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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地上海 | 時間裂隙中的嘉定西大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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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鄒應菊、葉靜雯、吳薇、孫舒婷
編輯:林子堯
剪輯:丁祺堯
【編者按】
2022年春天,上海因疫情按下了暫停鍵。在過去兩個多月的日子里,我們重新凝視著這座城市,回想著曾經置身其中的路,未曾發覺曾經平常的感受竟如此珍貴。經歷了隔離的日子,我們終于重新行走在這片土地上。周遭一切恍惚得不真實,熟悉又陌生。也許,我們未曾真正認識過這座城市。
“舊地上海”是澎湃鏡相與復旦大學、上海大學兩所高校的中文系同學聯合開展的城市寫作計劃,旨在深入探索上海小眾的角落,理解在這座城市邊緣的普通人生活。
序言
基于古代州府的格局,許多城市都保留著一條名為“西大街”的老街,沉淀著獨屬于這片土地的歷史與煙火。也就是這個原因,上海的嘉定西大街,常被言為嘉定之根。
嘉定西大街始建于南北朝梁天監年間,早于嘉定定縣,距今已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臨著被稱為嘉定母親河的練祁河,它在明清期間便是嘉定最繁華的商業街,也逐漸形成了龐大的官僚住宅群,保留著許多的名人故居(如顧維鈞老宅“厚德堂”、吳蘊初舊居、陶氏住宅等)。現在留存的西大街,東起西門吊橋,西至侯黃橋,彈石路面,長約900米,是至今為止嘉定鎮內保存最為完整的老街巷之一。
2015年,嘉定區住房保障和房屋管理局發布了關于嘉定西門舊城區(俗稱西大街)改建地塊房屋征收工作的相關公告,宣告了西大街征收工作的展開。2017年春節前,嘉定西門地塊舊城區改建一期房屋征收首輪簽約結束,2017年2月20日西大街簽約居民集中辦理房屋移交手續結束,九成的居民帶著全部家當離開了西大街。
我們在2021年的冬天,來到西大街。剛一走上彈硌路,老街的氣息便撲面而來,帶著朽化的潮濕與年月的龐厚。沿路都是緊閉的門窗,處處都是噴漆寫就的“已征收”字樣。曾經住滿了人的老屋里,已經爬滿綠色的藤曼,破洞的屋頂透下光亮。凌亂的電線與修剪光禿的枝干,纏繞在西大街的上空。街巷猶在,舊屋不改,這里仍是人們離去時的樣子。
曾經的西大街極其熱鬧,而根據嘉定區“十二五”規劃,西大街之后也將建設成“以名人文化和民俗體驗為特色,集商業、休閑、創意為一體的鮮活生動的歷史街區”。動遷至今的西大街,如同落入了時間的裂隙——此前此后皆是人潮擁擠,唯在此時落入沉寂。伴隨著空間的裂變,它成為一些人永遠懷念的故土,也是一些人臨時歇腳的雨亭。在等待重建的街巷里,仍然持續著少數人恒常的生活。其中細微的光亮與聲響,記憶與回望,喜與悲,暖與冷,在曾經熱鬧時不曾引人注意,卻分外顯現于此刻寂靜。這寂靜表層下,坑洼石子上,所正發生著的,即是西大街的斷代史。
剪與裁:三十載西街生活
她們在年輕時來到西大街,在這里度過青春年月,眼看人去樓空一街蕭瑟,思考著離開與歸來。
西大街居民的日常
(一)街口的云賓理發店
