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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為外賣小哥前,沒人對他說“謝謝”

2022-08-05 19:4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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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您的外賣到了。”“外賣給您放在樓下取餐柜里了,祝您用餐愉快!”

相信大家對這幾句話都非常熟悉了。

不論大雨瓢潑,還是大雪漫天,只要網上下單,半小時左右就會有外賣小哥把熱乎乎的餐食送到我們手上。

本文的主角,正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最親密的陌生人”——外賣小哥們。

數據顯示,中國有外賣騎手700多萬名,他們大部分是男性,八成來自農村,近半數為“90后”。

然而,統計數字中的外賣小哥畫像畢竟過于粗放、模糊。他們在“跑單”中有何甜酸苦辣?他們的愛情婚姻是怎樣的?他們生活中有哪些喜樂憂愁?

帶著這一系列疑問,作者楊麗萍開啟了長篇“非虛構”《中國外賣》的采訪與寫作,她希望能從細微之處、從每個外賣小哥的故事里,呈現他們真實的生活狀態。

本文選取書中三個外賣小哥的故事,他們有人從送外賣的工作中找回了做詩人的夢,有人通過外賣員的職業彰顯了自己生命的尊嚴,甚至有人在“跑單”路上邂逅了一段美麗的愛情……

下文選自《中國外賣》,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經出版社授權發布。

1.那個送外賣的詩人

他俯身推車的姿勢,多像一棵倔強的樹,在風中不屈的樣子。癟了的輪胎和脖頸的熱氣,讓他看上去,也像一份超時的訂單。

許多人做外賣都是被“逼上梁山”,王計兵則不然,他做外賣出于好奇。

他和老婆在昆山開了個雜貨店,隔壁是電動車店。“遠親不如近鄰”,兩家走動得較勤。電動車是外賣小哥的必備,時常有小哥過來買車。餓了么站點的站長也會過來坐坐。

“我可不可以送外賣?”一天,他們聊天時,站在一邊的王計兵插了一句。

“可以啊。”

“怎么送啊?”

“這很簡單。”

站長要過來他的手機,給他裝了餓了么App。他回到自家店里,跟老婆依云琢磨起這個外賣系統來。一位顧客湊過來看了看喊道:“有個訂單,你快搶啊。”

顧客說著就在屏幕上面點了一下,這個單就搶了過來,上面有取餐送餐的地點。王計兵蒙頭蒙腦地看著地址,不知如何是好。

“你得送,不送要罰錢的。”顧客說。

王計兵一聽急了,連忙跑出去,騎上他那輛舊電動車去找餐館。他在那一片住了十幾年,卻從沒聽說過訂單上的那家餐館。還好,一路打聽總算找到了,又打聽清楚怎么取餐。他取了一碗面,騎行到一家商場,送給了顧客——商場的售貨員手上。

“你看我把面都給你送到了,接下來怎么辦?”他掏出手機,不知所措地問道。

那位售貨員幫他操作一番,這一單就算完成了,賺了五元。他感到新奇,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那天,他跑了五六單,賺了20多元。那是2017年,他48歲。他沒把這當正事兒,就是覺得整天守著雜貨店有點無聊,出來跑跑挺開心的,還有錢賺。跑單讓他靈感大發,寫了一連串的詩。

他是詩人。外賣小哥有很多,詩人也有很多,送外賣的詩人和詩人送外賣的可能不多。

他什么時候成為的詩人,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我認為,在做外賣前王計兵是位寫詩的人,他寫的詩從來沒發表過;做外賣后他成了詩人,詩作陸續得以發表。對他來說,寫作是件傷心事兒,他不大愿意跟別人講。

王計兵是江蘇省邳州市官湖鎮大王莊人,2002年到昆山。22歲那年,還在老家的他迷上了寫小說,23歲那年發表了十多篇微型小說,還惹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麻煩。他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寫的是村里的事兒。發表后寄來的樣刊被村干部拆開了,為此村委會還討論一番,最后覺得這是件好事,應該支持。這一支持讓王計兵的父親感到很驕傲。可是,那篇小說很寫實,村里人一看就知道寫的是誰。他寫的是村里的一個光棍。那人不干了:“秦檜上書了,我也上書了,我跟秦檜一樣了,連祖墳都入不了了。”去他家鬧過幾次,從此不再跟他家人說話了。

王計兵覺得寫微型小說不過癮,稿酬也少,發表一篇多則十幾元,少則只有五元。他想寫一部反映年青一代不甘于現狀而苦苦掙扎的長篇小說。那時,他在從村莊邊穿流而過的沂河撈沙,晚上住在家旁桃園里的一個玉米秸搭的窩棚。從桃花盛開寫到雪花飄舞,西北風吹得桃樹枝頭亂晃,每天晚上,他伏案在馬燈下創作,寫了20多萬字。為了把人物寫得惟妙惟肖,他偶爾會模仿一下小說中人物的動作。寫到一位守孝人時,他穿一身孝服走在村頭。有人說,這孩子寫作寫魔怔了。

一天,他撈沙回來,見窩棚沒了。玉米秸讓父親捆起來,拉回了家。他回家問父親有沒有看見那部書稿,父親說沒看見。他慌了,那么厚的書稿怎么會看不見?那是他將近一年的心血啊。他跑回果園,發現有片新翻的土,用手扒開,見里邊有紙灰……

