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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秀麗:一個也不能少——抗戰流亡中的豐子愷家族
世間的一切災難,似乎都是突然而降的。
地震、雷電、火災、龍卷風、泥石流等自不必說,遠離戰爭爆發點的人們,明明聽到、看到、感知到戰火或快或慢地靠近,但在真正燒及的一剎那,往往仍然是猝不及防的。
抗戰時期豐子愷家族逃亡的起點是他的故鄉石門灣,是他精心經營的藝術而生活的緣緣堂。浙北小鎮石門灣地處嘉興和杭州之間,從三十里外的長安火車站上車,南行一小時到杭州,北行一小時到嘉興,再往北,三小時到上海。按現在的導航軟件,從石門鎮到上?;疖囌静坏?50公里,駕車約兩小時可達;從如今石門所屬的桐鄉市坐火車到上海,最快36分鐘,最慢52分鐘。所以,1937年上海壯烈的八一三抗戰,幾乎近在咫尺,但人們仍心存僥幸。從上海、松江、嘉興、杭州各地遷來許多避難人家,更讓當地人誤認此地為桃源。這個小鎮遠離鐵路,一派平和,全不設防,鄉人們用他們的常識設想:“真的!炸彈很貴。石門灣即使請他來炸,他也不肯來的!”
1937年10月29日(農歷九月二十六日)是豐子愷40歲生日(虛歲)。此時,松江已經失守,嘉興被炸得不成樣子,但豐家還是做壽,“糕桃壽面,陳列了兩桌;遠近親朋,坐滿了一堂。堂上高燒紅燭,室內開設素筵。屋內充滿了祥瑞之色和祝賀之意”。賓客的談話已不同以往,尤其是從外地逃難而來的親友,所見所聞均為傷心慘目的戰時遭遇,但親切平和的石門灣似仍讓人安心,壽宴結束后大家欣然地散去。
但這卻是緣緣堂無數次聚會歡宴中的最后一次。一星期之后,1937年11月6日,農歷十月初四日下午,石門灣遭遇日機轟炸,當場炸死三十余人,傷無算。其中一枚炸彈落在緣緣堂后門外不遠處。
大轟炸當天,豐子愷一家辭別緣緣堂,開始從浙江,到江西,到湖南,到廣西,到貴州,到四川的九年流離生活。
豐子愷
外婆“失而復得”
豐子愷的妹妹雪雪嫁在三四里外的村子南沈濱。聽見炸彈聲,妹夫蔣茂春立刻同他的弟弟搖一只船,到鎮上接豐家到鄉下避難。這支逃難隊伍共有十人:豐子愷夫婦,恰好在他家做客的七十歲岳母,三姐豐滿,正在上中學和小學的六個子女。在南沈濱住下后,豐子愷每日遣人去十五里外的練市鎮借閱報紙,了解日軍的動向和進展。他打定主意,只要嘉興不失守,決不輕去鄉國。村居旬日,嘉興仍無失守消息(事實上豐家離開前兩日嘉興已失守),然而風聲卻緊起來??箲疖娙碎_到,在村前掘壕布防,一位連長告訴豐子愷,“貴處說不定要放棄”。郵局先遷到鄰近,這時又要遷往別處,送到豐家的最后一封信是豐子愷一向敬仰、多有來往的當世大儒馬一浮先生從桐廬寄來的,告知他已由杭州避居桐廬,并問石門灣可否安居。
石門灣已毀于敵手,南沈濱也肯定不能久居,逃難,逃向哪里?豐子愷曾想過投奔金華附近的湯溪,那里是他們的老家,他們這一支是在明末清初遷居到石門灣的。但三百多年過去,他們與祖居地并無聯系,二十多年前豐子愷在東京偶然遇到族兄豐惠恩,相與考查族譜,方才確知自己的老家在湯溪,并且知道湯溪有豐姓數百家自成一村。但他只認識這位族兄,而這位族兄長居上海閘北,閘北糜爛后不知所往。豐子愷不敢貿然到湯溪,更擔心長期生活在城市的一大家人在“皆業農”的湯溪無以為生。收到馬一浮先生來信后,豐子愷決定經杭州到桐廬,再定行止。
決策甫定,機緣即至。11月20日下午,豐子愷的族弟平玉帶了他的表親周丙潮來訪,詢問豐家的行止,表示周家有船,丙潮將帶妻子和三歲的孩子與豐家一起逃難。周家有兩子,丙潮為次房,家族讓其隨豐子愷漂泊天涯,是讓兩房兒孫分開兩處,以策安全。對豐子愷而言,二十多歲的丙潮和祖傳染坊店伙計章桂的一路同行,無疑獲得有力臂助。到后方后,為解決他們的生計,豐子愷開設“崇德書店”,章桂甚至成長為一位書店經理。
次日下午,豐子愷全家十人和族弟平玉、店友章桂,乘丙潮放來的船離開南沈浜,駛向十里以外吳興縣屬的悅鴻村(丙潮家)。這時,離石門鎮陷落只有三十余小時。
