此有細致論述。

在哥倫布的船隊成功抵達美洲之后，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力量開始進入美洲，獲得了大量財富。歐洲其他國家的君主自然覬覦伊比利亞半島君主們在大洋彼岸的收益，于是選擇在美洲大陸沿岸攻擊西班牙的運寶船。法蘭西、英格蘭與荷蘭的船隊都有過類似嘗試，并非只有英格蘭海盜橫行加勒比海。

這些國家采取襲擊而非占領(lǐng)美洲發(fā)展殖民地的方式獲得利益的原因有很多。從成本來看，建立殖民地的時間長，投入大，要與美洲原住民社會打交道，殖民者還要經(jīng)受熱帶疾病的考驗。而搶劫只要候準機會，一旦成功就有巨大收益。從海船制造實力來看，英、法、荷三國的實力相比西班牙和葡萄牙尚有一定距離，本國政府也未全面支持和系統(tǒng)管理航海與殖民活動。三是教皇在十五世紀末頒布的條例只給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瓜分“新世界”的資格。這種罔顧美洲原住民的所有權(quán)來分割美洲版圖的做法在今人看來似乎毫無理據(jù)，卻在當時成功阻礙了其他歐洲國家殖民美洲。對于當時的英、法、荷等國而言，劫掠是最有效的打破僵局，在美洲快速獲利的方法。

生逢其時的英格蘭海盜

竹田勇在《創(chuàng)造世界的海盜史》的開頭講述了英國海盜弗朗西斯·德雷克如何發(fā)家致富的故事。美國《福布斯》雜志在2008年發(fā)表過一篇《最高收入海盜排名》，德雷克排名第二，財富總量折合2008年的一億一千五百萬美元，以五百萬美元之差排在活躍在十八世紀的英格蘭海盜“黑山姆”（Black Sam）之后。

作為最負盛名的英格蘭海盜之一，德雷克的功績包括親自完成了環(huán)球航行，給女王送去了三十萬英鎊的收益（相當于當時國家一年半的財政預算），還劫掠了西班牙的船只，并用于1588年英格蘭和西班牙“無敵艦隊”艦隊之間的海戰(zhàn)。女王時代的諸多成就都離不開德雷克的貢獻，這位海盜能獲得貴族頭銜也就不難理解了。

德雷克的成功和他生逢其時也有些關(guān)系。若此時英格蘭已經(jīng)有能力建立殖民地，德雷克的劫掠所得只能錦上添花。對當時國力較弱，王室負債累累，造船技術(shù)不夠先進，沒有殖民地的英格蘭來說，搶劫自然是最有效的積累財富的手段，給王室雪中送炭。加上德雷克和另外一位大海盜約翰·霍金斯是近親，在后者的帶領(lǐng)下積累了航海經(jīng)驗，獲得了女王的私掠許可后，帶領(lǐng)一支國際團隊，在葡萄牙領(lǐng)航員的協(xié)助下機緣巧合地完成了環(huán)球航行，獲利盛豐。為了避免外交爭端，女王盡管投資了德雷克的航行也只有秘而不宣，但德雷克帶回了驚人財富，讓女王無法不重視這位海盜的貢獻。他在參與了對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海戰(zhàn)取得勝利后，甚至成為了國家英雄。

在還沒有專門的航海學校的時候，英格蘭能掌握航海技術(shù)、船只制造技術(shù)和航海圖等關(guān)鍵信息的，除了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船隊中服役的本國水手，也就只有德雷克這類出生在海邊，有家族傳統(tǒng)的海盜了。英格蘭王室成員一直以來不太支持遠程航海活動，也就讓民間社會中對航海有興趣的人士首先參與到這場冒險之中。相比之下，葡萄牙的航海先驅(qū)恩里克王子原本就是王室成員，而哥倫布是在請求英格蘭國王亨利七世資助自己的航程失敗之后才轉(zhuǎn)向西班牙君主費迪南二世。作為哥倫布同代人的約翰·卡波特也曾希望亨利七世能支持經(jīng)由北部航線抵達東方的建議，最終提供資助的大多是英格蘭的商人。如若英格蘭君主和其他王室成員更早表現(xiàn)出對航海業(yè)的支持，并用政府致力加以控制和管理，或許能與西班牙和葡萄牙一起分到殖民的第一杯羹。也是因為如此，海盜們才在英格蘭有了更大的發(fā)展空間。

