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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地上海 | 街鋪故事:年輕的“裂縫”,還會繼續生長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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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趙燁
編輯:林子堯
剪輯:丁祺堯
【編者按】
2022年春天,上海因疫情按下了暫停鍵。在過去兩個多月的日子里,我們重新凝視著這座城市,回想著曾經置身其中的路,未曾發覺曾經平常的感受竟如此珍貴。經歷了隔離的日子,我們終于重新行走在這片土地上。周遭一切恍惚得不真實,熟悉又陌生。也許,我們未曾真正認識過這座城市。
“舊地上海”是澎湃鏡相與復旦大學、上海大學兩所高校的中文系同學聯合開展的城市寫作計劃,旨在深入探索上海小眾的角落,理解在這座城市邊緣的普通人生活。
雞公煲的賀老板并不是一個健談的人——跟“重慶雞公煲”這個門面一樣,倘若你抱有任何一種期待去挖掘一些平凡背后“非凡的東西”,最后難免會陷入到一陣無聲的尷尬里去。
“我今年五十三歲。我的老家在安徽安慶。我們老家種種地的,沒有什么生意做,那時候家里困難,我們還是來得晚。我家有個兄弟親戚,他們來很早, 零三零四年就來了。我們那時候也沒出路,沒人帶,最后也慢慢地跟了一個堂兄來到上海,那時候來主要是‘跑業務’。”
我們落座在雞公煲的店里,這個時候人不多——除了我們和老板對望以外,還有一位常駐的服務員在我們身邊進進出出,盤著今晚營業即將要上桌的伙食。這是一家周正的飯店,上下兩層;一樓的位子都是四人座的,半開放式的廚房正對著柜臺,綠油油的假植掛滿了四壁,四張寫實的廣告圖嵌在其間,其上影印著的當然是招牌的菜品——“重慶雞公煲,主料:上等生公雞、高湯;特色配料:精選紅辣椒、青椒、大蒜、洋蔥”,在每張圖片右下角的位置,則標志著“上海百味香餐飲”加盟公司的字樣。一條狹長的木質樓梯顫顫巍巍地邁向二樓,那里的酒食環境遠要比樓下幽謐得多,蔥蘢的假植從墻壁甚至爬滿了房頂,把原本就微薄的室內光線都吃得都聊勝于無,只有一小束室外的太陽光還愿意現身,戚戚的像碗昨夜剩下的冷湯的湯底,無意間被局促地潑在地板上,一股咸膩的腥味便逸了出來,并一點一點地、悄無聲音地蓋過了一整厝的桌椅和其他的擺設,也蓋住了我們的一言兩言、斷斷續續的交談聲。
賀老板說,他著手經營這家店,至今已經有整整十四年的歲月了。
重慶雞公煲門口
“這個店我是在零八年接手的,從那時候到現在,我就沒換過地方。開這個店當初也是一個機會——當時有一個老鄉,店是他的;后來他去搞大事情了,也就把店面盤纏給我了。在這之前,零五年那時候我在這邊跑很多業務,跑著跑著實在是太累了,我就想既然能夠有這么一個開店的機會,就試一下。當然,我也不是完全沒有經驗的,我那跑路的老鄉在把店盤給我之前,我也在店里幫他燒過一些菜,也算是有點經驗。”
“直到零八年,我把店從老鄉手里盤過來的時候,我投了幾萬塊錢,加盟了現在這家連鎖公司,跟他們學了專業的燒菜技術,才算是(在做雞公煲方面)正式上道了。而且,燒雞公煲需要特制的醬料,這都是從公司那里買過來的,自己根本配不了。”
“那么從您開店到現在,在這十四年的時間里,您覺得聚豐園路這附近,有沒有什么印象深刻的變化呢?”我禮貌地咽了口涼白開,問道。
“變化,”他警惕地抬了一眼,似乎對這個詞有著一種我所未知的敵意,本來凝重的眉目一鎖,嗓音也越加含混而又低沉了下去:
“零五年沃爾瑪開張的時候,這里拉了很多橫幅。但那時候沃爾瑪不叫沃爾瑪,叫‘好又多’——我喜歡它一開始的這個名字,到了一零還是一一年的時候,被沃爾瑪收購后才更名的。在這一年,我們現在這個宏基廣場也才剛剛落工完成;除此以外,這一帶好多房子都沒有蓋起來,當時我記得只有新世紀大學生村和祁連一村、二村、三村這幾個老小區。到了零七年,學林苑、當代高邸才造起來,有些住在錦秋路的居民買房搬進學林苑,也有拆遷戶獲得分房搬遷到了這里。東邊西邊,一年一個變化,居民也是在那兩年里候開始變多的,不過到現在,其中大多數都換了好幾批了。”
“那就在您說的零五年到零八年的這段時間里,聚豐園路大概是怎樣一副生態面貌呢?”
