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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逆流而上
原創 虛度er 好好虛度時光
虛度視頻號
Vol.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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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夏憶,配樂/ 崔開潮《命運的河》,Yoav Ilan《The Tree Who Grew on Water》。
撰文|祝羽捷、鄭執
設計 | 97
祝羽捷,作家、策展人
鄭執:
你好哇!
剛剛讀完你的新小說,按照老話說“閱讀是創作的共謀”,我又給你當了一回從犯。并不是每一本書都能落到讀者手里,每一本書的命運也不取決于創作者本身。我能讀到你的小說自然開心,還自不量力地以為自己是位有機的讀者,在真實和虛擬的糾纏中得到自己的體悟,能將作品接洽出方方面面的想法。
?? 鄭執著,《仙癥》
給你寫信時,已經接近一年的尾聲,每個人都在感嘆這一年來不及眨眼就過完了,我想,這不是正常的嗎,說明大家都挺熱愛生活的,才會覺得時間如梭。這一整個月,我沒有一天能早睡,進入了掛著一對黑眼圈的還債式工作狀態,一開手機都是來“要債的”。越是忙碌,越覺得閑書好看,偶爾翻上幾頁,跟在高原吸了純氧似的舒坦,結果忙碌中看完了好幾本書。可能我太不善于展現一個真實完整的自己了,外人總覺得我特別“歲月靜好”,卻不知道我常常過著“苦逼”的日子,我倒很想跟你開誠布公地談談自己的痛苦和艱辛。
在我看來,很多人挺幸運的,幸運不是因為他們含著金鑰匙出生,而是早早地知道自己喜歡過什么樣的人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在這方面特別愚鈍,也很吃虧。家鄉是個熟人社會,父母給我改大年齡提前上了小學,小時候的生存法則接近動物界,體格大更有優勢,相形之下,我不但像矮刺柏樹,語言能力也沒有同班同學強,寫字也特別用力,本子紙都寫穿了,說話有點大舌頭,顯得又笨又內向,由于我發育得晚也受過不少嘲笑。我常常有種感覺,別的鳥兒都在愉快地鳴叫,我這只笨鳥還沒找到北呢,就勞燕分飛了。每次報考學校,父母又總是干預,選了我不喜歡的學校,不喜歡的專業,有時理由特別簡單且可笑,因為“爸爸的同學在這所學校工作,女孩子有個照應比較好”。我成長中的這些關鍵選擇都與自己的喜好無關。
如果現在看到我是如此明朗,一定想象不出我小時候多么不自信。離開父母的庇護后,我陷入過很長一段時間的迷茫期,半死不活地對待學習,卻很愿意參加各種興趣班,惡補自己內心的缺失感。因為多次向父母發出對他們幫我做選擇的怨氣,郁郁寡歡,生活的主動權終于回到了我自己的手上,可我總是心血來潮,胡亂嘗試,到處亂撞,到處碰壁。我很少做特別長遠的規劃,但是一旦與一件事物陷入熱戀,就會全身心地投入。成年后的自信心也正是在一件件小的成就感里建立起來的。