父親跟他長談了一次。父親說,你該相親相親,該結婚結婚,不要再搞那些不著邊際的事了,搞不好連老婆都討不到。他答應父親不再寫作。事后,他認為父親是對的,如果寫下去,沒準自己就像他筆下的老光棍了。

可是,有時靈感來了,他忍不住還是要寫的。不過,他已把寫作當成自己跟自己聊天,寫后就像兩個聊天人分手似的隨手丟棄。婚后,他想跟老婆分享,寫完后讀給她聽,她卻認為一個大男人不應該如此多愁善感,說:“你哪怕出去跟別人吵架也比窩在家里寫作強。”

怕她知道,他的寫作變得偷偷摸摸,躲躲藏藏。那幾年家里沒開雜貨店時,他騎三輪車撿破爛兒或賣水果,靈感來了,他就停下來,順手扯塊紙板來寫,實在找不到紙就寫在衣服或手上。有時意猶未盡,他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給自己朗讀一遍。他說:“委屈時,難過時,抒發一下會感覺心里好受很多。這就像女人哭一哭,喊一喊,發泄一下。”因此,他的寫作文體也發生了改變,不再寫小說了,改為寫詩。

2005年,看別人上網,QQ聊天,老婆感到新奇,也買了一臺電腦。在她不玩時,他就上網看看,寫QQ日志,把寫在紙板或衣服上的詩錄入電腦。

嫁到邳州的大女兒聽說王計兵做了外賣小哥,哭得一塌糊涂,打電話說,家里缺錢跟她說,她來想辦法,勸他不要再跑外賣了。他說:“我又不去搶單子,有時跑個十幾塊錢,這能算掙錢嗎?也就是出去玩玩嘛,到外邊走走看看。”

開始時,他沒想賺錢,都是一單一單地跑,沒在意收入,把這當成體驗生活。他實在是太愛寫作了,只要做對寫作有益的事,他就會開心得不得了。那些偏僻的、位于犄角旮旯的單沒人愿意接,他卻愿意跑,到沒去過的地方看看,那是一種難得的體驗。

一天,突然下暴雨,他正好手里沒單,騎車到橋下避雨,那里聚了許多避雨的人。他卻看到一位餓了么小哥騎行在雨中。他寫了一首《陣雨突襲》:

一個外賣小哥

在雨水里穿行

天藍色的外賣裝像一小片晴空

一小片晴空在雨水里穿行

像一段鏡頭被不斷地打著馬賽克

而雨水是徒勞的

藍色的工裝越濕

天空就越明亮

澄明的天空貼在他的肋巴上

就像貼在大地起伏的山脈上

陣雨突襲

一個外賣小哥和我并肩騎行

讓我感覺雨衣是多余的

雨水不停地拍打雨衣

像什么人不停地叫門

不過,掙錢哪會像玩似的開心?總會遇到像小于遇到的那種讓人憋氣、郁悶的事兒。一天,顧客留錯地址,王計兵爬到六樓,敲開一扇門不對。打電話問,對方不僅沒有歉意,反而說他送錯了地方。接著又告訴他一個地址,也是六樓,爬上去,敲開門,還不對。再打電話,對方又告訴一個地址,還是六樓。他送上去,那位跟他女兒年紀差不多大的顧客說:“你是怎么干的?連外賣都送不好,還要一遍遍打電話!”

你說,這窩不窩囊?

還有一次,王計兵把餐送了過去,一位滿嘴酒氣的彪悍男子接過去了。他轉身下樓,到一樓時接到一個女人電話,說她把地址寫錯了,她已不在那住了,讓他去把餐要回來,送到新的住址。他又爬上樓,敲開門,彪悍男子聽說他要把餐取走,含著淚水吼叫著,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接著一把薅住他的衣領,把他拽進屋里。生得瘦弱的他哪里掙脫得掉?快要窒息時,跟那男人一起喝酒的人沖出來,把他救了下來,并把外賣還給了他,跟他道歉。

他感到莫名委屈,不過反過來一想那男子也許失戀了,跟他同居的女人搬走了,這是一個可憐人,他的痛苦比自己還大,這么一想也就釋然了。他把外賣給那女人送了過去。她感到過意不去,一個勁地道歉。他說了句:“沒關系。”

還有一件憋屈的事兒,他接了兩單,導航顯示兩單相距僅幾百米。沒想到在兩單之間還隔著一條江—吳淞江,一單在江的西邊,一單在江的東邊,橋正在維修,不讓過。他不論選送西邊的,還是東邊的,都會有一單超時。他選擇先送西邊的。送到后,導航提示下一單還有12公里。當他送過去時,已超時半小時,不僅要罰款,還要他到學習點去學習。

“這個學習倒是必要的,會宣傳交通法規、宣傳社會治安,你要做這行的操守什么的,有些這方面的課程。”這種情況出現過多次,他不急不惱地說。

在采訪時,他說,作為一個普通人,你很難進入別人的家庭,做外賣則不然,哪怕顧客開道門縫,或者你隔著門聽到他家的爭吵,都會成為創作的素材。他說,做外賣會接觸到不同的人,他們有著不同的性格,多數人還是友好的。

也有他大為感動的時候,有個小區不許外賣小哥騎電動車進去,王計兵送餐到大門時,跟保安打聽路,這時他的手機提示:“你的訂單五分鐘后即將超時。”那位50多歲的保安說,“你就要超時了,你別問了,那棟樓很難找,我帶你去!”