傍晚到悅鴻村,在丙潮家晚餐并稍事休息之后,于半夜沿運河開向杭州。次日下午,船近塘棲。這是離杭州很近的一個著名古鎮,這個鎮,對石門灣的人來說非常親切。豐子愷在《辭緣緣堂》一文中專門寫道,若不趕時間,到杭州可坐更愜意舒適自由的運河船,并可在塘棲一宿,“上岸買些本地名產的糖枇杷、糖佛手;再到靠河邊的小酒店里去找一個幽靜的座位,點幾個小盆:冬筍、茭白、薺菜、毛豆、鮮菱、良鄉栗子、熟荸薺……燙兩碗花雕。你盡管淺斟細酌,遲遲回船歇息。天下雨也可不管,因為塘棲街上全是涼棚,下雨是不相干的”。但這一次逃難過塘棲,卻讓他們飽受驚嚇。一艘滿載兵士的船從對面開來,交錯間,一個兵士大聲問坐在船頭的章桂“鬼子在什么地方”?顯然敵兵已經逼近。忽然,另一艘兵船一面大聲喊他們停船,一面向他們靠近。船夫說“要拉船了”,拼命地逃,豐子愷見兵士已經舉槍瞄準,急命船夫停住。幸好對方只是要借一個船夫,說是“搖三十里路就放他回來”。他們強行拉走了把大櫓的“丫頭”(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工)。
半夜,船到杭州郊外拱宸橋,得知此去桐廬,不但不再有公共汽車,而且船也難以雇到,便再度精簡行李,全家胡亂休息半宿,五點鐘即起身上岸。從杭州坐船溯富春江到桐廬,以六和塔為起點。拱宸橋在杭州北面,六和塔在南面,中間距離三十六華里,沒有交通工具。豐家十人,丙潮家三人,加章桂平玉,十五人中十三人能走,丙潮的三歲小兒傳農和豐家七十歲外婆不能走。傳農可由丙潮背負,老太太卻無辦法。只好商請丙潮(船工都是他的村鄰),在船工中雇請一人背負老太太,并送到桐廬。一位名叫“阿芳”的壯年漢子應聘背起了老太太。走不到十里,老太太在阿芳背上被擠壓得喘不上氣來,決不能再走。“扶了她走呢,一步不過五寸,一分鐘可走十步,明天才走得到六和塔。”幸好找到一頂轎,這才如魚得水。忽然西湖在望,這是豐子愷從少年起就熟識之所,是他時常與家人朋友盤桓游棲之處,也是他背著畫箱探幽覽勝之地,如今山河破碎,西湖卻一如往昔地美麗可愛,渾然不覺浩劫將至。豐子愷忽然悲從中來,自離家后,第一次流下眼淚。
走到南山路,遇到空襲警報,一行人各自逃命,彼此失散,幸好下午二時許都到了六和塔下的一個小茶店內。茶店老板夫婦設套高抬船價,未得逞后冷言惡語相向,令豐子愷感受到平生未嘗過的恐怖、焦灼、狼狽和屈辱。等平玉章桂終于雇到船,正要離開,阿芳又被兵士拉去挑擔,幸好拉他的士兵守信,確實“一下子就放他回來”,未如丫頭般借而不歸。行到半夜,又經歷一次兇險:船老大將船靠岸,要求加價,還好平玉有江湖經驗,將船家穩住。次日清早,船到《富春山居圖》所描繪的富陽,天氣又晴好,各人苦中作樂,坐在船頭欣賞沿途風景。到馬一浮先生所在的桐廬時,已是晚上十點半。
三天后,豐家搬到離桐廬縣城二十里的河頭上村,在這個“新巢”里居住了二十三天。但顯然這里也非久居之地,當豐子愷與馬一浮先生在冬日里“負暄談義”的時候,聽得到遠處的炮聲,知道火線正在逼近。再往哪里逃?桐廬為山區,可以“避深山”。河頭上小學的一位美術教員黃賓鴻家在二十五里外的一個高山——船形嶺——的頂上,豐子愷曾兩度上山察看,但終于決定遠行。
到達桐廬的十五人逃難隊伍中,最能干的平玉和船夫阿芳已經回家。從石門灣到桐廬,“行路難”已有實感,尤其對于七十歲的老太太而言,顛沛流離實難勝任。更何況,上一次,他們投奔馬一浮先生而來,這一次,前路茫茫,形勢更危迫,交通一定更困難,江湖也只會更險惡。豐子愷與妻商議,把老太太寄托在船形嶺的黃家,他家也有七八十歲的老人,當不至于太受累。老太太也同意這個安排,于是雇轎子把她送上山去。
12月21日,這支逃難隊伍黎明即下船出發。到桐廬后,不久就找到一只較大的船,言定二十八元送到蘭溪。比起來路,順利得出乎意料。從杭州到桐廬,小茶店的老板要價七八十元,用二十五元雇定的那只船,半道上加價至六十元,而且半夜停船靠岸,岸上似有同伙,一度情形緊張。這一次,不但他們的船溯錢塘江而上一帆風順,顯然公共汽車也還通著。船上諸人松了一口氣的同時,想起留在桐廬山上的外婆,不禁愀然不樂,一個孩子說:“外婆悔不同了來!”豐子愷果斷讓船夫靠岸,派章桂步行回船形嶺,迎老太太下山,搭公共汽車到蘭溪會合。這時富陽桐廬一帶交通秩序混亂,杭州即將失守,能否順利接老太太到蘭溪,實在不敢確定。
12月23日上午,船到蘭溪。豐子愷的妻子和長女陳寶即刻登岸,奔向汽車站。約一小時后,兩人回來,站在岸上向船里歡呼:“外婆失而復得!”原來章桂竟不負所托,帶著老太太搭最后一班公共汽車,與他們差不多同時到達蘭溪,“好像是天教我們一家始終團聚,不致離散似的!”