剛走進西大街,就能看到一處刷了銘黃色油漆的墻面,斑駁地露出底下紅色的涂層。大大的玻璃窗面向街市,窗框則是天藍色的顏料。門鋪前的兩根電線桿之間拉起了一條繩子,晾著八九條紫色的毛巾。明麗的色彩,在西大街十分惹眼。這是在西大街最后一家理發店,寫著“云賓理發店”的招牌早已不見,唯有老舊的玻璃窗上依稀可見“盤發”的字樣。
老板姓宋,留著一頭時髦的羊毛卷,工作時就用一根皮筋扎起來,低低地綁在腦后。她為人理發時,會在衣服外套上白色大褂。身上穿著一件,外面還晾著一件,隨時換洗。“這是我的工作服呀,表示對客人的尊重嘛。幾十年了,我一直穿著的。”“現在那些理發店的都不穿了。”說話的是正在接受理發的阿婆。“是伐,都穿自己的衣服了。”阿姨回著話,眼睛卻還緊盯著面前的剪刀,手上動作絲毫沒受到影響。
理發店阿姨
理發店不大,只有一張老式理發椅,座椅上的皮革已經微微開裂。前側的白色工作臺上雜亂地丟著吹風機、剪刀、梳子等理發工具。上面則是塊不甚清晰的長方形鏡子。鏡子上貼著兩排從雜志上剪下的理發樣式,方便顧客選擇。再上面則是一張用大大的相框裱起來的發黃的營業執照。
這是宋阿姨來西大街開店的第三十二個年頭。
“我剛來這里的時候人頭不熟,人家都要欺負我。”那時宋阿姨去專供熱水的西面老虎灶打開水,燒水的人見她是外地人,便同她講,拿出兩百塊就能幫忙辦好營業執照。宋阿姨掏了錢,以為了結了一樁心事,直到工商所的人找上門來,她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后來她想找到那個人,要回那兩百塊,對方自然抵賴,說:“我什么時候拿你錢了,你不要誣陷好人!”
“后來我找到開老虎灶的老板。老板了解了情況就幫我把錢要了回來。我很感謝他的,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回憶到這里,宋阿姨有些激動。
“我當時來西大街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辛辛苦苦做半輩子。來的時候我是34歲,現在我66歲。”剛從江蘇來到上海時,宋阿姨在漕河涇的打工園開店,后來園區在1988年被列為國家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面臨拆遷。她經啟東的老鄉介紹,來到了西大街開理發店,這一開就是三十多年。
“開個店幾十年不容易的,什么甜酸苦辣都吃過。”
西大街的房租便宜,但相應的,房子條件并不好。剛來的時候,房頂漏水,外面要是下大雨,里邊就下小雨。宋阿姨一個人跑到十幾公里外的羅店買了幾塊鐵皮,爬上屋頂把屋頂補好。
可是還有更大的難題——房東不提供電,也不提供水。當初理發店已經開張,只能自己想辦法。“你說厲害吧,吊井水理發。”15年沒有自來水的日子,宋阿姨就在對面那個小巷吊了15年的井水。“開店的第二年,我膽結石才開完刀,但是我老公一個人來不及做生意的呀,我就弄了個水桶,半桶、半桶地吊,半桶、半桶地拎”。
那時候也沒有電,宋阿姨就去附近煤餅廠拉煤餅,用煤燒水、做飯。“燒了18年的煤餅、15年井水,你看容易嗎?”后來慢慢地和周圍的鄰居熟悉了,宋阿姨就從別人那里接了自來水管通到店里。鄰居讓她從自己家接根電線過去,電的問題也解決了。買了電水壺,又買了液化氣,生意紅火了起來,日子也過得更好,一切都在慢慢地變好。
理發店內部
(二) 老店三十年
用電水壺燒水,宋阿姨現在還保留著這個習慣。在一些老式理發店里,洗頭時客人不是躺在椅子上洗的,而是坐在板凳上,將頭湊到水池前洗。宋阿姨提起燒好的開水,踮著腳往水池上方的水箱里倒,再加一些冷水、調好水溫。