保安在前面跑,他跟在后面跑。跑到樓下,保安已累得雙手扶著膝蓋,上氣不接下氣了。

“超時了沒有?”王計兵送完餐下樓時,保安還在等他。

“沒超。”

“很好,不容易,送一餐,再把錢罰去了,不劃算。”保安說。

好像送外賣的不是王計兵,而是他。王計兵寫下《趕時間的人》:

從空氣里趕出風

從風里趕出刀子

從骨頭里趕出火

從火里趕出水

趕時間的人沒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個地名

王莊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個個飛奔的外賣員

用雙腳錘擊大地

在這個人間不斷地淬火

還有一次,他去一家工廠送餐,要穿過一座過街天橋,平時可以騎行過去,那天下過一場雨,大理石橋面很滑,上坡時沒覺察到,下坡就剎閘了,電動車直沖而下,沖進一片綠化帶。他摔倒在那里,膝蓋撞了一下,有點扭了,湯也灑掉一些。他扶起車,繼續趕路。雨下大了,摔過之后他有點兒害怕,不敢快騎,結果超時了。他跟顧客道歉,說不好意思,下雨了摔了一跤,湯也灑出一些……

那位顧客很好,表示理解。平臺的罰款也下來了,那位顧客實名幫他取消了。顧客是可以申請把超時罰款取消掉的。

他還寫過一首《午夜推行人》:

如果不是這一抹藍

在午夜的街道出現

我差點就信了夜晚

非黑即白的謊言

他俯身推車的姿勢

多像一棵倔強的樹

在風中不屈的樣子

癟了的輪胎和脖頸的熱氣

讓他看上去

也像一份超時的訂單

氣溫還在下降

還在把往日落葉往死里按

落葉歸根其實是一種奢望

在落地之前

太多的落葉就遠離了樹林

午夜街頭

一個外賣騎手的出現

讓一抹天空,藍得更加純粹

月亮是天空的一處漏洞

所以夜從來都黑得不夠徹底

王計兵做外賣后,他的詩作開始發表。一次回老家看望父母時,他接到一個電話。父親問是誰打來的,他說是咱們市的作家協會主席,他告訴父親他又開始寫作了。父親聽后,沉默許久說:“我耽擱了你好長時間……”

王計兵感到很震驚,沒想到父親會說出這句話。他給父親朗讀自己寫的詩,還用手機播放別人朗誦他的詩的視頻。父親聽得很認真,甚至不讓他把手機拿走。

王計兵已經53歲了,這一年紀的外賣小哥為數不多,許多都是臨時的。王計兵每天堅持干12個小時,他很喜歡這一職業,他說他會繼續干下去。

2.只有一條腿,也要為自己贏得尊重

一條腿能撐起怎樣的人生?他頭戴白頭盔,身著外賣工裝,左腿彎曲70度,雙手持一根長長的鐵杖,像劃船似的向我走來……

1981年,王建生生于四川達縣(達縣已于2013年7月被撤銷,并設立達州市達川區)的一個村子。打從記事起,他的左小腿就與大腿筋腱粘連,彎曲70度,腳掌外翻,而且僅有大趾和二趾。小時候,他沒問過母親,自己為何跟別人不一樣,長大就更不能問了,怕母親傷心。現在想問也問不了了,母親去世了。

王建生命苦,剛懂事,父親就沒了。母親領著他和哥哥、妹妹改嫁。母親和繼父生了兩個妹妹,家里還有一個爺爺,全家八口靠繼父種的兩畝地維持生計。他和哥哥像要飯花子似的衣服補丁摞補丁。村里有人辦喜事,小孩子都去看熱鬧,他和哥哥卻躲進家里,怕人看見。

七歲之前,王建生像小狗似的爬行。上小學時,哥哥背他去學校。有一天,他見一位像他似的殘疾人拄棍而行,哎呀,我也可以這樣行走。他欣喜地爬到屋后,砍下一根竹子,拄著竹竿站了起來。

別人的腿是爹媽給的,只有兩條,王建生的“左腿”換了五六條,從竹竿變成木棍,又從木拐變成鐵杖。這根高他一頭的鐵杖是他花十元買下鐵管,又花15元焊接而成。有人問他,你為什么沒像范偉那樣拄雙拐?他說,拄雙拐時間長了,身體會變形,會顯得猥瑣,鐵杖會讓自己保持挺拔。

2015年的夏日午夜,杭州天氣溽熱,街燈昏昏欲睡,身高1.6米的王建生拄著鐵杖沿街走來,探著腦袋,佝僂著腰,目光從一個光點掃到另一光點。他想揀點兒紙板或礦泉水瓶,天亮時換點錢,買點吃的撫慰一下饑腸轆轆的肚子。

“你撿這個能撿多少錢啊?”一輛電動車突然停下,外賣小哥問。

“多時四五十,少時一二十。”

“夠用嗎?”