豐家逃離的時刻,幾乎緊貼著戰爭的前鋒。豐子愷四十壽宴一周之后,1937年11月5日,日寇在杭州灣北部登陸;他們離開南沈浜的前兩天,11月19日,嘉興陷落;石門灣現今所屬的桐鄉縣城,11月23日淪陷;一起逃難的周丙潮家,雖離得近,卻屬吳興縣,11月24日淪陷;石門灣當時所屬的崇德縣,12月23日淪陷;惹起他無限傷感的杭州,在他們離開桐廬三天之后,12月24日,陷于敵手。
添得嬌兒一口
豐家的目的地是長沙,第一站到蘭溪。蘭溪位于浙江省中西部,地當要沖,多有文人墨客遺痕,素有“小小金華府,大大蘭溪縣”之說。國民政府曾于1933年9月置蘭溪實驗縣;1934年,設蘭溪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轄金華府8縣及建德、桐廬、分水共11縣;1937年撤實驗縣復為普通縣,蘭溪區改稱第四專區,駐地遷金華。到蘭溪,也就是到金華。而金華,此時是浙江省政府所在地。
浙江緊鄰上海,八一三上海戰事爆發,浙江岌岌可危。一旦杭州陷落,省行政中心將遷往何處?浙江各行政專區中,紹興離杭州太近,寧波、臨海、溫州在沿海,敵易登陸,省政當局認為只能在金華、衢州和麗水三處選擇。金華衢州地處內陸,且有浙贛路可通,麗水僻處浙南;三地之中,金華居中,得到優先考慮。1937年11月初,日寇在杭州灣北部登陸,杭州告急。11月中旬,省府各機關陸續遷到金華,文化機構和文化人隨之聚集該地。
到蘭溪,果然有了一次豐子愷一生中很不尋常的偶遇。此時豐子愷已名滿天下,他在蘭溪旅舍登記的是上學時的姓名“豐仁”。沒想到,他的老同學曹聚仁就住在同一家旅館。兩人是浙江第一師范的先后同學,曹低兩級,此時正“握筆從戎”做戰地記者。兩人交情一向不錯,但當天晚上“一飯”之后,公開交惡,終生絕交。豐子愷性格溫和,廣積善緣,多次在文章中對某人毫不留情,恐怕是唯一的一次。他甚至說出“我們中國有著這樣的戰地記者,無怪第一期抗戰要失敗了。我吃了這頓‘嗟來之食’,恨不得立刻吐出來還了他才好”這樣絕情的話。這頓晚餐究竟有怎樣的“恩仇”(兩人分別有題為《一飯之恩》和《一飯之仇》的文章發表)?相關研究者和豐子愷親屬已從時代觀、文藝觀、宗教觀差異及個人情緒等多個角度進行解讀,然而筆者認為,老同學對帶著十幾人的親族逃難這一行為的有所不解乃至有所不敬,是觸怒豐子愷的更重要原因。
首先,在形諸筆墨之前,豐子愷已經用行動表示了自己的不快。旅館初見時,曹聚仁就斷然表示豐家決到不了長沙、漢口:“你們要到長沙,漢口,不能!我們單身軍人,可搭軍用車的,尚且不容易去,何況你帶了老幼十余人!你去了一定半途折回。我為你計,還是到浙江的永康或仙居。那里路近,生活程度又低。設或有警,我會通知你?!必S子愷接受他的意見,打消了西行去長沙的決心。兩人約定,次日豐子愷在旅館等曹聚仁從鄉下歸來,一同把豐家送到仙居,投奔他們的老同學黃隱秋。但豐子愷爽約了,他再度決定去長沙。他在旅館老板處給曹留了一張字條,謝他招待的厚意,并道失約之歉,攜了老幼十余人和兩擔行物,雇船開向衢州。此處可注意者有兩點,其一,一飯之后豐子愷再度決定去長沙;其二,豐子愷一向禮貌周全,如此不辭而別,頗顯突兀??梢姶藭r已相當不快。