洗完頭,她用毛巾給婆婆擦干頭發,讓她坐到椅子上。臨近過年了,來理發的人多了起來,好多都是老客人,從花橋、南翔等幾十公里外的地方趕過來。宋阿姨先用梳子梳順頭發,再進行修剪。為了不影響頭發原有的卷度,她拿起圓筒梳仔細地將頭發卷起,再用吹風機吹干。最后檢查頭發尾端的長度,用小刷子將脖子、肩膀上的碎發掃干凈。
婆婆站起來拍拍衣服:“人老了跑不動咯。”
“我跟你說,你就在家里小跑步,跑半個小時。”宋阿姨整理著衣服,“跑跑就好了。”
婆婆拿錢遞給宋阿姨:“拿好。”宋阿姨一看,發現多了。剪個頭一般十二塊左右,可是婆婆多給了錢,湊了整。
宋阿姨推回去:“不要了。”
“拿好。”婆婆說,隨后又補了一句:“好好的。”
“別給我。”宋阿姨皺皺眉。兩人開始推阻,都有些激動。旁邊的小寶見狀,開始叫喊。小寶是宋阿姨養的一只泰迪,她的兒子養了哈士奇,平時關在門外的大鐵籠里,用床單蓋起來。小寶性格乖巧,宋阿姨抱著它時,它就乖乖地伏在人的肩膀上,穿著粉色的毛茸茸的小衣裳,倒有幾分像小孩子。不過宋阿姨說,它可比哈士奇兇,它們倆吵架的時候總是哈士奇在讓著它。
宋阿姨笑了:“小寶以為我們打架呢。”
“這里嘛,像自己家一樣的,(發型)想怎么弄就怎么弄。”婆婆一邊推回去,一邊往門口走去。
“老朋友應該不要錢的。那我該要送的。”
婆婆笑著擺擺手,走出店門:“那我以后可不來了。”
“老朋友也不可以這樣的。”阿姨沖著我們無奈一笑,馬上又投入到下一位客人的理發工作中了。這位客人是個小男孩,旁邊的爺叔和宋阿姨聊著天。
“他奶奶呢?”
“今天奶奶不在,就我帶他來了。他講,西門那個阿姨(剪得好),你帶我過去理發。”爺叔呵呵地笑。
理發店阿姨的狗
“小孩嘛理發要動的,我去年就買了這個。不然剃刀太快了。”宋阿姨拿出一把小巧的類似電動剃須刀的工具。
孩子的頭發不多,也常剃。不用洗頭,用梳子帶著剃須刀,很快就剃好了。男孩靈活地跳下椅子,旁邊一個戴著毛線帽的阿姨稱贊道:“贊!靈光欸。”
剃完頭發的小男孩看起來很高興,又和旁邊的狗狗玩起來。看到關在籠子里的哈士奇,他想要去摸,爺叔趕快拍掉他的手。
“不要摸那條狗哦。小心到時候給你當鳳爪咬一口。”宋阿姨又說,“你喜歡那個狗狗對不對?小的那只給你帶回去,晚上和你一起睡覺好不好?”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摸摸剛剪完的腦袋,而大人們都笑了起來,籠子里的狗狗也興奮地轉來轉去,小小的理發店洋溢著輕松快樂的氛圍。
(三)“還是喜歡理發”
宋阿姨剛送走客人,小寶便按捺不住地撲到她的小腿上,央求著要讓她抱。
閑暇時,宋阿姨會和我們聊到她的理發技藝。“我剛開始也不會,都是和老公學,孩子7歲了,我們夫妻倆就出來干理發生意。”宋阿姨和她丈夫身體都不太好,理發不需要花費太多體力,也能不荒廢了手藝,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我當初來上海,是覺得這塊地方很緊跟潮流嘛,人們都愛時髦的發型,生意也好做點。而且我也會經常觀察街上大家的造型,去大理發店幫工學手藝。看著學著、學著看著,這手藝就慢慢精進起來了。”剛來時她的生意并不好,幾乎沒什么人來。直到90年代初,生意才逐漸紅火起來,老顧客經常光顧,夸她這里理發手藝好、收費低,還會介紹街坊鄰居過來這里理發,好口碑就這樣慢慢積攢下來。
“剪發、燙發、盤發,我都會的。”說起自己的手藝,宋阿姨的臉上也不禁浮現出自豪的笑。
“盤發?是那種老式的盤發嗎?”我們感到好奇。
“是呀。你們沒看過我盤發?”宋阿姨有點驚訝,掏出手機給我們看盤發的照片。將頭發梳通,整整齊齊地用發夾別出花樣,最后再點綴上類似富貴子的裝飾。這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她在相冊里存了很多給顧客們做的還不錯的發型。