“談不上夠用,對付著活吧。”

啥叫夠?錢這東西有多多花,有少少花。他在余杭租間農民房,月租200元,早晨一睜眼,六七元就沒了,拾荒所得只能勉強糊口。

“去跑外賣吧。”小哥熱心勸道。

跑外賣?王建生跟一個哥們兒說起過此事兒,那哥們兒打量他一番,不屑地說:“你能跑個啥!”他想想也是,就自己這模樣,誰能看上?也就放棄了。

“腿有毛病沒關系,不影響。”小哥說。

“那加個微信吧。”他驚喜地說。

王建生跟著這位叫徐容相的小哥加入了外賣大軍。其實做外賣很簡單,只要在外賣平臺輸入手機號、姓名和身份證號就可以成為外賣小哥,不論丑俊還是殘疾,按時把外賣送到即可。

王建生選擇的是點我達,相當于美團專送,與眾包相比有點兒門檻。他順利通過面試,經過培訓之后就上崗送餐了。

王建生自以為在杭州游蕩十多年,對臨平了如指掌,沒想到第一天送餐就顛覆了他的認知,有一單是開發區的,他不知方位,只得跟導航走,結果兩個多小時后才送到。

如在俄羅斯,點份外賣,等兩三個小時是很正常的,他們的外賣小哥主要靠步行、乘公交車和騎單車。在中國,這是嚴重超時。超時要被差評,差評則要罰款,汗流浹背,白跑一趟不說,還要貼錢。王建生行走江湖十幾年,哪里會吃這眼前虧?

“非常對不起,我剛剛入行,不認識路,耽誤您吃飯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不要給我差評啊。”他把餐和自己花十元錢買的兩瓶飲料一并遞過去。

客戶一臉憤懣,看看王建生那誠懇的表情,再打量一下那桿長長的鐵杖和彎曲萎縮的左腿,怨懟與責備咽了下去,默默地收下餐盒與飲料。

王建生是在冷落、鄙夷、嘲諷和責罵中走過來的。在繼父那個村子,他被視為拖油瓶而遭受霸凌。讀村小時,同學欺負他,罵他“瘸子”。小學三年級,去鎮中心小學讀書時,家離學校五六公里,他要提前幾十分鐘離家,放學時同學跑沒影了,他拄根棍子踽踽獨行。

做外賣的第二個星期,白天驕陽似火,人似熱鍋里的螞蟻。后半夜,電閃雷鳴,大雨瓢潑,許多外賣小哥下線關機。天氣越是不好,訂餐的越多,平臺爆單,商家又喜又急又懊惱,外賣送不出去,眼瞅著錢流到眼前卻撈不起來,還失了信譽。有些商家平素在小哥面前居高臨下,一副你愛跑不跑,不跑拉倒的架勢,這時不同了,見到小哥就像久別的親人似的,偏偏卻見不著了。

突然,門開了,一個濕淋淋編織袋子蹦著沖過來,袋子底部露出一個腦袋。王建生入職沒過考核期,外賣裝備沒有發下來,騎的電動車是自己的,車后座放個塑料筐代替外賣箱,沒有雨披,他只好找個編織袋子,在底部和左右各剪一個口,將頭和手伸出去。那晚,王建生取餐送餐,馬不停蹄,而且沒有一單超時。一周前,送餐超時后,他騎著車子在周邊的商圈和小區轉悠了整整一周,把線路畫在本子上。今天,是他復工的第一天。

王建生贏得了商家的認可與尊重。每當他們道聲“謝謝”時,他就感覺自己一點點地站起來了。

小學畢業時,他雖然拄著棍子,自尊卻趴在地上。鄰居和同學商議讀中學時,他湊過去,他們還翻著白眼看他。他從那些目光讀到的是:你一個瘸子,上中學跟你有什么關系?再說,讓你讀,你交得起學費嗎?有人直言不諱地說:“你去放牛吧。”那似乎是他唯一的選擇。村里有個患癲癇的人,跌倒在火堆燒壞了手腳,干不了農活,只好去放牛。

王建生不甘心那么活著。他一條腿蹦到鎮上,求見校長。學校說,校長去鄉政府了,他又蹦到鄉政府。那天也下著雨,他心里泥濘得不可收拾。在鄉政府門外等了許久,見校長和鄉干部有說有笑地出來時,他撲了過去,“撲通”跪在泥水里:“校長,我要讀書,不想放牛!”

采訪時,王建生說:“除了下跪,我沒有別的資本。”他窮得只能下跪。

他小學就讀的是九年一貫制學校,校長既管小學,也管中學。全校像王建生這樣的學生不多,校長認識他。他這一跪獲得讀中學的機會,校長免除了他的學雜費,這也為日后遭受霸凌埋下了伏筆。同學們動不動就說:“你很牛么?你是特殊人才!”

“你瘸就有理由不交學費?”

“你的學費哪來的?是我們大家替你出的!”

距中考還有十天時,王建生實在忍不下去了,跟同學打了起來。

老師沒有主持正義,他一氣之下離開了學校。

輟學的第二年,19歲的王建生拄著木棍,肩搭一條裝換洗衣服的編織袋,在塵土飛揚的村道上攔了一輛卡車,爬了上去,離開了那片傷心地。那個放牛人癲癇病發作,栽倒田里,窒息而死。王建生想,自己待在村里也將步他后塵。母親在他讀初二時去世,哥哥六年前去了鄭州,他已沒什么可留戀的了。

王建生從鄭州找到杭州,也沒尋到哥哥,變成了流浪漢。他扒過火車,蹲過橋洞子,當過乞丐,蹬過三輪車,賣過燒烤……這15年來,從沒人對他說聲“謝謝”,沒人對他如此尊重。

進入三伏,杭州已開啟蒸烤模式,火辣辣的陽光直撲大地。王建生覺得自己就像燒窯中的饃要烤干了,那根鐵杖變得滾燙,好在他的虎口日積月累磨出厚厚的又黃又硬的老繭。

系統派下一單:一袋25公斤大米、兩桶油,還有一箱礦泉水。王建生找個編織袋子把米裝進去,打個結,搭到肩上。一手拽著袋子,一手拄杖,單腿蹦到電動車旁,再蹦兩趟,油和礦泉水也搬到車旁。裝車,捆好,十分流暢,如魚得水地穿梭在車流之中。