其次,先前解釋所著意的曹聚仁對《護生畫集》的批評,確實導致豐子愷情緒升溫,但蘭溪相見之時,兩人應該未提及此畫冊。以藝術手段宣揚佛教慈悲的“護生畫”在豐子愷生命中占據著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或者說這是他生命的一個重要支撐也不為過。第一集五十幅是為慶賀他的人生導師和宗教導師、他一生最最敬愛的弘一法師五十之壽(1929年,弘一法師虛齡五十)而作,此后,遵法師之囑,豐子愷分別在其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歲時各作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幅畫出版發行。弘一法師1942年在泉州圓寂時才年過六十,但豐子愷遵從了與老師的約定,從1927年第一集起意,到1973年完成第六集繪畫,前后持續46年,總共畫了450幅“護生畫”,最后一集更是在他自知世壽難到1979年,因而在“文化大革命”被批斗的巨大壓力下偷偷繪成的。護生畫的配詩和請名家書寫、出版都歷經磨難。不管世人如何看,從一開始,“護生畫”在畫家本人心中即具有神圣性。因此,當他聽到“xxx(即曹聚仁)說你的《護生畫集》可以燒毀了”這個傳言時,心中的憤怒是可想而知的。
《護生畫集》
但其實,豐曹二人在旅館和晚餐見面時,應該沒有提到護生畫。往來文章中最早的一篇,是曹聚仁在1938年《少年先鋒》第2期和第3期連載的《數月來的繁感》,其中寫到“我和豐子愷兄在蘭溪一家小旅館中相遇”時的談話及作者的感想。這篇文章情緒昂揚,對豐子愷一家并無批評,他轉述豐子愷父子的話可能不確切,但均為正面。譬如他說豐子愷表示“要積極地站在時代的浪頭上”,說“眼前的瞻瞻,是這么肅然沉著表示要擔當這大時代的肩仔,不復作逃難有趣之想,然而半點兒也不畏怯”。他還提到兩人談話中的一個有趣話題。豐子愷問,這次的大動亂為何沒有任何征兆?曹聚仁做了一個很特別的解釋,他說征兆確有,但不是天象,而是“前年以來”《雷雨》《日出》兩部話劇瘋魔了各階層的人。“這是世紀末情調的深透于人心,引起沒落層的自覺”,“預感在一陣雷雨之后將永久沒落了;而日出以后的世界,已不是他們的世界了”。4月5日的《少年先鋒》第4期,登出了豐子愷的《決心——避寇日記之一》,字里行間透露出不快,但意在澄清曹文中無關大局的事實錯誤及轉述不當,表達自己西行的決心,表面上仍保持客氣。這是他筆下第一次出現這次飯局。第二次,是1938年4月9日寫于漢口的《則勿毀之已》短文,闡述“以殺止殺,以仁克暴”的道理,起句便是:“一到漢口,‘xxx說你的《護生畫集》可以燒毀了。’我說:‘不可,不可!此人沒有懂得護生之旨及抗戰之意。”他并沒有點“此人”的名。發表于5月5日《少年先鋒》第6期的《一飯之恩》第三次也是最直接的一次記述,這一次,提到了當時談話的一個話題,曹聚仁問豐子愷:“你的孩子中有幾人歡喜藝術?”豐答“一個也沒有!”曹斷然地叫道:“很好!”文中“《護生畫集》以可燒毀了!”句加引號,顯然與前兩文一樣,這是一句從漢口輾轉聽說的傳言。而曹聚仁晚年在《朋友與我》一文中提到此事時,是這樣表述的:“大概,我引申了他的話:‘慈悲’這一觀念,對敵人是不該留存著了……”。其實,《數月來的繁感》中根本沒有提及相關話題,連“引申”也談不上。
第三,豐子愷的幾篇文章中,都折射出曹聚仁對其扶老攜幼舉家逃難的不以為然,對豐子愷及其子女或許還有所輕視。旅舍相見,即斷然說:“你們要到長沙、漢口,不能!”邀宴過程中,除了對豐家子女不愛好文藝大贊“很好”以外,還注視著豐子愷說:“你胡不也做點事?”還有一件刺激更深的事,豐子愷一直到第四次寫到這次相見時才說出:
