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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東亞(四五)︱從長崎到密蘇里號:日本的戰敗
1945年8月9日上午11時02分,美軍在日本九州的長崎,投下原子彈。長崎瞬間化為火海。
讓我們關注一個細節:長崎的原子彈(綽號“胖子”),投在浦上地區,原爆點在浦上天主教堂500米的上空。這座教堂始建于19世紀后期,由當地的教徒籌資購地。浦上居民多數信教,其祖輩就是在1638年島原之亂后移居過來的。他們買下的這塊地,原屬村長——在200多年的漫長時間里,隱匿基督徒不斷被帶到這個地點,被逼“踏繪”棄教。當1873年日本政府終于解除了禁教令,被流放各處的幸存的基督徒回到浦上,為了紀念200多年的苦難,他們選擇在此建一座宗教家園。到1925年完工時,浦上天主堂為東亞地區最大的天主教堂。原爆時,教眾正在此作彌撒,慶祝圣母升天節。
長崎不但是19世紀前日本對歐開放的唯一窗口,也是天主教在日本歷史最悠久的“圣城”,集中了本國大部分信教人口。它代表了日本在早期全球化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和貢獻,目睹了日本天主教世紀的興衰,也孕育出最早向西歐學習的“蘭學”。在1945年8月9日11時02分那一瞬間,不只浦上天主堂的教眾,全日本三分之二的天主教徒被消滅,超過了此前3個多世紀殉教信徒的總和。加上三天之前的廣島原子彈,日本兩大城市里有超過20萬平民被戮。
兩顆原子彈,以及蘇聯紅軍8日對日宣戰,加速日本接受無條件投降。8月15日,日本昭和天皇首次“玉音放送”,通過廣播宣讀了《終戰詔書》。9月2日,盟軍受降儀式在停泊在東京灣外的美國海軍密蘇里戰艦上舉行。日本代表重光葵和梅津美治郎,以及盟軍代表道格拉斯?麥克阿瑟等,分別在日本投降書上簽字。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
讓我們來關注另一個細節:9月2日密蘇里號上的受降儀式,在盟軍代表團身后的舷倉上,用鏡框掛著一面美國國旗。請仔細看:那面國旗是反掛的,而且星條數量較少。這是麥克阿瑟的有意安排:這面國旗是1853年美國海軍準將佩里以炮艦入侵、迫日本“開國”時使用過的。因為旗的正面褪色嚴重,所以反掛。麥克阿瑟用這個姿態提醒著前來簽字的日本代表:請記住我們曾經來過,是我們把貴國國門打開的。現在,我們又來了。
1945年9月2日密蘇里號上的受降儀式
于是,這場戰爭被這個符號定義了:日本必須再度接受“開國”,則或可在美國帶領下,重新進入“現代文明”。這代表了美國占領者對于日本為何發動戰爭、為何戰敗、戰爭性質為何、今后走向何方的最直截了當的解釋。
自那時起,日本進入了7年的美軍占領時期。“擁抱戰敗”的日本,接受了占領者全方位的改造,天皇重新成為虛君,其象征性地位在戰后新憲法中確定下來。戰時的政黨、團體被解散,財閥解體,國家武裝被解除。但這段改造尚未完成,就因中國內戰結束以及朝鮮戰爭爆發而中斷。
冷戰格局籠罩東亞,美國對日政策,由抑制改為扶植,日本成為美國在東亞的冷戰前哨。戰前的財閥勢力和政治勢力被重新啟用,再武裝化的步伐也同時開始。1952年,在美國主持下,日本與部分同盟國簽訂《舊金山和約》,名義上恢復了主權,實則更緊密地依附于美國,成為美國天下體系中的一個“朝貢國”。
日本戰敗了,但70多年來,日本的戰敗是以美國的戰勝來定義、解釋的。這場戰爭對于亞洲意味著什么,對于被日本殖民的中國、朝鮮、東南亞意味著什么,可說是晦暗不明的——在日本如此,在美國如此,在整個西方世界也是如此。以至于到了2013年,牛津大學的歷史學家芮納?米德要寫一本名叫《被遺忘的盟友》的書,提醒英語世界的讀者:中國是二戰太平洋戰場一個主要的角色。
以1853年佩里帶來的美國國旗作為宣示,麥克阿瑟(以及戰后許多美國人)似乎認為,日本的錯誤僅僅在于它拒斥了“現代”,而美國要做的,是把它重新拉回“文明”。以哈佛大學賴肖爾為代表的日本研究者,以“鎖國”到“開國”的“現代化”過程,作為理解日本歷史的主軸(這點與他的同事費正清的中國研究是一樣的),其影響至深。就連戰后大多數日本知識人,也是按照這個路徑來反省的。
可是怎么解釋日本由文明的好學生,變成文明的敵人了呢?難道不恰恰是隨著佩里來航,日本逐步接受了整套殖民現代的“文明教化”,并且沿著這個方向一路狂奔,最終走上軍國主義道路的嗎?在這條“現代化”道路上,美國一直是日本擴張的支持者,直到日本羽翼豐滿,拒絕了美國在亞洲的門戶開放,二者才由你儂我儂變為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只有這個詞可以形容太平洋戰場的殘酷。美國歷史學家約翰?道爾發現,二戰動員中,美國對待德國人和日本人的態度迥然不同。在區別“好德國人”和“納粹”的同時,美國兵常說“好的小日本就是死的小日本”。他在《毫無憐憫的戰爭》(War without Mercy)一書中認為,這來自于美國根深蒂固的種族主義、對東方人種的刻板偏見。宣戰后,美國將國內11萬日裔美國人遣送集中營,戰爭宣傳中鋪天蓋地的種族話語、對日本人不加區分的妖魔化,體現當時多數美國人對這場沖突的認知。