王建生主要送餐地南苑街道位于杭州東北,匯集眾多商場和超市、賓館,以及多家金融機構和政府部門,是聚集生活、娛樂、休閑為一體的商貿往來經濟中心。這一帶最有名的商廈是銀泰,那里的非機動車停放處較遠,取餐要穿過整個商城,送餐容易超時,令許多外賣小哥打怵。王建生不怕,他身高1.6米、體重42公斤,一條腿蹦著進去取餐,又蹦著出來,蹦來蹦去,敏捷得讓人吃驚。

不過,王建生也有怕的時候,眼下就是。貨送到一個老小區,樓房沒電梯,客戶住七樓。

“您訂的貨物到了。家里有人嗎?能不能下來搭把手?”王建生把東西卸在樓梯口,想有人搭把手一趟就上去了。

“家里沒人,我是孕婦。”

要是送餐,別說七樓,十樓也不怕,他會像袋鼠似的敏捷地蹦上去。可是,這是25公斤的大米,近20公斤的礦泉水,還有兩桶油。他仰頭看看,七樓高有20來米,挺打怵。打怵也得干,誰讓自己是送外賣的呢,不論多重都得送上門去。他扛起大米,單腿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往上蹦。蹦到第二層已氣喘吁吁,汗如雨下,腿疲軟了。這氣溫就是坐在樹蔭下,什么活兒不干都冒汗,扛著25公斤的米往上蹦,哪受得了?他只好單腿站立,喘口氣,接著再蹦。

蹦到七樓時,他已撐不住了。

“哎呀,我不知道你是這情況……”孕婦嚇了一跳,慌忙捧著肚子,怕驚著胎兒。

知道這情況又能怎么樣?她伸了伸手,想接一下,又縮回去,捧著肚子把門口讓開,讓他放下。

他轉身下樓。米、油、水全搬完時,他累成一攤泥,恨不得貼在地面上,再也不起來。這一單,他賺了5.6元,流的汗起碼有兩礦泉水瓶,一瓶2.8元。不過,他挺自豪,自己憑著一條腿愣是把100多斤的東西送上七樓,一點兒不比腿腳健全的小哥差。他跨上電動車走了。

對王建生來說,最難承受的不是重件,而是歧視。一天深夜,王建生拎著外賣,站在樓下,給客戶不停地打電話都沒人接。單元門鎖著,他進不去。外賣小哥最怕的就是客戶不接電話,原因有多種,有的打游戲入迷,有的手機靜音,有的睡著了,還有一種可能,電話號碼錯了。王建生還有兩單,這一單不馬上送出去,那兩單就要超時,超時就會被差評。一個差評罰款50—200元,相當于半天到兩天為罰款打工。對單少的小哥來說,這等同于斷掉幾天口糧和房租,讓人抓狂。據《新快報》報道,有一外賣小哥一個月遭三次差評,擔心月超五個差評被解雇,差點服毒身亡。

王建生正焦急,一個中年婦女走過來。他急忙把鐵杖藏在身后。晚上送餐,樓道漆黑,在敲門之前,他要把鐵杖藏在門后,怕是客戶見他手持鐵杖,以為打劫,嚇得魂飛魄散,如有高血壓,或心臟病,也許一頭栽倒在地,那麻煩可就大了去了。別說配送費不夠給人家治病,萬一人家心梗猝死,可就是一條命啊。

那女人見他是送外賣的,問去幾樓。

“六樓?巧了,我是房東,要去收租。你腿不好,我幫你捎上去吧。”杭州人就是這么富有愛心,王建生已屢見不鮮,急忙道謝,遞過外賣。

沒想到次日竟有個差評。去商家取外賣時,老板給他看,昨晚客戶留言:“××,你一個瘸子!你知道自己是瘸子還送什么外賣?”

也許房東把餐捎上去,客戶跟房東因房租搞得不愉快,把火撒向了他。這一差評扣掉王建生當月200元獎金。因為殘疾而被差評,還有沒有天理?這位客戶違反了《殘疾人保障法》——“殘疾人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和家庭生活等方面享有同其他公民平等的權利”。可是在有些地方講的是叢林法則,講的是誰大誰小,誰強誰弱。

王建生說,他沒有向平臺申訴,一是自己沒有親自將餐送到客戶手里;二是他申訴什么?客戶嫌棄自己是個瘸子,本來就是瘸子么,申訴后平臺也許注意到他是個殘疾人,如失去這份工作豈不更加悲催?

客戶是上帝,可王建生遇到的則是愷撒。對客戶而言,你花錢訂的是外賣,又不是外賣小哥,憑什么要求他四肢健全?一個租房子、訂十幾元外賣的人,怎么說也算是低收入人群了吧?真是“相煎何太急”。

3.一場車禍引發的愛情

一場車禍,讓“男小哥”與“女小哥”破了“界線”。真該感謝那位倒霉的肇事者,八竿子打不著的失誤成就了這一姻緣。

2020年7月的一個午夜,11點半,杭州匯和城購物中心仍燈火輝煌,邊上那條橫穿拱墅、西湖、余杭三個區的文一路卻像行將干涸的溪流,車流人流斷斷續續,食客已稀稀拉拉,多數是穿藍色或黃色T恤的外賣小哥。

餓了么小哥袁緒楠去取餐上電梯時,瞟見韓國料理店里有一道陌生的倩麗背影,美團的。他不由駐步,隨手拍了張照片,發到小隊的群里。

“你們看看人家,一個女孩子這么晚了還在跑單,你們躺在床上刷抖音、打游戲,還有臉嗎?”