盜亦有道？

海盜活動的巨大收益，讓這批原本社會地位低下的水手成為了新貴，不僅有能力投資海外航行，甚至還能獲得貴族頭銜。竹田勇發(fā)現(xiàn)，英格蘭東印度公司的執(zhí)行委員們大多是海盜，與這個群體在王室支持的劫掠活動中大量獲利不會毫無關(guān)系。如果不是英格蘭王室政府沒有能力壟斷海外拓殖的各種利益，提供足夠的資金支持拓殖，海盜想要通過組建探險公司發(fā)家致富也沒那么容易。有趣的是，斯圖亞特王朝的君主查理二世會自稱水手，與亨利七世對海上拓殖的淡漠相比算是非常熱衷了。

而且，在歐洲國家海外拓殖興起的時代，關(guān)于海洋上的利益歸屬也有不同的學術(shù)討論。荷蘭人胡果·格勞秀斯的《論海洋自由》（Mare liberum）深信海洋不是一個國家可以占領(lǐng)的，因此先與印度開展貿(mào)易的葡萄牙無權(quán)壟斷航線和貿(mào)易，從而為荷蘭更多地參與海外殖民提供理論基礎(chǔ)。英格蘭人約翰·塞爾登除了留下了被卜正民重新發(fā)掘的中國地圖之外，還出版了和格勞秀斯的著作爭鋒相對的《論海洋閉鎖》（Mare clausum），和后來主宰英格蘭多年海洋秩序的《航海法案》的主旨一致，以自然法中的財產(chǎn)法為依據(jù)，認為海洋和土地一樣都是有所有權(quán)的，國家擁有主權(quán)范圍內(nèi)的、作為國民財產(chǎn)的、從大陸主體延伸出去的海域。由此也為公海的存在留下了可能。兩種理論從不同的角度為英國海盜投入各種形式的拓殖活動提供了合理性。

回到竹田勇所說的創(chuàng)造世界的海盜這個問題。這是否是一個有效的命題？可以從命題本身和竹田勇的論證兩個方面來理解。就命題本身而言，自公元前十四世紀以來的海盜活動確實對世界歷史產(chǎn)生了很多不可逆的重大影響，但這也絕不是唯一的影響因素，畢竟戰(zhàn)勝過海盜的國家和軍事強人有很多。可以說海盜參與了世界歷史的創(chuàng)造，但這個過程是和其他許多群體一同完成的。從竹田勇的論證來看，他所提到的海盜的確都以不同方式奠定了未來大英帝國的成功，大英帝國對世界歷史的影響也毋庸置疑，但海盜之所以在這個過程中起了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和該國近代早期以來的政治現(xiàn)實、科技水平、王室和國家財力等多方面有關(guān)，也和君主的個人偏好有關(guān)，是時代賦予了英格蘭海盜更多的機遇。

讀者可以從竹田勇的書里讀到近代以來的海盜如何對當下世界有所影響，但也不必賦予這一群體過高的、理想主義的評價。誠然竹田勇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問題，也以生動的文筆講述了英格蘭海盜的活動，但這本小書覆蓋的內(nèi)容非常有限，對于海盜活動的暴力和殘酷也沒有太多交代，多少還是有些浪漫主義。

和萬圣節(jié)的時候會有人打扮成杰克船長，但如此打扮的人并不見得真的想去當海盜一樣，竹田勇即便對英格蘭海盜有些浪漫主義的調(diào)調(diào)，也不直接說明他認可海盜的價值觀。這里的贅言只是希望提醒讀者：無論是學術(shù)性的海盜史，還是大眾娛樂產(chǎn)品中的海盜，都只是展現(xiàn)某個時間的某一種海盜獨特的經(jīng)歷。海盜史可以挖掘的內(nèi)容還有許多，近年來也確實還有不少新作等待有興趣的讀者閱讀和翻譯。

參考資料：

一、竹田勇著，阿布羅潔譯：《創(chuàng)造世界的海盜史》，浙江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二、安格斯·康斯塔姆，楊宇潔、趙國梅、董燕等譯：《世界海盜全史》，解放軍出版社2010年。

三、Anders Winroth, The Age of the Viking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四、“Top-Earning Pirates”, Forbes, 19 September 2008

[https://www.forbes.com/2008/09/18/top-earning-pirates-biz-logistics-cx_mw_0919piracy.html#6fda94f07263].

相關(guān)閱讀：

一、《從咖啡之都到紅茶之國：海盜帶給英國的風尚之變》，《澎湃新聞·私家歷史》http://www.6773257.com/newsDetail_forward_1751730

二、《間諜，間諜：英國戰(zhàn)勝西班牙無敵艦隊的秘密武器》，《澎湃新聞·私家歷史》http://www.6773257.com/newsDetail_forward_17455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