座上他鄭重地告訴我:“我告訴你一件故事。這故事其實是很好的?!彼选昂芎谩倍痔貏e提高?!昂贾菽橙寺示熳囘^江,汽車停在江邊時,一小孩誤踏機關,車子開入江中,全家滅頂?!蹦┝怂终f一句:“這故事其實是很好的。”
豐子愷對此的理解是:“像你這樣的人,拖了這一群老小逃難,不如全家死了干凈。”這是極為嚴重的指控,正說明他受了很深的刺痛。豐子愷是一個十分“兒女情長”的人,這群兒女,不但給予他無窮的快樂和幸福,而且是他繪畫作文的靈感來源和主要內容,曹聚仁說這段故事可能無心,但確實令其極為不快。
蘭溪偶遇的兩位老同學處在完全不同的狀態中。作為地主的曹聚仁,一身戎裝,以戰地記者身份奔波于各地,口中筆端充滿“大時代”之類豪言壯語。逃難中的豐子愷,則一襲長衫,留起長須,自稱“老弱”,身后跟著十幾個親屬,老的七十多,小的不到十歲。其實他們是只差兩屆的同學,年齡也只相差兩歲而已。
當然兩人無所謂對錯。曹聚仁的訝異很正常。暴敵侵凌,先國后家,加上客觀條件的限制,政府公務員和知識分子只身隨機構、學校遷移很正常。如時任行政院參事的陳克文,南京危急時先讓妻子陪老母回廣西老家,只身隨政府遷往武漢、重慶,數年后才得夫妻團聚;清華大學的吳宓教授固然是單身,但他在長沙,在衡山,在蒙自,在昆明,曾長時間住集體宿舍,他的舍友包括湯用彤、錢穆等人,大多數有家室;北京大學秘書長鄭天挺教授,將五個年幼且母親新逝的兒女留在淪陷區北平……確實,當時仆仆于道者多“單身先生”。但豐子愷同樣無可非議。他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他依靠自身的力量“移蘭”避寇,以求免于“被發左衽”的命運;他竭盡所能地庇護老幼,愛家,愛家族,愛家鄉,愛國家,愛人類,“恨不得有一只大船,盡載了石門灣及世間一切眾生,開到永遠太平的地方”。何況他多年賣畫賣文為生,不從屬于任何機構。曹問他“胡不也做點事”,更是誤解。且不說他的抗戰漫畫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率家眷到長沙后,他又帶兩個女兒到武漢直接參加抗戰宣傳工作,改穿中山裝,朋友說他“返老還童”。
有些戲劇性的是,“一飯”之后,豐子愷的妻子懷孕。1938年,豐子愷四十整,他的妻子還長他兩歲,而且已經“十年不育了”。豐子愷寫道:“大肚皮逃難,在流亡中生兒子,人皆以為不幸,我卻引為歡慶。我以為這不過麻煩一點而已。當此神圣抗戰的時代,倘使產母從這生氣蓬勃的環境中受了胎教,生下來的孩子一定是個好國民,可為未來新中國的力強的基礎分子。麻煩不可怕?!比覍⒆拥牡絹砀裢馄诖?,決定無論男女,都命名為“新枚”。這個名字來源于豐子愷在漢口所見所感。有一天他看見一棵大樹,僅留半截主干,卻生出許多小枝條,生氣勃勃。他畫了一幅畫,題詩曰:“大樹被斬伐,生機并不絕。春來怒抽條,氣象何蓬勃!”并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中國就像棵大樹》。他曾想把胎兒命名為“新條”,大姐陳寶認為不好聽,遂改“新枚”。
這枝“新條”,1938年10月24日在桂林平安出生。時豐子愷在位于兩江的桂林師范任教,他將由牛棚改造的書房移作新枚的居室?!疤人耘D?,住牛棚,將來力大如牛,可以沖散敵陣,收復失地。至少能種田,救世間的餓人。即使其笨如牛,并不要緊。中國之所以有今日,實因人太聰明,不肯用笨功的原故!”