“文明教化”的邏輯,更無法解釋:為什么要原子彈,為什么要第二顆,為什么是長崎?杜魯門的官方說法:盡快結束戰爭、減少50萬到100萬的美軍傷亡,是站不住腳的。美國歷史學家以詳盡的材料證明,剛繼任總統的杜魯門并沒有在這項決策中發揮多大作用,他很晚才得悉原子彈研制計劃。起決定作用的,是他仰賴的政治盟友、國務卿伯恩斯(James Byrnes)。
日本在1945年夏已窮途末路,使用原子彈絕非結束戰爭的必要方式:蘇聯已承諾8月15日出兵,而美國從截獲的情報中清楚地知道,一旦蘇聯宣戰,日本就會投降。伯恩斯不顧執行研究計劃的科學家的反對,執意把剛剛實驗成功的核彈投入使用。這位信奉種族隔離政策的南方政客的考量,是要趕在戰爭結束前,展示原子彈的威力,在心理上擊垮日本的同時,在戰略上震懾蘇聯。也因此,從一開始,原子彈要打擊的就不是軍事目標,而是開闊平敞、易于觀測、未被轟炸過的城市。核攻擊的命令,甚至在對日最后通牒《波茨坦公告》發表前一天就已經下達了。
未經任何警告,美軍在廣島投下一顆鈾彈。意識到戰爭可能結束,蘇聯提早發動對關東軍的進攻,介入了太平洋戰場。美國又趕在日本政府作出反應之前,比原計劃提前兩天投下钚彈。因為首選城市小倉天氣不佳,轟炸編隊遂轉至次選城市長崎。在編列目標時,軍方提出的最適合的城市,其實是京都。但戰爭部長史汀生曾與妻子在那里渡蜜月,對這座古都格外喜愛,把它排除了。可長崎呢?長崎是最早向歐洲開放、也是接受西歐文化最久的城市,有什么比長崎更能代表日本對西方文明的敞開呢?對這個莫大的反諷,張承志這樣概括:“……長崎的本質,是它與西歐的關系。這個港口,滿綴著日本與西歐的軼事,分娩過一部日本的開明史。最后,就在這塊生長著日本人‘脫亞入歐’理想的土地上,西歐物質文明生產的原子彈瞄準了它,把它炸作了一個地獄。”
這場戰爭最根本的殖民性,被密蘇里號上的國旗掩蓋了。它成了一場普通的國家間對抗,只不過更為殘酷罷了。人類歷史上僅有的原子彈轟炸,以及最具破壞性的非核轟炸——東京轟炸,被理解為對日本偷襲珍珠港、屠殺鄰國百姓的正當報復,而不是和南京大屠殺一樣的反人類罪行。這樣一來,這場戰爭就被常規化了。從日本角度看,既然日本承受了人類歷史上最殘忍的對平民的虐殺,那么自己在他國的罪行就算是得到了懲罰。日本不過是戰敗了,而且是它受到了更大的傷害。在道義和倫理上,日本沒有比美國更多的責任。
也是在這個意義上,美國主持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無法擔負起徹底清算戰爭罪責的任務。不要忘了,國際法本身就是殖民產物,40年前它否定了韓國的主權,把歐美的殖民合法化,更沒有阻止日本踐踏亞洲。東京審判的11名法官中,只有3個來自亞洲,其中又只有中國和菲律賓的法官來自受害國,剩下一位印度法官帕爾,出于批判英國殖民印度的立場,對打著反殖旗號的日本采取了無限同情的態度。由這樣的一個機構,來清算日本在亞洲的戰爭罪責,其虛弱、無力和不徹底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日本右翼正是利用了這種虛弱性,試圖全盤否定東京審判,狡辯其為“勝者的審判”。
這的確是歷史認知最困難的地方:如果我們真要徹底追問南京大屠殺、731部隊、強征“慰安婦”、重慶轟炸、三光政策、巴丹死亡行軍……我們就不能不同時追問廣島和長崎、東京轟炸、以及戰后對像岸信介、石井四郎這樣的眾多日本戰犯的包庇。否則,對戰爭性質的探究,勢必會被不疼不癢的法律、技術討論所遮蔽。而以對細節、數字和技術的窮究細考,來回避對戰爭性質和政治意義的道義拷問,這不正是右翼最擅長的么?
對納粹的否定,不是在紐倫堡審判中完成的,而是在不斷的倫理、歷史、文化、哲學拷問中完成的。對于日本的罪責,不是所有學者都能像反省奧斯維辛集中營那樣,從現代性危機、而不僅僅是發動戰爭的角度,來深刻反思它的起源。他們忽略了日本走向戰爭最深層的思維悖論:日本沒有拋棄現代,而恰是以一種掙扎姿態,試圖“超克”現代。無法從這一點批判,就無法阻止右翼把戰爭浪漫化的沖動。
1993年,美國一批進步歷史學家,在史密森尼博物館舉辦展覽,反思原子彈對日本平民及人類的傷害,但遭到軍方和保守勢力的強烈阻撓,不得不撤下所有說明文字。今天,停泊在珍珠港紀念館外的密蘇里號軍艦上,佩里的國旗仍掛在那里,它和那個拒絕徹底反省、仍不時為殖民主義招魂的日本,存在著必然和深刻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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