“你們看這個。”她的手停留在一張照片上。“她的頭發原來很毛躁,后來我給她弄好了。”
“再看這個……”
宋阿姨自己設計的發型
一張張的照片滑過,記錄著宋阿姨在每一寸發絲上所花的心血。
看完,宋阿姨提到了西大街重建的消息。“大概明年8月份會開始改建吧。”
“還沒有想好搬到哪里。”在西大街的這三十余年,在店鋪的墻面與她的皮膚上都留下了細紋。但只要穿上白大褂,拿起剪刀,仿佛一切就不曾改變,窗外的街市依舊熱鬧。還有無數個明天,等待她打開理發店的鐵門,為熟識的顧客剪一個時新的發型。回到現實,真正搬離的那天尚不確定,但她總得有個打算。
“等西大街改建完了,還想回來做。”宋阿姨還是爽朗地笑笑,“主要還是喜歡理發嘛,在這條街也住習慣了,到時候房租貴點也沒關系。”
巡與販:沉寂西街的停泊者
他們在西大街最沉寂之時來到這里,停泊在這個時間裂隙之中,暫以整頓安息。最冷的西街,收容了最疲憊的人。
(一) 西大街44號小姬水產
天還沒亮時,走進西大街,大約兩百米,就能看到一家亮燈的賣魚攤。攤子不大,擺在兩間已經關了的門市前,隔著條通道,一邊擺滿活魚,一邊是新鮮蔬菜,一對中年夫婦站在中間兩邊照看。
賣得最好的小鯽魚,十塊錢一盆
攤主姓姬,河南信陽人,因為這個少見的姓氏常會被人詢問,索性小店的名字就叫“小姬水產”,沒有招牌,印在綠色收款碼下面。姬大叔2003年非典時期來到上海,認識了來自鹽城的妻子,又在2018年西大街集體動遷結束后來到西大街。
那時他剛失業,借著親戚的便利,在西大街44號門前擺個小攤謀生,一個月一千五的租金,比其他地方都要便宜許多。西大街只有早上熱鬧一些,所以他早上來,中午收攤,回到租住的地方再繼續擺攤。時間一晃,這已經是他來西大街的第四個年頭。
2021年12月26號,星期日,嘉定區溫度為2°~-2°,手機提前一晚就已經收到了降溫預警,有朋友期待地在朋友圈預言明天會下雪。
凌晨兩點,姬大叔和大嬸就已起床,比起以往的三點早了一些。他們住在婁塘,離西大街也就半個小時的路程。但因為今天周末,買菜的人會多一些,便要早一點到市場去搶鮮魚。
灰蒙蒙的天,漸漸亮起來,夫妻倆滿載一車的生鮮,在彈硌路上搖搖晃晃。等到擺攤處,爭分奪秒地擺好魚和菜,在六點一刻的時候擰開房檐下的老式燈泡,第一個客人已經來了。
來的是一位住在附近小區的婆婆,現在已經在西大街外的市場買好了一籃子菜,返程的時候照舊來這里挑魚。今天婆婆也不多看,直接讓姬大叔撈一條鱸魚給他,一邊掏出紅布錢包,一邊說:“還是十五塊一條吧,給我選一條大一點的。”姬大叔應聲,從水盆里撈起一條來,給婆婆看了一眼,就蹲在旁邊的下水口開始收拾魚。
姬大叔收拾魚極其利索,只用一把鐵刷去魚鱗,一把剪刀剖魚腹,兩邊魚鰓一拽,從掛在鐵絲上的一沓塑料袋里扯下一個,裝好,遞給婆婆。婆婆拎著魚,把錢拿給一旁的大嬸,硬幣嘩啦啦響。“你們幾點來的呀?”大嬸回道:“六點到這啦。”“咿呀,我家孩子早上要去出差,我得早點燒飯,你們六點才開有點晚啦。”大嬸還在整理一邊的西蘭花,把花球朝外疊起來,應了一聲“嗯”。
等天完全亮起來,路過的人也多了,三輪車、自行車、摩托車,在路上顛簸著來來去去。一位老大爺慢慢騎著車從街口進來,遇到兩位相熟的人,顫顫巍巍地從車兜里拿出一個小塑料袋,又仔細解開,輕輕拎出里面唯一的一只螃蟹,三人就著螃蟹的品相和做法就聊了好一陣。
這時魚攤前已經圍滿了人,縮著手在攤前站成一排,是不是凍得跺跺腳。客人大多會先看看大水盆里的烏青魚,大一些的一條有十七八斤重,和水盆一樣長,靜靜地懸在水里,連魚鰭也不動。
“哎呀老板,這個魚不動的,是不是不行啦?”