1944年中秋,豐家十人在重慶“沙坪小屋”團聚,歡慶之余,豐子愷飲酒大醉。次晨醒來,在枕上戲填《賀新郎》一首,其詞曰:
七載飄零久。喜中秋巴山客里,全家聚首。去日孩童皆長大,添得嬌兒一口。都會得奉觴進酒。今夜月明人盡望,但團欒骨肉幾家有?天于我,相當厚。
故園焦土蹂躪后,幸聯軍痛飲黃龍,快到時候。來日盟機千萬架,掃蕩中原暴寇。便還我河山依舊。漫卷詩書歸去也,問群兒戀此山城否?言未畢,齊搖手。
“藝術的逃難”
有過戰時遷徙經歷的人,大概人人都能寫出一長篇曲曲折折的“行路難”。豐子愷率領的逃難隊伍,老的七十多,小的才出生,主體是十幾歲的青少年,“行路難”別具一格。
1938年10月豐子愷就聘桂林師范教職,顛沛流離近一年的一家人才在離桂林不遠的兩江粗粗安定下來。后來,這一大家子又從兩江遷宜山,從宜山遷遵義,從遵義遷重慶。一路波折,尤其是從宜山到遵義的遷轉,狀況百出,豐子愷指揮若定,一家人安全轉移,被朋友美稱為“藝術的逃難”。
因戰火蔓延,桂林時遭轟炸,1939年2月底,豐子愷從桂林師范辭職,受聘于浙江大學,擔任藝術指導。浙江大學當時遷在宜山,桂林宜山都在桂北,并不很遠,但一個大家族在戰時搬遷決非易事。豐子愷從3月初即開始謀劃從兩江到宜山的交通。先找船欲走水路,復準備搭郵局便車,仍回復到船行,再謀坐第三十一集軍團汽車,又轉回雇船,一切不順。到3月16日,豐子愷在日記中寫道:“欲行不行,今日已不知是第幾次。半月以來,天天準備走,而天天不走。初則懊惱,繼以忍耐,今則成為習慣,無所動心。似覺走也好,不走也好;家不異船,船不異家;兩江猶宜山也,宜山猶兩江也。不但吾個人為然,兒女亦皆如此。友人謂吾等皆有修養功夫。”3月22日,所雇的兩只船終于開到,豐子愷正急急返家整治行裝,次子元草一路呼號而至,告知浙大打來電報,說將派校車來迎,請勿雇船。豐子愷不敢相信,“吾煞費苦心,始得此舟。得舟才數十分鐘,又將舍去。天公太惡作劇。世間似無此事”。他不敢與船戶解約,25日派人到桂林,得浙大電報,確知有車來,次日遣送了船戶。但等到3月底,“校車杳無消息”,“遂打疊煩惱,準備在兩江閑居一學期……不復作赴浙大之想矣”。然而,4月5日,校車和校役忽然來到,才知上月24號校車確來桂林,聽聞豐家已起程,便返回宜山了。當時下午,豐家從兩江出發,途中又經歷波折,終于于4月8日下午抵達正在空襲警報中的宜山。戰時交通之難,之不確定,由此可見一斑。
1939年11月,日軍在廣西北海登陸,全省形勢頓形緊張,浙江大學準備遷往貴州遵義,教員各自設法前往都勻集合。宜山時常有空襲警報,有月余時間,豐子愷不管有沒有警報,每日攜帶書籍點心到四里路外的九龍山讀書,傍晚才回。這種“跑警報”的生活顯然不適合老弱。他將岳母、妻子、三姐及三個幼小的孩子送到近百里之外的思恩,自己與十六歲以上的兒女四人住在宜山。全家分處兩地,傳遞消息都困難,如何一起行動,一個都不少地遷到貴州,實在是一個難題。
12月3日,遷移行動開始實施。有個飯店老板好像很有辦法,他說有一輛車,明后天將開往都勻,此車可坐25人,裝行李40件,包價1600元。當晚,大家開始收拾行裝。豐子愷想方設法打電話通知思恩的家人,讓其連夜收拾行李,后日破曉趕到45里路外的德勝站候車,同赴都勻。12月5日,豐子愷自言“可謂平生最狼狽之一日,全日在焦灼,疲勞,饑渴,不快中度送”。約好的四家人一大早便到公路邊候車,但車輛始終不見蹤影,老板托言“車壞”,借學校電機修好后發現根本載不下約定的人數和物件,司機又成倍加價,顯然上當受騙。但四家人已無家可歸,只得返城住旅館。豐子愷十分掛念在思恩的六人,這班老弱必定破曉即動身,到德勝車站等車,等不到車,又沒有消息,必定驚慌。
4月6日,豐子愷作出了分批行動的安排。他決定讓丙潮夫婦和豐家的四個孩子搭客車前往都勻。車票難買,他囑六人分批逐漸北上,每次停留,即在車站門口及郵局門口張貼姓名住址,相互呼應。德勝的六人都是老幼,沒有能力自行搭車,必須由他親自前往帶領。豐子愷獨自出發,他想在路上搭“釣魚車”,再三向司機揮手,都不被理睬,遂鼓起勇氣步行。他像上課那樣安排時間,每走五十分鐘就坐下來吸煙休息十分鐘,中午到達半道上的懷遠。懷遠到德勝還有45里路,他本想在此地覓車轎,或者住宿一晚,在路旁吃了一碗糖圓子后,豪氣陡生,準備繼續走到德勝,“以打破平生步行之記錄”。他在行囊中找出一條毛巾和一頂絨線帽子,塞到鞋中,“于是健步如飛”。途遇二軍人,同樣在宜山買不到赴德勝的車票而步行,三位“同志”一路閑談,“忘路之遠近”。天黑,到達德勝。豐子愷在區公所打聽到家屬所住的伙鋪,與已睡下的六人相見,“于是買酒,煮蛋,炒飯,坐床上食之。且食且談,樂而忘?!薄V皇莾赏人嵬串惓?,似被棒打。忽然區公所來人,說有宜山打來的電話。是丙潮的電話,告知陳寶寧馨華瞻三人購得車票,已于上午十時上車西行,傍晚六時可到桂黔交界處的六寨。豐子愷想,上午他正步行在宜山懷遠間的公路上,不知車上的兒女是否從車窗看到他?他為之心安,“是晚酣睡如死”。