正如大家知道的,我做過很多事情,總在急剎車和大轉彎,很沒有套路,貫徹始終還在堅持的可能就是文字了吧。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個同學臨時生病不能去參加市作文競賽,新從外地調來的孫老師沒有對同學們過去的印象,意外地叫我去當替補,竟意外拿了一等獎回來。那天放學,舅舅騎著自行車接我去外公家,路上買了一包熱氣騰騰的糖炒栗子作為獎勵。我大概從那時起對文字有了香甜的記憶。每一個人的生命太短,不能經歷所有的體驗,我們走進別人的故事其實是在延長自己的生命。我覺得小說家像一個景觀設計師,或者說當代藝術家里擅長“構建情景”(constructed situation)的那種,用自己的語言為讀者建構了一個情境,從讀者讀下第一行字開始就被邀約往前一步,慢慢適應環境的變化,走進小說家建造的場地里,體驗填充在里面的各種情感,恐懼、悲傷、甜蜜、孤獨、寂寞、愛意、悔恨……至于讀者是否能被氣氛所感染,能不能對故事心悅誠服,能不能觸及精神內核,全看創作者的技藝和真誠了。
文字是所有創作的原點,在今天紛繁復雜的環境里,我們也許會執著地迷失,但仍然心懷回到原點的愿望。寫到這里,我發覺自己最放不下的還是寫作,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文字對我來說更快意人心的事情了——寫出一個喜歡的句子,可以開心一整天。
放棄寫作太容易了,不寫是天經地義的,寫才是逆流而上的行為——時代環境是喧嘩的,寫作是安靜的;時代環境是動的,寫作是靜的;時代環境是紙醉金迷的,寫作是苦行僧式的。朱利安·巴恩斯說“畢竟,不當作家是一件容易的事。許多人不是作家,這幾乎對他們沒有任何壞處。”從我自己身上就可以發現,積極向上是違反人類天性的,人類是一種身心極不穩定的生物,能懶惰就懶惰,能喪就喪,一不留神就會塌陷。
現代小說家有一個很好的機會,就是可以親自改編自己的作品,拍電影,也能賺錢。說到賺錢一點也不俗氣,寫東西的人首先要活下去啊,生存是創作者永恒的母題。我剛剛辭職的時候,心里也是有點慌,算算自己寫過的暢銷書,能賺一些生活費才定心下來的,那些和青春有關的感悟最易得年輕人的心,對市場的習得讓我明白書也是商品。可這些感悟也一度牽絆了我,青澀也是寶貴的經驗,一去不復返,彼時的我一定不能預料到今天我的徹悟。雖然寫暢銷書是有些害臊的事,可我得先填飽肚子啊,但是一味追求暢銷書那就有問題了,在這點上我們不言而喻,不能為了討巧而沿襲一種輕松的模式,一些雕蟲小技,壯夫不為。風景再美也要跳車,必須懸崖勒馬,回頭是岸。
越寫我越覺得難,難于登青天,我對自己顯然是不滿意的,但要為這種不滿意吃大量的苦,我還在小心翼翼地接近。為了避免失敗,我有時選擇避免開始;為了避免失望,我不敢使用全部的力氣。于是,我一直在真正想做的事情周圍徘徊,聲東擊西,避實就虛,干了許多無關的事。除了打開電腦的空白頁面時,忍不住做一頓家務來拖延寫的開始,我一不小心就獲得了多重身份,前不久還因此被邀請到法國領事官邸探討現代人的多重身份,大家輪番介紹完自己,發現論數量我當仁不讓,我還是個策展人、翻譯、自媒體人、播客主播、出版社顧問……身份越多越覺得可疑,我莫不成真成了自己最鄙視的那種人,有悖匠心,略不小心,確有一事無成的風險。轉念一想,這些不同的身份都是我的掩護,不在做事,而在做人,幫我潛入熱騰騰的社會,體驗不同角色下的人生。就像亨利·梭羅說的,“你都還沒有站起來去生活就坐下來寫作,多徒勞啊!”