他是說給隊里那些“90后”“00后”的,他們早上起不來,晚上不出來,陰天下雨不接單,躺在宿舍不送餐。

圖片發出去了,那道背影卻駐扎在袁緒楠的心上,從那之后,他取餐和送餐總情不自禁環顧一下。幾天后的中午,他騎行到十字路口,遇到紅燈,驀然見她也在等紅燈。她的身材很好,個子跟他相仿,接近1.7米。

“你干了多久了?”他湊過去。

“沒干多久,剛來。”她看了看他。

她的腦袋被頭盔和面罩裹得嚴實,怕胳膊曬黑,套著冰袖。能見到的只有那雙像電視劇《還珠格格》中小燕子似的大眼睛。這幾年杭州已入圍“四大火爐”,馬路像烙餅鍋似地被烘烤,磕破一枚雞蛋,攤在路面上,幾分鐘就熟了。

他情不自禁地過去搭話,她說是新來的。

“加個微信吧,有什么不懂的,你隨時可以問我。我都知道。”

她掏出手機,讓他掃了下二維碼,不大情愿。燈變綠了,他們分道揚鑣,各忙各的了。

下午,他掏出手機看了幾遍,她都沒給他通過。晚上11點多,她通過了。他想她可能剛回家。一個女孩為什么要這么拼?他跟她聊了幾句,問了一下她的收入。她說自己不熟練,一天跑單不多,收入很一般。

他說,他一天跑八九十單,少的時候也有70多單。他猶如老兵在新兵蛋子面前炫耀一下。

“我們這邊挺好的,單子也多。我們這邊女孩子一天也有四五十單,只要七八個小時,多的話也就八九個小時……”

她說,她在那邊沒有師傅帶,要自己摸索。

“你要不來我們隊,我帶你。”

她說考慮考慮。他想,她對自己也許有戒備之心,在馬路上主動加微信,又勸人家跳槽,誰都知道拉進一個外賣,站點就有一兩千元的獎勵。怕她誤解,他就此打住。

不過,他隔三岔五就把自己跑單業績發給她。他的確不尋常,2020年當過“單王”,不過他沒以大神級外賣員曬單,而是以普通小哥來展示。對他們來說,有一個備單量的問題,這決定在午高峰或晚高峰時允許你帶多少單。對普通小哥來說,一次僅允許你帶四五單,帶多了怕超出你的能力,會超時。對袁緒楠這種當過“單王”的則不然,一次可帶十幾單。

他為了把她吸引過來,高峰時也不帶十幾單,僅帶四五單。上午10點上線,做到晚上九十點鐘,他已完成七八十單。她在那邊累得要死要活也只有30多單。他想誘惑誘惑她,究竟為什么,說不清楚。

一天下午一兩點鐘,他吃完午飯,要上線接單了。一位小哥送單回來,說有個美團的女孩讓車撞了。他一聽就急了,一定是她,在這附近送單的美團姑娘就她一個。他不顧一切地趕過去。果然是她,還好沒有大礙,不過擦傷了點,交警處理完了。他把她的車子抓過來騎了一圈,發覺有問題。他領她去修車。

“你這車不對啊,有問題。”修完后,他又試了試。

“有什么問題?”

“剎車時電機應該斷電,你這車沒斷。車剎住了,電機還在轉,這樣是很危險的,你得換一輛。”

“我剛開始做外賣……”她有點兒為難。

她或許經濟緊張,或許沒打算久做,不想在這上面投資。

“我們站點有,我去拿一輛給你,你先騎著。新車騎著會安全一點兒。”

他在的支付寶站點有備用電動車,可以租給新入行的小哥。她有點兒動心。

“我沒能力改變別的,只能讓你更安全點兒。這樣我會放心一點兒。”

她接受了他的幫助。

晚上9點鐘,他收到她的短信:“下班沒有?”

“我沒事兒,在休息。”他急忙送掉剩下的幾單。

“要不,我們吃個飯吧。”

他問清她在哪里,推薦了附近一家菜館。那是個小餐館,消費不高,菜品說不上好吃,也不難吃,不過環境還可以。

終于“見面”了,她像他想象的那么漂亮,不僅有“小燕子”似的大眼睛,還有“小燕子”似的鼻子,加之小麥色的皮膚和長長的馬尾辮,不比“小燕子”遜色。他們面對面坐著聊了起來,她說她在美團干得不大愉快,倒番苦水。他說他也一頭霧水,剛接管一個小隊,下邊20來號人,沒一個認識的,不知工作怎么開展。他又“策反”她,勸她過來。她沒答應,也沒反對。

在那之后,他們有來有往,他隔三岔五給她發個短信:“吃飯了沒?要不要一起吃個飯?”飯吃多了,漸漸熟了,這是中國式交往。她終于被“策反”過來了,可是她已熟悉那邊的模式,對這邊很不適應,每天鉚足勁兒也就跑20來單,賺的不僅沒多,反而少了,這讓她煩惱。對他們來說,賺錢是王道,賺不到錢也就沒道理可言,她像打水漂的石子在袁緒楠他們那兒干兩天就去跑眾包了。