“不會的不會的,天太冷啦,魚在水里就不動的。”
一個夾著小包的男人在圍觀的人群中,挑了一條中等大小的烏青,十四斤,一百六十八元,引得旁人側目。男人點點頭,說這個數吉利,利落地掃了碼。
賣魚攤也捎帶蔬菜
姬大叔在另一邊忙活著稱菜,這條魚就交給大嬸收拾。大嬸性情豪爽,把烏青往鋪地的塑料上,重重一摔,蹲下身去一通收拾,從魚背處一剖二。再進到走道里,找出一個大袋子,又從門后拿出一把長刀,割斷袋子上繩子。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很有俠女風范。
以往來得晚一些,都是看不到大嬸的。因為大嬸還在附近一家商場工作,十點上班,九點半就得趕過去。今天也不例外,因為周末她也需要自愿加班。大嬸摘了圍裙,給幾個老顧客打了招呼,便匆匆地從西大街走了出去。
只剩下姬大叔一個人,在攤前更忙了些。路過西大街買菜的人,大多都是附近的老居民,最喜歡買的就是小鯽魚,燒湯清蒸都好吃。十塊錢一盆,大概有十條,彩色的小盆子擺成一排。但處理小鯽魚是最麻煩的,半個手掌的大小,一個個去鱗去內臟,姬大叔泡在水里的手早已凍得通紅。
等魚的阿姨站在一旁,問大叔“手冷得很吧?”,大叔笑笑說:“你來試試冷不冷就知道了。”“哎喲,你辛苦呀,要不放盆溫水暖手嘛。”大叔搖搖頭,“冷熱交替,手才容易生凍瘡。”
又一個阿姨來買小鯽魚,但非得從盆里一條一條挑,換其他盆里大一些的魚。大叔拿過盆說不能這樣,不買就算了。阿姨有些不忿,但還是說“得得得,就這盆。”在大叔殺魚的空當,阿姨有些泄憤地嘀咕,“你這個小魚呀都死掉的,動都不動。”大叔抬起頭,一條一條放在水里給她看,“你來看看,你來看看,這魚是不是活的,不好亂說的。”阿姨也不看,走到路的另一邊,回“你說是就是咯。”大叔的手也不停,但聲音更大了一些,不住地說,“你自己來看嘛,這魚肯定是活的……”阿姨轉過頭說:“快點快點,比女人話還多。”
姬大叔從不吆喝,有人走近,問一句“看看要點什么?”人看看又走了,也從不留客。但從不能忍受對魚的質疑。有人騎著自行車路過,偏頭看看,隨口說一句“魚鱗都掉了,不新鮮了”,大叔立刻放下手中的活,抓起小魚掰開魚鰓給那人看,“魚鰓是紅的,就是新鮮的,你看看,你看看!”那人心虛,騎著遠了,大叔還往他去的方向舉著魚,“這個魚鰓還是紅的!什么都不懂!”