“那可是,很多很多草,還有田,就現在新造的這一排住宅往前走幾步,一切都像是還沒開苞的樣子;然后零八年來這里的時候,路邊啊,還有這座鴻基美食廣場啊,所有都挺破爛的樣子……光就我們這一排店,附近的店家在一開始那段時間里開開關關尤其頻繁——譬如這左起第二間門店,最早是叫‘錦觀樓’,后來更名為‘小辣椒’,最后又變為一開始的名字……右邊起手第一家,最早的時候是一家網吧,而變成現在的酒吧Perrys也是早幾年的事了……”
說到這里,老板側過身和我一齊默契地瞥了眼門外的Perrys酒吧——它與雞公煲的門店毗鄰,正正好位處于我們視線的斜對角——只見不遠處那兩扇翻轉門像是被鏈條狠狠地鎖著,就在這時我才突然注意到酒吧門口一張酒紅色沙發上,壘著四五個透明的玻璃酒瓶——它們為什么會這么潦草而又唐突地出現在一個冬天的午后?是不是在任何一所大學的寢室區域旁邊都有一座叫“Perrys”的酒吧?是不是在每一座“Perrys”酒吧的門口都會有幾個孤零零的玻璃瓶躺在一張酒紅色的沙發上?忽而,視線折斷了——服務員俐落地搬了一箱啤酒竄到賀老板身邊,她用地道的安徽話和老板對起了食材的賬目;與此同時,空間似乎發生了松動和折疊,樓上那股咸膩的腥味狡獪地流入我們之間、流到了他們彼此的交流中,并漫過我手中的那杯白開水、漫過門外時間的流逝,卻在某一個精準的時刻,像陷入在地縫中一般消失。
聚豐園路街道
“那在這條路上,您在開店整整十四年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過什么大的……困難呢?”我定下神,等到服務員走開后接著問道。
“困難啊,肯定有困難的。”他抬手機看了一眼時間,轉而用右手的虎口,從人中抹到了下巴。有那么一瞬間我回憶起了自己的爺爺——他幾近跟他同歲,小時候一家人在飯桌上吃飯,他總是最后一個上桌,也是最后一個下桌,偶然間,我瞥見他在桌邊用吃飯的右手的虎口抹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我因為是零八年來的,那一年以后情況好一些。而最近這兩年因為打黑除惡厲害了,地頭蛇就再不敢出來了。這兩年管得嚴、管得緊,在一七年開始,好像小攤子也被全部趕走了。以前我碰到過很多吃霸王餐的,不過呢現在慢慢沒了。”
他說到這里僵硬地搖了下頭,原先跟服務員說話時揚起的左手,又粘起手機撥弄了起來。在亮起的手機屏幕上,我赧然地望見一粒粒碩大的文字,像淙淙暗流中的嵁巖,從那一小塊電子屏幕上凸起,他吃力地讀著它們,就像是現在一樣,他在吃力地讀著一段隨著年歲長成而幾近忘卻、或者是一直未曾在意過的灰白色記憶,他是在吃力地讀著它們、讀給我們聽;倘若不是我們要求他刻意將這一本封存著聚豐園路的記憶的書掀開,他似乎永遠都不會意料到這份資料的存在。但無論他讀得有多慢,門外斜陽依舊冷照——還遠未及晚餐高峰的時間。
“在一一年、一二年的時候,我店里甚至還遭過竊。那時候是沒有手機掃碼支付技術的,店里流通的都是現金。那天我晚上回家了,第二天回店里看到抽屜里放的錢、柜臺上的酒水都被偷走了,白酒、啤酒、飲料都沒了。那時候店里還沒監控,這幾年才裝上探頭,情況也由此都好多了。近幾年,電瓶車我停在外面,不鎖,裝了警報器,也沒人偷了。”
“說起最近的話,那疫情也應該是一個不可能忽略的困難因素吧。”
雞公煲門店內部
“疫情期間,我們受到了比較大的影響。”他頓了下,才緩緩說了下去,這期間倏地被抹去的沉寂,就恰如一條懸擺在清池中的游魚,“很多店關掉了,有的人都關門跑了,甚至很多大店都關門了。有人回老家了,有人也許繼續在上海找別的工作,我們也沒法了解到他們各自的去處了。不論疫情緩和與否,我們還是不平穩。都是做小家生意的,我們沒有外部幫助,沒有政府補貼、宣傳,地租反而還漲了一點……不過,好在我和房東十幾年的老關系,漲的不多。外賣的開通對我們本身的幫助也不大,盈利太少,每天有是有一點,但我們還是主打堂吃。我都不想做那個外賣生意,我們畢竟跟火鍋差不多,只有堂吃的味道才好一點。我們家店可不像是黃燜雞米飯那種,他們還不像我們有正宗的加盟店、有正宗的大公司,我覺得那不行。”
“你要問遺憾的話,那肯定有;誰對這疫情不感到遺憾呢?但若真的計較起遺憾來的話,那我來上海這總總快二十年的時間,那還得數落到什么時候呢?不過最大的遺憾還是,買房子遲了的那一步。零七年的四月到八月,我記得聚豐園路就光兩室一廳的房子,漲了有十萬塊。一四年,買一套五十八平商住兩用房七十萬,到了一六年,房價就翻了有一倍吧……”