這邊的模式沒熟悉,卻熟悉了袁緒楠。他是農民工的第二代,像安徽鄉下的種子播撒在無錫的街巷,在那座城市讀了小學和中學。2002年,他考上中專,學的是電子技術應用。20世紀80年代,一張中專文憑可以改變農家子弟的命運,可以農轉非,可以分配到企事業單位,當上國家干部。21世紀的中專跟讀職高幾乎沒有區別,畢業后就匯進了打工大軍。

袁緒楠打工七八年時,遇到一個女孩。21世紀的婚姻猶如麥當勞快餐,來個雙層吉士漢堡,加杯可樂,填飽了肚子,抹一下嘴巴就出來了。他們也許還沒明白婚姻是什么就懷了孕,生下孩子,只得順水推舟地結了婚。這時,卻發現睡在身邊的人不是自己想找的,又沒耐心過下去,只得離婚。

在兒子三歲時,袁緒楠跟前妻離了婚。那樁婚姻猶如一只高腳杯,沒兩年就破碎了,前妻走了,把兒子留給了他。袁緒楠帶著兒子艱難地過了幾年。終于熬到兒子上學,他把兒子托付給了母親,到嘉善打工。2019年11月,聽說在杭州做外賣賺錢挺多,他就過來了。在這個站點沒干幾天就去跑眾包,兩個月后趕上疫情,也有過焦慮、煩憂、迷茫。2020年6月,他又回到這個站點。

情感往往是朦朧的,朦朧得自己也說不清是什么。袁緒楠也搞不清楚是拍她的背影喜歡上了她,還是想把她拉進站點賺到那筆錢。他想了解她,讓彼此的關系再親密些,甚至想……他又不敢想,她做外賣不過是權宜之計,就像棲在枝頭的小鳥兒,跳來跳去,一眨眼就飛走了。他和隊里那幫兄弟也不想做一輩子外賣,可是有幾人能跟她相比?

“你在哪?”半夜11點多,她的聲音有點急促。

這段時間他們在一起吃過一兩次飯,他教她跑眾包的技巧,如何處理棘手問題……

“你有什么事?慢慢說,著什么急呀,哪怕手里有單子,你也不能這么著急,超時就超時,大不了扣錢。”

不過,他有點兒緊張,估計她是出事了,否則絕不會找他。

“快過來……”

“趕緊給我發個定位。”

他急三火四地趕過去,好在不遠,兩分鐘就到了。她的車子沒電了。

幾天后,她又給他電話,車又壞了,他又趕了過去。他也許該感謝她的車,讓她找他。

“你是不是還在跑?”兩天后,半夜11點多,他給她電話。

她果然還在跑單。他要來她的定位,趕了過去。她還有四個單,他們二一添作五,一人送兩個。送完單時,已經12點多了,她還要接單,他生氣地摁住她的車頭,把鑰匙拔下來:“這么晚了,出了事怎么辦?你連個親戚都沒有,誰也不知道。”

她從小就是孤獨的,父親過世得早,母親把她留給了爺爺奶奶就改嫁了。后來,她在西安讀了四年大學,做過電商。疫情肆虐,電商做不下去了,只好做外賣以渡過難關。

她跑的眾包不像專送,像散兵游勇,人跑出去了,在哪兒?沒人知道。若沒有點餐的催單,丟了都沒人找。專送則不然,小哥跑出去了,在什么地方站點很清楚,他要是長時間不動,訂單超時,站點會跟他聯系。如發生車禍,站長會在第一時間趕到。

“白天太熱了,晚上涼快點兒,多跑幾單。”

他勸她回到他那去,別跑眾包了。

“為什么?”

“我不想你晚上這么累,不想你這么辛苦……”他說出壓在心底的話,“雖然我不是很有能力,不能掙很多錢,但是我想關心你,想照顧你。你也應該發現,我是一個很愿意跟人開玩笑的人,看上去有點兒不正經。其實了解我的朋友知道這是個表象,是我想讓別人看到我的樣子。我自己心里有什么事只跟很要好的朋友講。”

她很生氣,也許想,你以為你是誰?他也很生氣,不歡而散。

她沒再聯系他,他也沒聯系她。一天,同事告訴他,那個女孩回站點跑專送了。這是什么意思?這既讓他意外,又讓他生氣。杭州有這么多站點,她偏偏選擇這個;他以為在這個站點他是跟她關系最好的,她卻通過別人回來了。站點的許多人知道他在追她,他覺得:我幫你這么多,你怎么也該把我視為朋友吧?哪怕是普通朋友呢。她這一做法讓他很沒面子。

真正愛一個人是可以生氣的,不過那氣像充在扎孔的輪胎上,過不了多久就會泄掉。他沒有因此而心生怨恨,選擇理解她。他清楚她不想跟他談戀愛,以這種方式拒絕他,想跟他保持朋友關系……

袁緒楠可不想就這樣拉倒。他跟站長李飛請求把她分到他那個小隊,要跟她保持密切聯系,時時刻刻給她以關照,他要用自己的愛去焐熱她的心。也許他們站長像季海麗那么清楚小哥找對象不容易,想成人之美,就答應了他。這樣,她進入了他的小隊,他一如既往地關愛她,“粗暴”干預她的事情,動不動就約她吃個飯。盡管她沒答應他,極力保持距離,可是不論他,還是小隊的其他小哥,都視她為他的對象。