快到十一點時,天還是很陰沉,一時竟飄起一點雪粒,粘在衣服的絨毛上,一口熱氣就化了。路過的顧客邊挑魚邊和姬大叔說,幾年沒見下雪了,這應該是西大街這幾年最冷的一天。姬大叔把滿是魚血的手在水里涮了涮,說:“這算啥雪呀,真稀罕雪,可以去我們河南看看。”
一個光頭瘦高的中年男人過來,頭上架著一副墨鏡,來來回回看了許久。最后買了一把蔥,一再強調他是拿回去種的,只要有根的蔥。姬大叔拿出一把蔥,從中揀出兩根斷了的蔥葉丟在一邊,稱重完給他。男人接過付完錢,又看了好一會兒魚,最后撿起那兩根墻角的蔥葉,揚長而去。
來往買菜的人終于少了,大叔靠在門邊歇一會兒。一個坐著輪椅的老奶奶,慢慢悠悠地搖過來,在魚攤前停下,看了會兒大烏青,又去看看滿身花紋的黑魚。姬大叔問一句,“婆婆要什么?”“庫庫(上海話:看看)”,大叔也松快地回應“好嘞,庫庫,庫庫。”
看了一陣,老奶奶又搖著輪椅慢慢悠悠地走遠了。
(二)“魚犧牲了”
2022年的元旦節,大嬸今天沒來,姬大叔一個人忙活。
賣魚攤的來往人群
還沒擺好攤,一位老人就在一旁等著,盯看大叔一盆盆擺好的魚,像是仔細搜尋著什么。突然他拉過大叔,指著一條剛翻了肚皮的黑魚說,“這個多少錢?”,大叔又戳戳那魚。不動。“十塊錢拿去吧,平時賣十五塊一斤的嘞。”老人開心地說:“好好,這個不麻煩你,我拿回家收拾。”說著,從兜里掏出塑料袋,撈起魚就走了。
這天,姬大叔進了兩大盆小鯽魚,其中一盆是有人打電話預定,用來放生的。說起這個,大叔也會感嘆一下,別人都是放生,自己是殺生。轉過身去,說“沒辦法,也是為了生活嘛。”
一位穿著皮鞋的老阿姨咔噠咔噠地過來,問大叔買十斤土豆能不能便宜,大叔說可以一塊五一斤。隨后從貨車上提來一麻袋新鮮土豆,阿姨拿了塑料袋,一個個揀著土豆,皮有破損的不要,沾了水的不要,半天才挑出均勻的幾顆。大叔收拾完魚,過來看見趕忙說:“這怎么行嘛,都給你一塊五的價錢了”,叉著腰嘆了口氣,接著說:“不行的不行的。”阿姨還是堅持著挑完了土豆,一遍遍跟著大叔去看稱,折騰好半天,才咔噠咔噠地走了。
來往賣魚的人,要求也不一樣。除了叮囑一定要把魚鱗刮干凈,還有要求各種切法的,大叔也盡量照做。一個男人過來想買一條烏青,問能不能幫忙做成魚泥,回家做丸子用。大叔擺擺手,直言做不了。在破舊的老屋前擺攤,就地殺魚,連砧板也沒有,所以魚片魚塊等等都不能做。姬大叔和熟識的清潔工趙叔也時不時聊起這一點,只是感嘆現在競爭大,做生意真是難。
趙叔也曾問過他,等西大街改造動工以后,他有什么打算。姬大叔也只是說還不知道,有人介紹他去隔壁梅園路里的菜市場擺攤,但那里攤位又貴又小,他并不樂意去。被問起會不會自己開著水產店,姬大叔擺手說,“和人合開還差不多,自己一個人是不敢想的。現在嘛,走一步看一步。”
常有父母帶著小孩子一起來買魚,這時的姬大叔總會比平時溫和一些。一個小男孩常和媽媽一起來看魚,電動車還沒停穩,便從遮風被里躥出來,眼巴巴地看著大叔殺魚。媽媽喚他遞錢給大叔也沒聽到。看著男孩這么認真,大叔和媽媽都笑了。大叔從盆里拿出待處理的小魚,給男孩看看,說:“這條小魚犧牲了。”
一個看著還很年輕的媽媽帶著小朋友來買泥鰍,問過大叔后,用網撈起了一條,讓女孩試試摸一摸。女孩躲在媽媽懷里不敢摸,但在媽媽的一再鼓勵下還是摸了一下,飛速縮回手,看著媽媽笑起來。在等大叔處理泥鰍的時候,媽媽給女孩講起了自己小時候去捉泥鰍的事情。講完,小女孩問大叔,“叔叔,我還能摸一下這個小泥鰍嗎?”