言至此,他似乎已然疲憊了,說話的雙唇宛如在抿一根似有似無的線,好在一聲凌厲的電話聲刺破了我們之間嘈雜的寂靜,他飛快地在唇前豎了一下右手的食指,然后欠過身去,幾乎是背對著店內的柜臺,用渾圓的安徽話替代拗口的普通話,和鈴聲那頭的人攀談了起來;而與此同時,我卻遁入到一陣更加巨大的惶然之中——在這條聚豐園路上,所有人和物,都沿著類似的命理軌道蹣跚前進,從東邊的新世紀大學生村到西邊的沃爾瑪,兩點一線,城市規劃的手術刀在這片土地上開了一道口子,等到時間把血水一般的混凝土和塵囂舔凈,這里光禿禿地就只留下一條傷疤狀的裂縫。“他喜歡這里嗎?”我這樣問自己,“或者說,他屬于這個地方嗎?他屬于這里的人們嗎?”這條裂縫、與他復述的一切,兩者之間似乎永遠隔了不止一家“重慶雞公煲”店面大小的陰影。“他從沒有介入過這條裂縫里面的世界。”一個聲音陡然間在我的筆記本上冒出來,我驚赫住了,在來不及對這個妄下的斷言感到抱歉之際,一幀輕飄飄的畫面卻先于歉意一步、倏地從我腦海的天花板上脫落:
那是在凌晨三點見證過的聚豐園路,鴻基廣場二樓的Perrys酒吧剛剛停止營業,三三倆倆的人群搭伴邁出廣場、走上街頭;這時候有一個爛醉的大男孩抱著新世紀大學生村門口的路樁子失聲痛哭,他的朋友們悶悶不樂地圍繞著他,算計著怎么把他馱回到寢室的床上;未料他卻一個人站起來徑直朝大學生村里走去,被醉意浸透的大腦奇跡般靈活地控制著他的雙腿;一路上他搖搖欲墜,帶著一股難掩的脆弱和瘋狂,一頭扎進了寢室樓深遠處暗淡的姜黃色的世界。他的朋友們就站在原地,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就這樣望著他一步一步離去。在那一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想問的是,賀老板,或者聚豐園路,你們曾目睹過多少個這樣、跌宕起伏的夜晚?而這些跌宕起伏的夜晚,又曾多少次地陷入裂縫中消失不見了呢?會有人強迫我們去讀它們嗎?
雞公煲門店客座區
“一粒麥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會結出許多子粒來。”那些隨著社會法制的完善而逐漸“消失”的人,都是滴落在縫里并已經死去的“麥子”。他們慢慢長成了一棵棵現在這條百十米沸反盈天的街道邊上的茁壯的樹,并對像我這樣后來的發問者,一一神秘地在唇前豎起了食指。他們給予了這條裂縫“生長”所需要的豐腴養料,提供了撐開裂縫內部所必備的結構張力;但同時,在城市規劃的“開刀手術”之后,他們也搗毀了這片土地自我愈合的能力;但是,假如有一天,等到埋在腳底下的神經組織完全壞死、這條裂縫被一股更巨大的未知力量所吞并,并甘心地讓后來的人們從這塊重新結痂的“新肉”之上,漸漸開啟本就該有的“健康”而又“平凡”的快樂生活——就像現在這樣。
上海橫亙著多少這樣的裂縫呢?當我們一旦選擇了這座城市,從那一刻開始,我們的生活就被一連串根本無法追究的機警卻又平實的回答所組成:他選擇在聚豐園路開一家快消的火鍋店,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是美好生活的信徒;在聚豐園路駐足整整十四年,不過是為了證明這“美好”背后確實是存在可以被持續消費的價值。他跟他們全都一樣,他們跟他們沒有任何區別;而我跟他們也沒有任何區別。我們落在這道裂縫里,我們死亡,我們成為一棵一棵的樹,我們對每一個后來居上者豎起食指在唇前——如果突然有一天,一個人跑到我面前,我們四目相對,然后他問我:“你生活在的這座城市,這么十幾年的光陰里,有沒有什么印象深刻的變化?”我能做什么?——我也許也會下意識地用右手的虎口抹一下自己的下巴,告訴他:“變化,有很多變化,首先就是……”
就是這樣,語辭如常年盤踞著的那股咸膩腥味一般,在某年某月、某時某刻,不經意地從裂縫中消失。
采訪快接近尾聲的時候,我們問他,“您對您最近的生活狀態滿意嗎?”
他放下手機,說:“還行。”
我們又問:“有沒有對未來的計劃或者希望之類的?”
他說:“我希望,生意可以好一點。其他的話,也沒什么計劃的地方了。我兒子也已經在合肥當上公務員了,我現在能做一年是一年,是吧?”
我梗住了,喉頭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聚豐園路——這條年輕的裂縫,真的還會繼續“生長”下去嗎?——或者說,它真的會因為停止生長而“消亡”嗎?
“老板,剛剛辛苦您了。給我們來一份小份雞公煲。不要辣。”看著店里三三倆倆的來客,這才發覺我們其實已經在一家餐館里落座了大半個下午的時間了。
他在我面前第一次笑了一下。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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