在德勝休息一天后,開始后續安排。德勝是個小站,買到車票的希望渺茫,但還是到車站姑且一試。站長說宜山來車皆滿載,無票可賣。豐子愷只得準備坐轎西行。突然來了一輛客車,車上有兩位浙大學生,他們告訴老師,車上乘客中有兩三位到河池就下車,建議擠上一二人,由他們讓座,到河池便可有座位。豐子愷大喜,將三姐和元草二人送上車。這樣,在德勝只留下五人,不覺“心情輕快”。但此五人不能再分班,勢必坐轎而行,行李必須請人挑擔,于是大加整刪。
12月11日,五人坐四轎迤邐西行。德勝至河池近百里,轎行須三天。13日下午,五人到達河池。從河池到都勻,須得坐車,但站長說車票張數及日期均不能預定。五人又無法分開行動,豐子愷預料在河池將等候多日,“不知何日可得全家團聚也”。然而,因給飯店老板寫對聯,意外獲得搭便車的機會。他們于15日上午出發,下午2時半過六寨,從此告別了一年半于茲的廣西,進入貴州境內,傍晚安抵獨山。16日上午10時,車抵都勻。豐子愷“遠眺近矚,冀于路上行人中發見吾之家族,收到平安消息”,但又“近鄉情怯”,先在浙大學生的招呼下住定旅館,打算吃飽后再訪家族行蹤。正在點菜,忽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原來是他的老同學和浙大同事王星賢,因學生告知其豐子愷到來的消息,他挨個飯店找,終于找到。王星賢告訴他,他的家人已經到達,只有次女林先和丙潮一家沒有消息。王星賢即向豐子愷的子女報告消息,“不久二女二男奔騰而至。相見之歡,雖淵云之墨妙,難于摹寫”。各人“爭述來時一路情狀,有如相罵,鄰座諸客,為之停杯”。
至此,全家十一人中已有十人安抵目的地,只有林先一人音信全無,美中不足。次日傍晚,全家正準備外出聚餐,忽聞窗外有人狂呼“先姊”,但見欄外馬路上丙潮夫婦及林先三人滿身黃塵,正在一面與樓上諸人應答,一面拉挑夫上樓。當晚的“團圓飯”后,豐子愷仿《史記》體例列出一表,每日一格,各隊將離散12天中各自的行蹤填入其中。
逃難路線
在都勻一個多月后,全家又隨浙江大學遷往遵義。
豐子愷生長江南富庶之地,書香門第,家境小康,從小并未習勞。他性格溫和,體質文弱,兩年前逋逃離家鄉之時,在老同學曹聚仁眼中不免未老先衰。兩年的流離生活,滿腔的家仇國恨,拓展了豐子愷生命的邊界。這一時期,他的文學創作達到一個高峰,僅1938年就寫了六十多篇文章,其中包括《還我緣緣堂》這樣義正辭嚴、擲地有聲的力作,同時創作了大量漫畫。他在遷移途中沉著冷靜,指揮若定,還創下日行近百里的個人記錄。豐家的兒女也著實了得,又能聽命,又能獨立,人人都是團體的有機分子。
結語:交融地帶的理想生活
抗戰流亡中的豐子愷家族,雖也憂患坎坷,然而總體而言生存狀況良好:一家骨肉始終團聚,衣食無虞,兒女受到良好教育,個人創作達到了新的高度。他自己說“天于我,相當厚”。除了運氣這個不可控的因素,豐子愷在繪畫、文章、音樂各方面的出眾才華,他溫和調融的個性特質,都是人生幸福的重要原因,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不可思議地處在多重緊張的交融地帶,而且左右逢源。
譬如出世和入世。豐子愷生性敏感,一根樹枝的前生,一個不倒翁的后世,一句詩的灰燼,都引起他無盡的遐思和惆悵,從幼年起,他的思緒便常常導向“虛空”。他20歲時,最敬愛的老師李叔同遁入空門成為弘一法師,數年后,豐子愷正式從弘一法師皈依佛門,法名“嬰行”。他保持了一輩子的佛教情懷。然而,他又是一個人間情懷極其濃重的人。他很早便結了婚,二十多歲就有了一大群兒女。他只在短時間內教過書,1930年母親去世后,便閑居著述作畫,1933年后更以故鄉石門灣的緣緣堂為主要生活場所。他精心營造的緣緣堂,高大、軒敞、明爽,具有深沉樸素之美,堂內懸掛弘一法師和馬一浮先生等名家法書,收藏數千冊圖書,全屋有數百塊玻璃,所有家具總共有一百二十五只抽屜。春天,朱樓映著粉墻,薔薇襯著綠葉;夏天,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秋天,葡萄棚上碩果累累,兒童們在底下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曬著太陽,炭爐上時聞普洱茶香。如此詩意與富足的生活,環視當時的中國,大概很難舉得出第二個例子。
