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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東亞(四四)︱用什么“超克近代”?
“超克”是日語詞匯,對應英語中的overcome一詞。可以理解為超越、克服,甚至是征服。在1930和1940年代,對殖民現代(所謂“近代”)的不滿,在日本的知識精英群體中日益增長,“超克近代”成為當時試圖掙脫西方束縛、尋找日本主體性的思想口號。
1941年12月7日,當地時間清晨,日本聯合艦隊在山本五十六的精心策劃下,成功偷襲了美國在夏威夷珍珠港的海軍基地,重創美軍太平洋艦隊,“大東亞戰爭”爆發。此時距離馬修?佩里率領美國軍艦首次“叩開”日本國門,將近90年。
在中國人的歷史認知中,珍珠港事件是抗日戰爭及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一個環節,它具有重要的轉折意義,但并不是歷史的起點。但在當時乃至今天許多日本人的認知中,它是同“滿洲事變”(侵占東北)、“支那事變”(全面侵華戰爭)完全不同的另一場戰爭,標志著一個全新時代的打開。和佩里的黑船來航一樣,這是使日本再度進入世界史的事件,也是日本對“近代”一次隆重的宣戰。
二戰當然是資本主義現代性危機的又一次總爆發,其根源是一戰后各種思潮和政治勢力在暫時掩蓋的危機中繼續發酵、撕扯。對它的分析理解,有不同的角度:經濟、政治、國際關系、社會、軍事等。其中一個不能忽視的視角,是思想。尤其是對于二戰中的太平洋戰場而言,這種思想的沖突至為激烈,至今也并未完全結束。
1942年7月,日美宣戰半年多后,日本一些知識精英在《文學界》雜志召集下,在京都一家溫泉旅館,舉行了為期兩天的討論會,主題就叫“近代的超克”。這個日后被思想史研究者反復提及的跨學科討論會,目的是探究“大東亞戰爭”的意義。
站在今天,學者們的發言無疑是在美化侵略。但在當時,真正讓他們興奮的,并不只是戰爭本身,而是以對美開戰為標志,徹底整理日本在近百年中的歷史定位。在他們看來,開戰并不只是對物質或權力的爭奪,而是日本對歐美主導的殖民現代體制,以及這個體制背后的一整套歷史文化觀,作一個徹底的了斷。用與會的京都大學哲學家高山巖男的話說,這代表了“非歐洲世界將要獨立于歐洲世界的趨勢或者事實”,而“滿洲事變、退出國聯、支那事變,貫穿這一連串具有世界史意義的”日本的意志,“不外乎是對立足于歐洲近代原理的世界秩序的抗議。” 換句話說,對于當時這些知識人,這場戰爭的抵抗性更大于侵略性。
前面的專欄已經提到過,進入現代資本主義體系后,日本經歷了最初的經濟騰飛,也無可避免地遭遇到深重的社會危機。對歐美殖民現代性的質疑和批判,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就已經在日本的思想界、輿論界興起。“亞細亞主義”的訴求,是擺脫西方的殖民桎梏,建立一個所謂“獨立自主的亞洲共同體”。這套邏輯又和“興亞”論結合,逐漸發展為日本對自身殖民亞洲的理論解釋。
最早一批實踐亞細亞主義的政治家,包括創立了東亞同文會的貴族院議長近衛篤麿。他的兒子近衛文麿在1930年代后期和40年代前期數度出任首相,與東條英機一起創立了法西斯主義色彩濃厚的大政翼贊會。正是在近衛文麿任內,日本明確提出了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的綱領和政策,發動了“大東亞戰爭”,使亞細亞主義思想與軍國主義實踐深度結合。
乍一看,日本的大東亞論述,以反現代的面目出現。可其根深蒂固的邏輯,仍然是殖民現代性帶來的。所謂“興亞”,正是“脫亞”的另一面向。它一方面反對歐美以種族主義、文明開化論為主基調的歷史觀,另一方面卻以標榜日本(或者東亞)的種族優越、文明獨特來對抗這種歷史觀。它一方面強調抵制歐美帝國、資本與殖民勢力的擴張,另一方面卻以“共榮”為名,大肆在中國臺灣、朝鮮、中國大陸和東南亞擴張自己的帝國、殖民和資本。也就是說,他們在用與“近代”完全一致的邏輯,完成“超克近代”的宏業。
日本的知識分子,尤其是那些對中國、對東亞有著深摯情感的知識分子,并非沒有意識到這其中的矛盾。著名的魯迅研究者竹內好(1910-1977)就表達過這種困惑:“我們熱愛支那,熱愛支那的感情又反過來支撐我們自身的生命。支那成長起來,我們才能成長。這種成長的方式,曾經是我們確信不疑的。直至支那事變爆發,這確信土崩瓦解,被無情地撕裂。”“我們一直在懷疑,我們日本是否是在東亞建設的美名之下而欺凌弱小呢?!”