我喜歡的很多作品都是作家在自己生命最低谷的時期完成的。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辭掉了鐵路廣告公司文案的差事,身無分文,鞋底里墊著硬紙板,口袋里一文不名,回家寫小說去了。痛苦順帶幫人打開一個更豐富的感官世界,帶來異常敏感的感受力。過去我總看重想象力,現在我更愿意相信虛擬出來的經歷總是缺乏體溫,二手經驗不會連著筋骨,真實的逆境是一手世界里的殘酷,深刻體會饑餓才能有個強壯的胃口。
我常常為“作家”這個身份感到難為情和困頓,如果逆境激發人的想象力和表達欲的話,這個身份給我的絕望最多,可也是能幫我走向彼岸的唯一通道。毛姆說:“如果你把某件事寫出來,就不會再如此為之困擾了。”現在與你傾訴一番,我知道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也沒有那么恐懼了。
關于走彎路、折磨自己到筋疲力盡這些事,我一點不擔心自己缺乏素材,小時候腿上摔出幾個疤,到現在還像丑陋的毛毛蟲掛在腿上,有些人烏鴉嘴,這姑娘走路是要摔大跟頭的。這句話既是明喻也是暗喻。既然如此,我只好接受命中注定的坎坷,摔完該摔的跟頭,寫完該寫的壞東西,好東西就快出現了。歷盡壞事,只要能挺過去,好事如約而至。
活著就要沉浸其中,然后等待,等待跟好運撞個正著。
祝羽捷
鄭執,作家
已出版長篇小說《浮》《生吞》,2018年憑借短篇小說《仙癥》獲得“匿名作家計劃”首獎,最新出版小說集《仙癥》。
小兔你好:
實話實說,我不愛寫信,幾乎從不寫信,因為我不太相信寫信可以換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交流,也可能是我已經不相信這個時代還會允許這般費力不討好的交流方式的存在。但我們既然有約在先,這封回信就不只是一封回信,而是赴一場約。言而有信是好品質,這才是我看重的。更何況,我在讀信的過程中,感受到了你在信中袒露出的真誠,那我就必須好好陪你聊幾句——不過下次還是改見面聊好了,打字真的好累啊,太累了——我的劇本前后加起來打了兩百多萬字了,你可以想象我現在看到鍵盤上這些字母符號的生理不適。我想跟你聊點兒俗的。我這人就喜歡聊俗的,身為一個寫小說的,早把心底所有艱深的、曲折的、幽暗的、痛苦的、迷亂的、片刻的、永恒的、說得清與說不清的那部分自己,通通打包寄存在我的小說里,余下這個俗世中的我,就想怎么俗怎么來。俗多好啊,俗也是本事,俗是對生活最嚴肅的抗爭。但我必須澄清一句,我對生活中那些真正嚴肅的人類,從未心存絲毫嫌棄,只不過假如哪天我也嚴肅了起來,我一定會被自己嫌棄。
?? 鄭執在一席《面與樂園》的演講。
這封信里,我就想跟你聊兩件事:一是作家這個身份的自我認同;二是我對靠寫作謀生的態度——這兩件事其實又是一件事。
小兔,要你說,什么最俗?大多數人一定會說到錢,或者說,物欲。說到錢,順著你的話頭聊,那就不得不提到一種偏見——很多人認為,一個作家為了錢寫作,或者說,寫作的時候腦袋里總想著錢,那他的罪孽簡直比葛朗臺還深重。為什么呢?又憑什么呢?尤其是我國讀者——也許這只是我的偏見——起碼以我見過的,很大一部分人默認,一個好作家就應該清貧,就應該視金錢如糞土,甚至以身殉道,來證明文學是“干凈”的,順帶著證明一個人立身于世,是可以跟銅臭毫無瓜葛的。這簡直太可笑了,不是嗎?否則我們應該把普魯斯特這種紈绔子弟的手給綁了,判他一輩子不許寫作,或者把天天求富婆包養的巴爾扎克給掘墳出來,釘在文學史的恥辱柱上日夜鞭尸。
我胡扯呢,話說回來,這個問題我自以為是地給出過一個答案,那就是儒家文化對“家”這個字的定義太沉重了。作家本不過也是一種社會工作,在英文中,作家、畫家、音樂家的這些“家”,無非就是“—ist”跟“—er”,writer、artist,并不會令人感到任何職業性質天生所賦予的沉重感。而我們的這個“家”,背后多少承載著“成名成家”的意味,不只是對你作品價值的認可,更是對你社會地位的認可,好像只有兩者都必須達到某種量度,方可自稱為“家”——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的許多青年作家羞于自稱“作家”的原因,你會發現,他們在公開場合總是“謙虛”地稱自己為“寫作者”——我猜就是為防止一旦有讀者質疑他們水準不夠,丟出那句“這種水平也好意思自稱作家”的千古一問時留出一條退路。