弘一法師寄給豐子愷的明信片
譬如都市和鄉村。豐子愷出生的石門灣,是個四五百戶人家的江南小鎮,雖非農村,也非城市,廣義仍為鄉村。他對城市和對鄉村同樣親近。他的愛城市,主要是愛風景。少年和青年時期生活居住過杭州、上海、嘉興,他最愛杭州。緣緣堂落成后,他在杭州尚有一處“支部”——朋友們戲稱為“行宮”,有兩名工人看家,作為年長的兒女在杭州求學以及他本人春秋佳日盤桓之地。他說,“西湖好景,盡在于春秋兩季。春日濃妝,秋日淡抹,一樣相宜”。對故鄉石門灣的深情更是常常溢出紙墨,故鄉的氣候好,物產富,人情美,連離火車站三十里也成了優點。他特別重視人情鄉誼,與親戚鄉人相處愉快,毫無知識人與鄉土的隔閡。緣緣堂室外的芭蕉蔭下,經常擺起與客人小酌的座位。他最喜歡而一再重復的畫題之一,是王安石《示長安君》中的兩句詩:“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甚至為了與鄉村的環境相匹配,緣緣堂的照明都用油燈。
譬如傳統和現代。豐子愷的漫畫,工具(紙筆)是傳統的,畫題除兒童外,古詩詩意圖特別引人注目,他也真心喜歡古詩的意境。但豐子愷無疑是現代之子。他接受現代教育,他到日本深造,他有眾多翻譯作品,他的出版物中,有大量介紹西方美術、音樂、建筑的內容。即使看起來“傳統”的子愷漫畫,也直接承襲了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的畫風,構圖也是西式的。他的文章,從內容到形式,都是現代的。傳統和現代,中國和世界,在豐子愷筆下體現了渾然一體的和諧。更為奇妙的是,子愷漫畫好像專為現代報刊而生,它的小幅、簡筆,完美契合制版印刷的技術要求,很快風行天下。盛名之下,龐大的家族也得到很好的供養。
譬如通俗和高雅。對藝術作品很難產生共識,因此“雅俗共賞”是很高的要求。但豐子愷的漫畫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賞。馬一浮先生給他的贈詩中,有“但逢井汲歌耆卿,到處兒童識姓名”之語,他原不敢相信,但抗戰流離中的經歷,讓他知道馬先生的贊揚“洵非虛語也”。他們一家人“藝術的逃難”,一方面是指全家首尾相顧的巧妙安排,另一方面也是實指。途中幾次困局,正是借“藝術”解開。從區長到街長,從小學教師到軍校學生,從汽車站長到飯店老板,幾乎都知道豐子愷的大名,也都樂于用幫忙來換取他的書畫。子愷漫畫筆觸簡單,然而意趣無窮,因此深得高人雅士的欣賞和珍愛。他最早的作品貼在浙江上虞白馬湖中學“小楊柳室”的壁上,他的杭一師老師、此時的同事夏丏尊先生偶然看到,驚奇地笑了,連贊“好畫!好畫!再畫!再畫!”同事朱自清正與北京的俞平伯辦一種不定期刊物《我們的七月》,他們登載了豐子愷的一幅漫畫《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被在上海辦《文學周報》的鄭振鐸看到,十分喜愛。他說,雖然是疏朗的幾筆墨痕,畫著一道卷上的蘆簾,一個放在廊邊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壺,幾個杯,天上是一鉤新月,我的情思卻被他帶到一個詩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感。他向朱自清打聽作者的情況,多次向他約稿,并結識了這位面貌清秀、態度謙恭、不善言談的青年,而且為他出版選集,命名為“子愷漫畫”。
無疑,只有極少數具備天時地利人和的幸運兒能在這樣的“交融地帶”和諧地工作和生活。不過,有這樣的“交融地帶”存在,對無緣身處其中的所有人,也都是件好事。
(本文摘自徐秀麗著《也錯過 也相遇:過渡時代的個人、家庭和群體》,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年5月。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原文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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