大叔停下手里的活兒,用兩手抓起一條滑溜溜的泥鰍,讓小女孩能湊近看。“這西大街人不多,就是貓多。貓呢,也不吃我的魚,專門偷吃我的泥鰍。”女孩聽著,伸出小小的手指,捻起泥鰍的胡須,咧嘴笑了起來,露出掉了一顆門牙的牙齒,十分可愛。
得空的時候,姬大叔也不閑著,還得幫女兒做學校布置的觀看視頻作業。手機放在桌上,播報時事新聞,時不時答一下題。在這個時間里,姬大叔講起,自己當年和大嬸是在飯館里打工認識的,當時那家飯館還成就了不少姻緣。倆人現在的女兒十五歲,外婆帶著在鹽城上初二,平時學習壓力也很大,各種作業都得做。
姬大叔指了指西大街空地上高高的水杉,說自己小時候放牛,最喜歡在這種樹上跳來跳去。爬得高一些,還能掏到麻雀窩。不像現在的孩子,都住在樓房里,會得多,壓力也大。
說完又嘆息起,今年疫情不能回家,好久沒見女兒,河南更是兩年都沒回過,一時顯得低落。
正好一位常客大哥騎車路過,聽到大叔嘆氣,剎住車,“咿呀,新年嘆啥氣呀!不行的哦,我來看看。”說著看到兩盆殺好還沒賣出去的小鯽魚說,“是不是這個魚不能久放呀,我買了哈,開心一點!”姬大叔笑著說“沒啥事,你真要魚呀?”“當然啦,快給我裝起來吧,老婆還在家等著哩。”大叔又現殺了幾條放袋里,在大哥出發前,喊住他,“拿點小蔥配著燒好不好?”大哥轉過頭:“錦上添花嘛,肯定要的。”拿上蔥,大哥蹬著車走了,還回頭說:“開心一點哈,開心一點!再見。”大叔也笑著擺手說:“再見。”
賣魚攤收攤后
今天上午十點半,姬大叔就開始收攤了。因為賣的東西雜又多,他一個人十一點開始收拾,也得收拾到一點才能回家。今天,大叔想著過節,就早點回去。
正在大叔往車上端魚的時候,一個背著包的老爺爺過來,問還有沒有韭菜。大叔應了聲有,然后說等他一下。老爺爺溫和地說,沒事沒事,等你就行。等大叔終于過來,老爺爺讓他稱上一斤帶回去包餃子。大叔拿了塑料袋,謹慎地抓了一把,掂掂手里的分量,才去稱。邊走邊和老爺爺說,“應該是一斤,我的手還是蠻準的。”等一稱,大叔有點遺憾地說“哎呀,還差80g,不過也算比較準吧。”老爺爺笑著說“少一點就少一點,一筷子的事情嘛”大叔又往袋子里塞了一把韭菜,目送老爺爺慢步離開。
大叔俯下身繼續收拾,清掃完西大街的趙叔又站在魚攤對面休息。
在給花甲換水的時候,大叔突然從其中揀出一個圓形的貝殼,上面有一圈圈的螺旋花紋。放在手上看了一會兒,大叔走過去拿給趙叔看,兩人就研究了好一會兒。最后姬大叔找了塊磚頭,“趴”地一聲,貝殼碎了。
一輛電動車過來,是來和趙叔換班的李姐。姬大叔和她打招呼說:“小李,來上班啦。”李姐性格活潑開朗,和這條街的人都熟,回應道:“是呀,我來了,你還在收拾,等我忙完了,你還沒收拾好。”說著就把車停在路邊,兩手分別提起兩大袋沉甸甸的蔬菜,腳步輕快地送到面包車上去。姬大叔趕忙推辭說不用,但李姐還是腳步不停,大叔便問:“送你些魚拿回家吃哈。”李姐正抱來一箱西紅柿,說“不要不要,家里多得吃不完了。”
等把魚和菜都收拾好,姬大叔又收拾好垃圾,用水把地面都沖洗干凈,十二點就回了家。
臨走前,李姐和趙叔正聊天,聊到姬大叔合伙開店的想法。李姐興奮地對著車窗里的姬大叔說,“以后一定要好好整一塊小姬水產的招牌,掛得高高的!”姬大叔難得露出滿臉的笑容,說:“好好,明天見。”然后開著車,駛出西大街,只剩下44號門前一地亮堂堂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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