真是太可憐了。我想,假如文學也是一個人,那他(她)一定不會歧視任何一位赤誠的作家,偏偏讀者竟如此熱衷打壓,這太令人困惑了。哪怕我今天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但我早已下定決心把文學當畢生志向,就算我還未刊發過任何作品,我一樣可以自稱是一名作家,一名尚未發表作品,甚至有可能這輩子都寫得很爛的—作家。你知道么,每次我在國外電影里,看到一種人物形象(多半是受了半輩子窩囊氣的、一事無成的中年男人)被自己老婆身邊那些做著所謂“體面工作”的朋友們揶揄般問到“你是做什么的”時,那個形象忐忑地回答,“我是個作家”,當別人再問“你寫過什么作品”,那人回答,“還沒有出版過作品,但我正努力在寫一部偉大的作品”,之后換來一陣忍俊不禁—此類畫面時,我心中總是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偏執、孤傲、自命不凡、不撞南墻不回頭、一條道走到黑——相信我,這些才是成為一個作家的前提,絕不是謙虛。
??《他們在島嶼寫作:逍遙游》劇照。
說了這么多,小兔,我無非是在回應你“如何看待自己作家身份”的問題,我想說的是,你既已如此嚴肅認真地對待寫作這件事,自稱“作家”沒什么可害臊的,更無任何不妥,不然你再想想,是不是對文學“這個人”太不公平了呢?再打個最俗的比方,明明你都跟人家睡一個被窩兒好幾年了,甜言蜜語說一個遍了,彩禮酒席都談妥了,卻對外人堅稱你們不是認真的,只是玩玩兒,這他媽還不叫流氓那啥叫流氓?文學無罪啊朋友。
那好,不管我們今生能不能寫出杰作,或者這輩子都是一個文學半吊子都好,我們已有一個共同的身份,作家。但我們又有一個很大不同,作家是我人生截至目前的唯一工作,而你則還有許多個令旁人羨慕的身份,雖然基本都在文化藝術類范疇內,因此坦白講,我不了解在謀生這一部分,寫作的收入究竟占你經濟來源多大的比重。當然了,我也不會問,但我自己的情況可以說,寫作的收入就是我全部的經濟來源。因此,“寫作如何謀生”這個問題,我確實也有發言權,至于能跟你分享些什么呢?我甚至都好奇你有沒有這個需要。那我干脆就偷個懶兒吧——相信你已經看過了我新出的小說集《仙癥》最后那篇后記,里面說得很清楚了——我早年寫過很多爛玩意兒(對,我只能稱那些文字為“玩意兒”),目的很純粹,就是為了賺些錢,只要能支撐我一直寫下去,稿費多少,來者不拒。幾年前開始寫劇本的原因,也是一樣。但你知道問題的關鍵是什么?是清醒,對錢的清醒。安身立命固然重要,但多少錢夠呢?有沒有個準數兒?還是收獲某一種程度的安全感之后才能保證自己往后能隨心所欲地、自由自在地寫?這些問題,只有你自己才有答案。要始終記得,偶爾去酒吧賣個唱糊口,一點兒都不丟人,但你這輩子要當帕瓦羅蒂,那么音樂廳才是你的最終歸宿。至于我本人,酒吧賣唱的生涯已經結束了,說真的,我很感激那段經歷,寫過的那些“玩意兒”讓我在如今的創作中平添一股不死板的混不吝勁兒,是好事兒。但我更感激的是我的運氣,當我努力掉頭想回音樂廳時,發現路邊竟還有車在等我。時至今日,我寫的小說,劇本,都是我真正想寫的,幾乎再也不用受其他人事物所左右,這已是我理想中的安全感。酒吧徹底拜拜了,往后也不打算再走回頭路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我的那段所謂“不堪”的經歷,有一定參考價值,但最大的價值,還是供人引以為戒。畢竟,人人運氣不同,這才是真正的殘酷現實。
?? 電影《鋼的琴》劇照。
閑敘至此,字數應該夠了吧?開個玩笑。寫作這件事太嚴肅了,生活中再不開玩笑,我會窒息的。我希望在你的心中,我是一個坐在對面聊天,能讓你透過氣來的人。我們雖然只見過幾面,平時聊得也不多,但我感覺你是個蠻愛緊張的人(瞎感覺)。放松,小兔。人生無非也就那么回事兒,并沒有那么多雙眼睛盯著我們。放松。
鄭執
本文部分配圖來源于《鋼的琴》《他們在島嶼寫作》劇照,部分來源于作者本人,版權屬于原作者。
原標題:《當我們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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