以反殖為幌子的殖民侵略,反帝為借口的帝國主義,這種理念與行為的分裂,只有在不斷擴大的戰爭中才能被暫時調和。這也就是為什么,對美宣戰,成了彌合這種分裂的救命稻草。用日本思想家子安宣邦的話來形容:“支那事變”對于這些知識人來說,曾經像是黑夜里沉重的、難以理解的晦暗;而“大東亞戰爭”則像一道明亮的光,快捷地消除了他們心中的這種晦暗。
在對美宣戰的一剎那,日本知識精英們被那種悲壯的抵抗意識所感召。珍珠港事件一個月之后,竹內好代表中國文學研究會發表《大東亞戰爭與吾等的決意》一文,歡呼“歷史被創造出來了!世界在一夜之間改變了面貌!”這與其說是對軍國主義的擁抱,不如說是對美宣戰讓他深深懷疑過的侵華戰爭改變了性質,他因此而如釋重負,“感動得發抖”:“正是在現在,一切都得到了證明……我們的疑惑云消霧散……在東亞建立新秩序、民族解放的真正意義,在今天已經轉換成我們刻骨銘心的決意。” 對他和他的同仁們而言,“大東亞戰爭成功地完成了支那事變,使它在世界史中獲得了生命。” “超克近代”,將西方,而非中國(以及亞洲其他國家)作為敵人,于是一切行為似乎有了積極意義。
這是一種絕望的浪漫主義,書生氣的一廂情愿。應該說,正是因為日本當時站在了殖民現代性的巔峰,收獲了巨大的工業和經濟成就,才更深刻地意識到這種現代性對這個世界帶來的巨大的危機。知識人的問題意識是對的,但藥方則錯得離譜。問題的癥結在于:用“大東亞”來超克“近代”,這個“東亞”,是以“非西方”的種族、文明界限來劃定的。而這個劃界的方法,正是構成殖民現代性理論的基本要素。它規避了資本主義、工業主義、殖民主義的跨地域性,把自身的現代困惑,歸結為兩個代表性空間中(東方/西方)的種族、政治和文化對立。
不錯,“東洋的近代是歐洲強制的結果”(竹內好語),但殖民現代性并不僅僅屬于人類某個特定文化,歐洲和亞洲也從來不是隔絕的。這種東西二元對立,根本抹殺了正被日本壓迫的中國、朝鮮等國的訴求,無視日本才是亞洲諸國最殘酷的殖民者的事實。
戰時的日本思想者,“守望著那一道彩虹一樣的彼岸光芒”。可那個精神彼岸是虛幻的。日本走向全面戰爭,為此塑造了一個名為“西方/近代”的敵人,以彰顯自身的主體獨立。但所有的二元對立,都是相互映射、相互依存的。如果日本/亞洲是“西方/近代”的反題的話,那日本/亞洲就恰恰沒法脫離這個“西方/近代”而存在。
在18、19世紀,歐美殖民者為了凸顯自身的優越性塑造了一個想象的“東方”,而20世紀的日本為了精神獨立又塑造了一個與東洋對立的“西方”。向作為反面的“西方/近代”宣戰的同時,日本不可避免地把自身超越于東西對立的歷史經驗也否定了。就像江戶時代的日本知識精英試圖借用古學、國學完成“去中國的中國化”一樣,20世紀上半葉的日本經歷著“去西方的西方化”。
以殖民“抵抗”殖民主義,以區域帝國主義回應全球帝國主義,無論在理論還是行動上,都被證明是不可行的。日本最終戰敗,它既沒有在思想上、也沒有在實踐上完成“近代的超克”,反而如美國思想史家哈里?哈汝圖念(Harry Harootunian)所言,“被近代超克”了。不但如此,它還使“大東亞”一詞成為負面資產,成了那個未完成的帝國幻夢的符號。
但是日本的侵略戰爭,卻有一個意料之外的結果,那就是使中國浴火重生。抗日戰爭是中國在近代以來遭遇到的最大危機,但也造就了一個契機,刺激了在重重困難中的全民政治動員。在1940年代,中國知識精英對國族構建的方向存在對立的兩種意見。以顧頡剛、傅斯年為代表的學者,認為中國應該加快現代國族的建設,強調“中華民族是一個”。而翦伯贊、費孝通等通過戰時在西南的民族調查,主張認清中國族群的多樣性,正視中國概念的多元性存在,從政治平等入手實現團結。兩種民族構建的思路,在當時都有迫切性和合理性。前一種意見,得到蔣介石的支持和認可;后一種意見,則在中國共產黨的民族論述中找到同盟。
在社會革命背景下,種族/民族沒有成為中國政治的唯一單元,中國的現代民族國家建設,是在反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路徑上展開的,它強調在反帝反殖陣營中的人民聯合。即使是建國后的民族識別工作,其目標也不是強化族群界限,而是以賦予各族平等政治權利為手段,實現最終消弭差別。
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在抗戰以來的國族建構,與日本試圖以“西方”為鏡像的主體塑造顯然不同,中國的現代國族(nation)有著超越狹隘民族/種族主義的革命特征。在今天看來,這一歷史經驗,至少提供了一種思索超克殖民現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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