2020年11月,出了車禍,這次不是她,而是袁緒楠。

立冬了,天陡然短了許多。下午4點,天色就像打翻了墨水瓶,眨眼工夫就黑下來。人的視覺一下子還適應不了這種變化,袁緒楠騎電動車取餐,一輛收廢品的三輪車從坡上倒著溜了下來。發現時,已躲不開,他一抬腳,正好踢在三輪車廂的板子上。他從車上飛了出去。從地上爬起來,扶起電動車,沒感覺到痛,還以為自己沒事呢。三輪車車主見他還能動,想跟他私了。

“我為什么跟你私了?我肯定要報警的。”他生氣地說。

站長叮囑過,發生交通事故要在第一時間報警,哪怕交警判你全責也沒關系,公司已給你上了保險。袁緒楠一邊報警,一邊通知站里,也告訴了她。此時,正值晚高峰,她在忙,一時趕不過去。站長倒是在第一時間趕了過去,陪他去了醫院。他腳趾的骨頭斷了三根。

一片烏云遮蔽他的心,公司的年終獎勵政策剛出臺,這下沒有他的份了。

第二天,她拎著一鍋燉好的豬蹄趕了過去。他既高興又糾結,高興的是她心里還有他,糾結的是自己不該拖累她。他想回家,又怕無錫那邊出現疫情,過完年回不來,還怕讓父母擔心,出門打工沒賺多少錢,卻拄拐回來了……

“要不你搬到我那去吧。”那兩天,她既要跑單,還要不時過來照顧他,管他吃喝,忙得團團轉,許多時間都消耗在路上。

這是他求之不得的,這意味著彼此的關系有了突破。因禍得福,真該感謝那位倒霉的三輪車主,有時那八竿子打不到的無意之舉,甚至失誤,為你提供了寶貴的機遇。她住的是“蝸居”,逼仄,一個臥室、一個衛生間,沒有廚房,吃靠外賣,不過可以熬點兒湯,煮點飯或下個面條什么的。

在一起住了20多天,也許有了上次婚姻的教訓,也許袁緒楠成熟了,懂得哄女人了,兩人的感覺還不錯。最大的“障礙”就是這房子不行,太局促,兩個人加一只拐就活動不開了。于是,他們換了一間稍大點的房子。他也只能租這樣的,休病假有基礎工資,沒有跑單績效,收入大大縮水。住在一起后,她成了主婦,要洗衣做飯照顧他,跑單量減少,賺的錢也少了不少。

她回憶起他們的相識相處時說,他給她的第一印象是這個人挺兇,脾氣不好,還有點兒霸道,她告誡自己還是躲他遠點兒好。他解釋說,他的性格挺好,吃虧在眉毛上。等紅燈相遇時,彼此只露兩只眼睛,他的眉毛濃重粗壯,眉梢還有點兒吊,眉眼恰恰是個敗筆,眼睛修長,目光冷峻,給人以彪悍、不好惹的錯覺。他主動教她帶她,她覺得他樂于助人,但是很兇。他那晚霸氣的表白,讓她一時難以接受,再想想在這么一座上千萬人口的城市,人海茫茫,有誰關心自己的安危,有誰打個電話就能跑過來幫自己修車?

春節前后,有些小哥回家過年了,站點人手緊張,袁緒楠晃動晃動受傷的腳,覺得恢復得差不多,可以跑單了。站長李飛說,不行,你要好好養傷。傷筋動骨一百天,更何況他斷了三根骨頭。可是,作為隊長,他要為站點著想;作為男人,他要為自己的女人、為這個家,還有遠在無錫的父母和兒子考慮。他那些年在家帶孩子,沒怎么打工,還有債務沒還完。

年剛過,還不時有零星的鞭炮聲響起,袁緒楠就上工了。有了她,他感到有了奔頭,跑單量多了,他們又改善了一下居住條件。他自己單住時每月房租800元就夠,現在要3000多元了。他不能讓她受委屈,要讓她住得好些,舒適些。新租的房子比前邊的好了許多,相當于公寓房,有獨立衛浴和廚房。

袁緒楠很會做飯,變著花樣做給她吃,今天炒兩個小菜,蒸條魚;明天買點蝦,或吃牛肉,或吃火鍋、烤肉。他也有缺點,用他的話說就是想改又改不了的“臭毛病”,比如說喝酒,生存壓力過大,有時就約幾個哥們到酒館喝兩杯,控制不住就喝高了,回家很晚,還會把家里搞得亂七八糟。

她也沒嫌棄,人么,總得有點缺點。沒缺點的人是圣人,圣人是不可愛的。不過,她也不能任由他的缺點泛濫,給他定了規矩:在外喝酒半夜12點前必須回家。這對袁緒楠來說有點難,喝高時哪里還知道鐘點?不過,她沒管住他,小區卻讓他降服了,他們設了門禁,半夜12點后就進不去了。這下好了,喝酒前必須跟哥們兒說12點前得回家。她好通融,電腦系統不行,這個管用。

他們的日子痛并快樂著。舌頭哪有不碰牙的,小摩擦總會有的。他惹她生氣了,他說兩句好聽的,哄一哄也就過去了。他說,沒有一點兒小摩擦,生活也挺無趣的。他對她很滿意,他說,“你說我有啥?長得也不好,收入又不是很高的那種,家里還有個孩子。我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運。”

本文節選自

《中國外賣》

作者: 楊麗萍

出版社: 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22-7

編輯 | 陳逍遙

主編 | 魏冰心

配圖 | 電影《中國飛俠》《東京!Tokyo!》《新喜劇之王》

原標題:《他扒過火車、當過乞丐,在成為外賣小哥前,沒人對他說“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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